63 (1)

郭靖與楊過眼見無幸,蒙古軍馬忽地紛紛散開,一個年老跛子左手撐着鐵拐,右手舞動一個燒紅了的鐵錘,沖殺進來,叫道:“楊公子快向外闖,我給你斷後。”楊過百忙之中一瞥,認得是桃花島弟子鐵匠馮默風,甚覺詫異,激鬥之際,也無暇去細想這人如何會突然到來。

原來馮默風被蒙古兵征入軍中,打造修整兵器,已暗中刺殺了蒙古兵一名千夫長、一名百夫長。他下手隐秘,未給發覺。這日聽得吶喊聲響,在高處望見郭靖、楊過受困,當下将大鐵錘放入冶爐中燒紅,殺入解救。他将大鐵錘舞得風聲呼呼,蒙古兵将見到這個燒紅的大鐵錘飛舞而來,盡皆遠遠逃開,不敢阻攔,登時給他殺出一條血路。

楊過心中一喜,揮劍搶出,但國師金輪轉動,将他劍招和馮默風的鐵錘同時接過,只有當潇湘子哭喪棒向郭靖背上遞去之時,國師才放松楊過,讓他回劍相救。但若他的輪子砸向郭靖,潇湘子也必運杆棒架開。他二人均不欲對方殺了郭靖,搶得“蒙古第一勇士”的稱號,若非他二人争功,楊過雖舍命死戰,郭靖亦已不免喪命。忽必烈當日許下“蒙古第一勇士”的榮號,本盼人人奮勇,豈知各人互相牽制,竟收反效,這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了。

郭靖性命雖保于一時,蒙古軍卻已在四周布得猶如銅牆鐵壁一般。國師與潇湘子着着争先。尼摩星咬牙忍痛,也尋瑕抵隙,東一下西一下的使着陰毒招數。

這時郭靖與楊過在萬軍之中已鬥了大半個時辰,日光微偏,國師舞動金輪,招數突變,當的一下,與楊過長劍相交。君子劍削鐵如泥,金輪登時給削出了一道缺口。國師并不在意,仍向前急推,輪子随伴着一股極強的勁風壓将過來。楊過只怕傷到郭靖,不敢側身閃避,回劍相擋,金輪微斜,嗤的一聲輕響,右手下臂又給輪口劃傷,傷口雖不深,但劃破了血脈,鮮血迸流,數招之間,只覺腿臂漸漸發軟,力氣漸弱,敵人攻勢正急,那能緩出手來裹傷止血?

潇湘子見有便宜可撿,揮棒将尼摩星鐵蛇震開,猛地躍起,杆棒向郭靖當頭點下,便要施放毒砂。

楊過大驚,危急中左手長出,抓住了杆棒棒頭,右手中長劍順勢刺出。此時他全身門戶大開,國師只要輕輕一輪,立時便可要了他性命,但國師有意要借他之手逐開潇湘子,揮掌逼開馮默風,伸手便向郭靖背上抓去,要将他生擒活捉,立下奇功。潇湘子沒料想楊過竟會拼命胡來,身未落地,杆棒已給抓住,半空中使不出力氣,眼前烏光閃動,劍尖已刺到了胸口,只得撒手放棒,身向後仰,保住了性命。

馮默風錘拐齊施,往國師背心急砸。國師回輪擋開,當當兩響,震得馮默風雙手虎口齊裂。國師左掌往郭靖背心抓去。馮默風虎吼一聲,揮鐵錘砸向國師背心。國師左掌回拍,這一拍中使上了內勁,料得要将這怪人震得嘔血身亡。不料嗤嗤聲響,左掌劇痛,手掌竟粘在燒紅了的大鐵錘上。國師急忙縮手,左掌心肉已燒得焦爛。馮默風見對方連連揮手,後心露出空隙,雙手自國師背後伸前,牢牢抱住了他身子,兩人翻倒在地。

本來兩人武功相差甚遠,但金輪國師一掌拍上了燒紅的大鐵錘,掌心燒焦,痛入心肺,馮默風又不顧自身,與他拼命,國師竟給他抱住了脫身不得。國師手掌既痛,又失了捉拿郭靖的良機,而阻撓自己的卻又是個武功低微的老人,如何不怒?左手成掌,擊在馮默風肩頭,只震得他五髒六腑猶如倒翻一般。馮默風在軍中眼見蒙古軍殘忍暴虐、驅民攻打襄陽,又眼見郭靖奮力死戰,擊退敵軍,他與郭靖素不相識,更不知他是師門快婿,但知此人一死,襄陽難保,是以立定了主意,寧教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要救郭靖出險。出掌快捷無倫,啪啪啪幾下,打得馮默風筋折骨斷,內髒重傷,但他雙手始終不放,十指深深陷入國師胸口肌肉。

蒙古衆兵将本來圍着觀鬥,只道國師等定能成功,是以均不插手,突見國師倒地,潇湘子退開,便一擁而上。楊過暗嘆:“罷了,罷了!”揮動潇湘子的杆棒亂砸亂打,無意中觸動機括,波的一聲輕響,棒端噴出一股黑煙,身前十餘名蒙古兵将給毒煙一熏,登時摔倒。

楊過微微一怔,立時省悟,負着郭靖大踏步往前,見蒙古兵将如潮水般湧至,他一按機括,黑煙噴出,又是十餘名軍卒中毒倒地。蒙古兵将雖然善戰,但人人奉神信妖,見他杆棒一揮,黑煙噴出,即有十餘人倒地昏暈,齊聲發喊:“他棒上有妖法,快快躲避!”忽必烈的近衛親兵勇悍絕倫,念着王爺軍令如山,雖見危險,還是撲上擒拿。楊過杆棒一點,黑煙噴出,又毒倒了十餘人。

他撮唇作哨,黃馬邁開長腿,飛馳而至。楊過奮力将郭靖擁上馬背,只感手足酸軟,再也無力上馬,只得伸手在馬臀上輕輕一拍,叫道:“馬兒,馬兒,快快走罷!”黃馬甚有靈性,見主人無力上馬,只仰頭長嘶,不肯發足。楊過見蒙古軍又從四下裏漸漸逼至,心想杆棒上毒砂雖然厲害,總有放盡之時,提起劍來要往馬臀上一刺催其急走,總是不忍,大叫:“馬兒快走!”伸杆棒往馬臀戳去。他戰得脫力,杆棒伸出去準頭偏了,這一下竟戳在郭靖腿上。郭靖本已昏昏沉沉,突然被杆棒一戳,睜開眼來,俯身拉住楊過胸口,将他提上馬背。黃馬長聲歡嘶,縱蹄疾馳。

但聽得號角急嗚,此起彼落,郭靖縱聲低嘯,汗血寶馬跟着奔來,大隊蒙古軍馬也急沖追至。紅馬奔在黃馬之旁,不住往郭靖身上挨擦。楊過知道黃馬雖是駿物,畢竟不如紅馬遠甚,猛吸一口氣,抱住郭靖,一齊躍上紅馬。就在此時,背後嗚嗚聲響,金輪急飛而至。楊過心中一痛:“馮鐵匠死在國師手下了。”心念甫動,金輪越響越近,楊過低伏馬背,只盼金輪從背上掠過,但聽聲音近地,竟是來削紅馬馬足。

原來國師将馮默風打死,站起身來,見郭靖與楊過已縱身上馬,追之不及,當即擲出金輪,準頭定得甚低。他見楊過在郭靖身後,算到便以金輪打死楊過,紅馬仍會負了郭靖逃走,只有削斷馬足,方能建功。

楊過聽得金輪漸漸追近,只得回劍去擋,明知自己氣力耗盡,這一劍絕難擋架得住,但實迫處此,也只得盡力而為,眼見輪子距馬足已不過兩尺,嗚嗚之聲,響得驚心動魄,他垂劍護住馬腿,豈知紅馬一發了性,越奔越快,過得瞬息,金輪與馬足相距仍有兩尺,并未飛近。楊過大喜,知道金輪來勢只有漸漸減弱,果然一剎那間,輪子距馬足已有三尺,接着四尺、五尺,越離越遠,終于當的一聲,掉在地下。

楊過正自大喜,猛聽得身後一聲哀嘶,只見黃馬肚腹中箭,跪倒在地,雙眼望着主人,不盡戀戀之意。楊過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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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馬追風逐雷、迅如流星,片刻間已将追兵遠遠抛在後面。楊過抱住郭靖,問道:“郭伯伯,你怎樣?”郭靖“嗯”了一聲。楊過探他鼻息,覺得呼吸粗重,知一時無礙,心頭一寬,再也支持不住,便昏昏沉沉的伏身馬背,任由紅馬奔馳。突見前面又有無數軍馬來擒郭靖,當即揮動長劍,大叫:“莫傷了我郭伯伯!”左右亂刺亂削,眼前一團模糊,只見東一張臉,西一個人,舞了一陣劍,終于撞下馬來。他還在大叫:“殺了我,殺了我,是我不好,別傷了郭伯伯。”驀地裏天旋地轉,人事不省。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悠悠醒轉,他大叫:“郭伯伯,郭伯伯,你怎樣?別傷了郭伯伯!”身旁一人柔聲道:“過兒,你放心,郭伯伯将養一會兒便好。”楊過回過頭來,見是黃蓉,臉上滿是感激神色。她身後一人淚光瑩瑩,愛憐橫溢的凝視着他,卻是小龍女。楊過驚叫:“姑姑,你怎麽來了?你也給蒙古人擒住了?快逃,快逃,別理我。”小龍女低聲道:“過兒,你回來啦,別怕。咱們都平平安安的在襄陽。”

楊過嘆了口長氣,但覺四肢百骸軟洋洋的一無所依,當即又閉上了眼。黃蓉道:“他己醒轉,不礙事了,你在這兒陪着他。”小龍女答應了,雙眼始終望着楊過。

黃蓉站起身來,正要走出房門,突聽屋頂上喀的一聲輕響,臉色微變,左掌一揮,滅了燭火。楊過眼見驀地一黑,一驚坐起。他受的只是外傷,流血多了,兼之惡戰脫力,是以暈去,但此刻已将養了半日,黃蓉給他服了療傷靈藥九花玉露丸,他年輕體健,已好了大半,驚覺屋頂有警,立時振奮,便要起身禦敵。小龍女擋在他身前,抽出懸在床頭的君子劍,低聲道:“過兒別動,我在這兒守着。”

屋頂上有人哈哈一笑,朗聲道:“小可前來下書,豈難道南朝禮節是暗中接見賓客麽?倘若有何見不得人之事,小可少待再來如何?”聽口音卻是國師的弟子霍都王子。黃蓉道:“南朝禮節,因人而施,于光天化日之時,接待光明正大之貴客;于燭滅星沉之夜,會晤鬼鬼祟祟之惡客。”霍都登時語塞,輕輕躍下庭中,說道:“書信一通,送呈郭靖郭大俠。”黃蓉打開門房門,說道:“請進來罷。”

霍都見房內黑沉沉地,不敢舉步便進,站在房門外道:“書信在此,便請取去。”黃蓉道:“自稱賓客,何不進屋?”霍都冷笑道:“君子不處危地,須防暗箭傷人。”黃蓉道:“世間豈有君子而以小人之心度人?”霍都臉上一熱,心想這黃幫主口齒好生厲害,與她舌戰定難得占上風,不如藏拙,一言不發,雙目凝視房門,雙手遞出書信。

黃蓉揮出竹棒,倏地點向他的面門。霍都吓了一跳,忙向後躍開數尺,但覺手中已空,那通書信不知去向。原來黃蓉将棒端在信上一搭,乘他後躍之時,已使粘勁将信粘了過來。她分娩在即,肚腹隆起,不願再見外客,是以始終不與敵人朝相。霍都一驚之下,大為氣餒,入城的一番銳氣登時消折了八九分,大聲道:“信已送到,明晚再見罷!”

黃蓉心想:“這襄陽城由得你直進直出,豈非輕視我城中無人?”順手拿起桌上茶壺,向外一抖,一壺新泡的熱茶自壺嘴中如一條線般射了出去。

霍都早自全神戒備,只怕房中發出暗器,但這茶水射出去時無聲無息,不似一般暗器先有風聲,待得警覺,頸中、胸口、右手都已濺到茶水,只覺熱辣辣的燙人,一驚之下,“啊喲”一聲叫,忙向旁閃避。黃蓉站在門邊,乘他立足未定,竹棒伸出,施展打狗棒法的“絆”字訣,騰的一下,将他絆了一交。霍都縱身上躍,但那“絆”字棒法乃一棒快似一棒,第一棒若能避過,立時躲開,方能設法擋架第二棒,現下一棒即遭絆倒,爬起身來想要擋過第二棒,卻談何容易?腳下猶如陷入了泥沼,又似纏在無數藤枝之中,一交摔倒,爬起來又一交摔倒。

霍都的武功原本不弱,若與黃蓉正式動手,雖終須輸她一籌,亦不致一上手便給摔得如此狼狽,只因身上鬥然遭潑熱茶,只道是中了極厲害的劇毒藥水,只怕性命難保,稍停毒水發作起來,不知肌膚将爛得如何慘法,正當驚魂不定之際,黃蓉突然襲擊,第一棒既已受挫,第二棒更無還手餘地,黑暗中只摔得鼻青目腫。

這時武氏兄弟已聞聲趕至。黃蓉喝道:“将這小賊擒下了!”

霍都情急智生,知道只要縱身站起,定是接着又給絆倒,“啊喲”一聲大叫,假裝摔得甚重,躺在地下,不再爬起。武氏兄弟雙雙撲下,去按他身子。霍都的鐵骨折扇忽地伸出,噠噠兩下,已點了兩人腿上穴道,将二人身子同時推出,擋住黃蓉竹棒,飛身躍起,上了牆頭,雙手一拱,叫道:“黃幫主,好厲害的棒法,好膿包的徒弟!”

黃蓉笑道:“你身上既中毒水,旁人豈能再伸手觸你了?”霍都一聽,只吓得心膽俱裂:“這毒水燙人肌膚,又帶着一股茶葉之氣,不知是何等厲害古怪的藥物?”黃蓉猜度他的心意,說道:“你中了劇毒,可是連毒水的名兒也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諒來難以瞑目。好罷,說給你聽那也不妨,這毒水叫作子午見骨茶。”

霍都喃喃的道:“子午見骨茶?”黃蓉道:“不錯,只要肌膚上中了一滴,全身潰爛見骨,子不過午,午不過子,你還有六個時辰可活,快快回去罷。”

霍都素知丐幫黃幫主武功既強、智謀計策更人所難測,她父親黃藥師所學淵博之極,名字中有個“藥”字,何況再加一個“師”字,自是精于藥理,以她聰明才智與家傳之學,調制這子午見骨藥茶自是易如反掌,一時呆在牆頭,不知該當回去挨命,還是低頭求她賜予解藥。

黃蓉知霍都實非蠢人,毒水之說,只能愚他一時,時刻長了,必能瞧出破綻,說道:“我與你本來無冤無仇,你若非言語無禮,也不致枉自送了性命。”霍都聽出一線生機,再也顧不得什麽身分骨氣,躍下牆頭,一躬到地,說道:“小人無禮,求黃幫主恕罪。”黃蓉隐身門後,手指輕彈,彈出一顆九花玉露丸,說道:“急速服下罷。”霍都伸手接過,這是救命的仙丹,那敢怠慢,急忙送入口中,只覺一股清香直透入丹田,全身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又是一躬,說道:“謝黃幫主賜藥!”這時他氣焰全消,緩緩倒退,直至牆邊,這才翻牆而出,急速出城去了。

黃蓉見他遠離,微微嘆息,解開武氏兄弟的穴道,想起霍都那兩句話:“好厲害的棒法,好膿包的徒弟。”雖以計挫敵,心中殊無得意之情,她以打狗棒法絆跌霍都,使的固是巧勁,也已牽得腹中隐隐作痛,坐在椅上,調息半晌。

小龍女點亮燭火。黃蓉打開來信,只見信上寫道:“蒙古第一護國法師金輪大喇嘛致候郭大俠足下:适才枉顧,得仰風采,實慰平生。原期秉燭夜談,豈料青眼難屈,何老衲之不足承教若斯,竟來去之匆匆也?古人言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悠悠我心,思君良深。明日回拜,祈勿拒人于千裏之外也。”

黃蓉吃了一驚,将信交給楊過與小龍女看了,說道:“襄陽城牆雖堅,卻擋不住武林高手,你郭伯伯身受重傷,我又使不出力氣,眼見敵人大舉來襲,這便如何是好?”

楊過道:“郭伯伯……”小龍女向他橫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責備之意。楊過知她怪自己不顧性命相救郭靖,登時住口不言。黃蓉心中起疑,又問:“龍姑娘,過兒身子亦未痊愈,咱們只能依靠你與朱子柳大哥拒敵了。”小龍女自來不會作僞,想到什麽,便說什麽,淡淡的道:“我只護着過兒一人,旁人死活可不和我相幹。”

黃蓉更感奇怪,不便多說什麽,向楊過道:“郭伯伯言道,此番全仗你出力。”楊過想起自己曾立心要害郭靖,心中慚愧,道:“小侄無能,致累郭伯伯重傷。”黃蓉道:“你好好休息罷,敵人來攻之時,咱們如不能力敵,即用智取。”轉頭向小龍女說道:“龍姑娘,你來,我跟你說句話。”

小龍女躊躇道:“他……”自楊過回進襄陽城之後,小龍女守在他床前一直寸步不離,聽黃蓉叫她出去,生怕楊過又受損傷。黃蓉道:“敵人既說明日來攻,今晚定然無事。我跟你說的話,與過兒有關。”小龍女點點頭,低聲囑咐楊過小心提防,才跟黃蓉出房。

黃蓉帶她到自己卧室,掩上了門,說道:“龍姑娘,你想殺我夫婦,是不是?”

小龍女雖生性真純,卻絕非傻子,她立意要殺郭靖夫婦以救楊過性命,黃蓉若用言語盤套,她焉能吐露實情,但黃蓉摸準了她性格,竟爾單刀直入的問了出來。小龍女一怔,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你們待我這樣好,我幹麽……幹麽要殺你們。”黃蓉見她臉生紅暈,神情忸怩,更料得準了,說道:“你不用瞞我,我早知道啦。過兒說我夫婦害死了他爹爹,要殺我夫婦二人報仇。你心愛過兒,便要助他完成這番心願。”

小龍女給她說中,無法謊言欺騙,又道楊過已露了口風,半晌不語,嘆了口氣道:“我便是不懂。”黃蓉道:“不懂什麽?”小龍女道:“過兒今日卻又何以舍命救助郭大爺回來?他和金輪國師他們約好,要一齊下手殺死郭大爺的。”黃蓉聽了大驚,她雖猜到楊過心存歹念,卻絕未料到他竟致與蒙古人勾結,不動聲色,裝作早已明白一切,道:“想是他見郭大爺對他情義深重,到得臨頭,不忍下手。”

小龍女點點頭,凄然道:“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可說了。他寧可不要自己性命,也只由得他。我早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好人,甘願自己死了,也不肯傷害仇人。”

黃蓉于倏忽之間,腦中轉了幾個念頭,卻推詳不出她這幾句話是何用意,但見她神色之間甚是凄苦,順口慰道:“過兒的殺父之仇,中間另有曲折,咱們日後慢慢跟他說明。他受傷不重,将養幾日,也便好了,你不用難過。”

小龍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會兒,突然兩串眼淚如珍珠斷線般滾下來,哽咽道:“他……他只有七日之命了,還……還說什麽将養幾日?”

黃蓉一驚,忙問:“什麽七日之命?你快說,咱們定有救他之法。”

小龍女緩緩搖頭,終于将絕情谷中之事說了出來,楊過怎樣中了情花之毒,裘千尺怎地給他只服半枚絕情丹,怎地限他在十八日中殺了他夫婦二人回報才給他服另半枚,又說那情花劇毒發作時如何痛楚,世間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絕情丹才能救得楊過性命。

黃蓉越聽越驚奇,萬想不到裘千丈兄弟竟還有一個妹子裘千尺,釀成了這等禍端。小龍女述畢原委,說道:“他尚有七日之命,便今晚殺了你夫婦,也未必能趕回絕情谷了,我更要害你夫婦作甚?我只是要救過兒,至于他父仇什麽的,全不于在心上。”

黃蓉初時只道楊過心藏禍胎,純是為報父仇,豈知尚有這許多曲折,如此說來,他力護郭靖,實如自戕,這般舍己為人的仁俠之心當真萬分難得。她緩緩站起,在室中仿徨來去,饒是她智計絕倫,處此困境,苦無善策,想到再過幾個時辰,敵方高手便大舉來襲,自己雖安慰楊過說:“不能力敵,便當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

小龍女全心全意只深愛楊過。黃蓉的心卻分作了兩半,一半給了丈夫,一半給了女兒,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與芙兒平安。”陡地轉念:“過兒能舍身為人,我豈便不能?”轉身慨然道:“龍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過兒性命,你可肯依從麽?”

小龍女大喜之下,全身發顫,道:“我……我……便是要我死……唉,死又算得什麽,便是比死再難十倍……我……我都……”黃蓉道:“好,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可千萬不能洩漏,連過兒也不能說給他知道,否則便不靈了。”小龍女連聲答應。黃蓉道:“明日你和過兒聯手保護郭大爺,待危機一過,我便将我首級給你,讓過兒騎了汗血寶馬,趕去換那絕情丹便是。”

小龍女一怔,奇道:“你說什麽?”黃蓉柔聲道:“你愛過兒,勝于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只要他平安無恙,你自己便死了也是快樂的,是不是?”小龍女點頭道:“是啊,你怎知道?”黃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愛自己丈夫也如你這般。你沒孩兒,不知做母親的心愛子女,不遜于夫妻情義。我只求你保護我丈夫女兒平安,別的我還希罕什麽?”小龍女沉吟不答。

黃蓉又道:“若非你與過兒聯手,便不能打退金輪國師。過兒曾數次舍命救我夫婦,難道我一次也救他不得?汗血寶馬日行千裏,不到三日,便能趕到絕情谷。我跟你說,那裘千丈與過兒的父親全是我一人所傷,跟郭大爺絕無幹系。裘千尺見了我的首級,縱然心猶未足,也不能不将解藥給了過兒。此後你二人如能為國出力,為民禦敵,那自然最好,否則便在深山幽谷中避世隐居,我也一般感激。”

這番話說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确無第二條路可走。小龍女近日來一直在想如何殺了郭靖、黃蓉,好救楊過性命,但此時聽黃蓉親口說出這番話來,心中又覺萬分過意不去,如何答應得下,只不住搖頭,道:“那不成,那不成!”

黃蓉還待解釋,忽聽郭芙在門外叫道:“媽,媽,你在那兒?”語聲惶急。黃蓉吃了一驚,問道:“芙兒,什麽事?”郭芙推門而進,也不理小龍女便在旁邊,當即撲在母親懷裏,叫道:“媽,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黃蓉皺眉道:“又怎樣啦?”郭芙哽咽道:“他……他哥兒倆,到城外打架去啦。”

黃蓉大怒,厲聲道:“打什麽架?他兄弟倆自己打自己麽?”郭芙極少見母親如此發怒,不禁甚是害怕,顫聲道:“是啊,我叫他們別打,可是他們什麽也不聽,說……說要拚個你死我活。他們……他們說只回來一個,輸了的就算不死,也不回來見……見我。”

黃蓉越聽越怒,心想大敵當前,滿城軍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間,這兄弟倆還為了争一個姑娘竟爾自相殘殺。她怒氣沖動胎息,登時痛得額頭見汗,低沉着聲音道:“定是你在中間搗亂,你跟我詳詳細細的說,不許隐瞞半點。”郭芙向小龍女瞧了一眼,臉上微微暈紅,叫了聲:“媽!”

小龍女記挂楊過,無心聽她述說二武相争之事,轉身而出,又去陪伴楊過,一路心中默默琢磨黃蓉适才的言語。

郭芙等小龍女出房,說道:“媽,他們到蒙古營中行刺忽必烈,失手遭擒,累得爹爹身受重傷,全是女兒不好。這回事女兒再不跟你說,爹媽不是白疼我了麽?”于是将武氏兄弟如何同時向她讨好、她如何教他們去立功殺敵以定取舍等情說了。黃蓉滿腔氣惱,卻又發作不出來,只向她恨恨的白了一眼。

郭芙道:“媽,你教我怎麽辦呢?他哥兒倆各有各的好處,我怎能說多歡喜誰一些兒?我教他們殺敵立功,那不正合了爹爹和你的心意麽?誰教他們這般沒用,一過去便讓人家拿住了?”黃蓉啐道:“二武的武功不強,你又不是不知道。”郭芙道:“那楊過呢?他又大不了他們幾歲,怎地又鬥國師又闖敵營,從來也不讓人家拿住?”

黃蓉知道女兒自小給自己嬌縱慣了,她便明知錯了,也要強辭奪理的辯解,也不追問過去之事,說道:“放回來也就是了,幹麽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道:“媽,是你不好,只因為你說他們是好膿包的徒弟。”黃蓉一怔,道:“我幾時說過了?”

郭芙道:“我聽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說,适才霍都來下戰書,你叫他們擒他,反給點了穴道,你便怪他們膿包。”黃蓉嘆了口氣,道:“藝不如人,那有什麽法子?‘好膿包的徒弟’這句話,是霍都說的。”郭芙道:“那便是了,你不跟霍都争辯,就是默認。他兩兄弟憤憤不平,說啊說的,二人争執起來,一個埋怨哥哥擒拿霍都時出手太慢,另一個說兄弟擋在身前,礙手礙腳。二人越吵越兇,終于拔劍動手。我說:‘你們在襄陽城裏打架,給人瞧見了,成什麽樣子?再說爹爹身上負傷,你們氣惱了他,我永世也不會再向你哥兒倆瞧上一眼。’他們就說:‘好,咱們到城外打去。’”

黃蓉沉吟片刻,恨恨的道:“眼前千頭萬緒,這些事我也理不了。他們愛鬧,由得他們鬧去罷。”郭芙摟着她脖子道:“媽,要是二人中間有了損傷,那怎生是好?”黃蓉怒道:“他們若是殺敵受傷,咱們這才牽挂。他們同胞手足,自己打自己,死了才是活該。”郭芙見母親神色嚴厲,與平時縱容自己的情狀大異,不敢多說,掩面奔出。

這時天将黎明,窗上已現白色。黃蓉獨處室中,雖惱怒武氏兄弟,但從小養育他們長大,總是懸念,想起來日大難,不禁掉下淚來,又記着郭靖的傷勢,到他房中探望。

只見郭靖盤膝坐在床上運功,臉色雖蒼白,氣息卻甚調勻,知道只要休養數日,便能痊愈,當此情景,不禁想起少年時兩人同在臨安府牛家村密室療傷的往事。

郭靖緩緩睜開眼來,見妻子臉有淚痕,嘴角邊卻帶着微笑,說道:“蓉兒,你知道我的傷勢不礙事,又何必擔心?倒是你須得好好休息要緊。”黃蓉笑道:“是了。這幾天腹中動得厲害,你的郭破虜還是郭襄,就要見爹爹啦。”她怕郭靖擔心,絕口不提霍都下戰書與武氏兄弟出城之事。郭請道:“你叫二武加緊巡視守城,敵人知我受傷,只怕乘機前來襲擊。”黃蓉點頭答應。郭靖又道:“過兒的傷勢怎樣啦?”

黃蓉還未回答,只聽得房外腳步聲響,楊過的聲音接口道:“郭伯伯,我不過一些外傷,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當他一回事。”說着推門進來,說道:“我已到城頭上去瞧了一周,衆弟兄都鬥志高揚,只武家兄弟……”黃蓉一聲咳嗽,向他使個眼色,楊過當即會意,說道:“武家兄弟說,你為他們身受重傷,敵人再來攻城,必當死戰,方能報答你老人家的恩德。”郭靖嘆道:“經此一役,他兄弟倆也該長了一智,別把天下事瞧得太過容易了。”楊過道:“郭伯母,姑姑沒跟你在一起麽?”黃蓉道:“我跟她說了一會子話,想是她回去睡啦。自你受傷之後,她還沒合過眼呢。”

楊過“嗯”了一聲,心想她與黃蓉說話之後,必來告知,只是她回來時,恰好自己到城頭巡視去了。他初進襄陽,一心一意要刺殺郭靖夫婦,但一經共處數日,見他二人赤心為國,事事奮不顧身,已大為感動,待在蒙古營中一戰,郭靖舍命救護自己,這才死心塌地的将殺他之心盡數抛卻,反過來決意竭力以報。他自知再過七日,情花之毒便發,索性一切置之度外,在這七日之中做一兩件好事,也不枉了一世為人。他也料得到郭靖既受重傷,敵軍必乘虛來攻,是以力氣稍複,即到城頭察看防務。

這時牽記着小龍女,正要去尋她,忽聽得十餘丈外屋頂上一人縱聲長笑,跟着铮铮兩聲大響,金鐵交鳴,正是金輪國師到了。

郭靖臉色微變,順手一拉黃蓉,想将她藏于自己身後。黃蓉低聲道:“靖哥哥,襄陽城要緊,還是你我的情愛要緊?是你身子要緊,還是我的身子要緊?”

郭靖放開了黃蓉的手,說道:“對,國事為重!”黃蓉取出竹棒,攔在門口,心想自己适才與小龍女所說的那番話,她尚未轉告楊過,不知他要出手禦敵,還是要乘人之危,既報私仇、又取解藥?此人心性浮動,善惡難知,如真反戈相向,那便大事去矣,雖橫棒守在門口,眼光卻望着楊過。

郭靖夫婦适才短短對答的兩句話,聽在楊過耳中,卻宛如轟天霹靂般驚心動魄。他決意相助郭靖,也只是為他大仁大義所感,還是一死以報知己的想法,此時突聽到“國事為重”四字,又記起郭靖日前在襄陽城外所說“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幾句話,心胸間鬥然開朗,眼見他夫妻倆相互情義深重,然而臨到危難之際,處處以國為先,自己卻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與小龍女兩人的情愛,幾時有一分想到國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相形之下,真是卑下極了。

霎時之間,幼時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那些“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語句,在腦海間變得清晰異常,不由得既覺汗顏無地,又是志氣高昂。眼見強敵來襲,生死存亡系乎一線,許多平時從來沒想到、從來不理會的念頭,這時突然間領悟得透徹無比。他心志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來,臉上神采煥發,宛似換了一個人一般。

他心中所轉念頭雖多,其實只是一瞬間之事。黃蓉見他臉色自迷惘而羞愧,自激動而凝定,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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