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2)
了憐憫,柔聲道:“你何苦如此?”
甄志丙命在垂危,忽然聽到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狂,說道:“龍姑娘,我實……實在對你不起,罪不容誅,你……你原諒了我麽?”
小龍女又是一怔,想起在襄陽郭府中聽到他和趙志敬的說話,一個念頭在腦子中閃過:“過兒對我如此深情,立誓決不會變心。但他忽然決意和郭姑娘成親,棄我如遺,了無顧惜,定是知悉了我曾受這厮所污。”她心思單純,雖一路跟蹤甄趙二道,卻從未想到此事,這時猛地給甄志丙一言提醒,憐憫立時轉為憎恨,一咬牙,右手長劍随即往他胸口刺落。只她生平未殺過人,雖滿腔悲憤,這一劍刺到他胸口,竟刺不下去。
丘處機在一旁瞧着,眼見愛徒死于非命,心中痛如刀割,事起倉卒,不及救援,小龍女第一劍,還可說是由于國師之故,但第二劍卻存心出手。他絲毫不知這中間的原委曲折,既認定小龍女是本教大敵,又決然想不到甄志丙會自願舍身救她,眼見她挺劍又刺,當即縱身而前,左手五指在她腕上一拂,右掌向她面門直擊過去。丘處機的武功在全真七子之中向居第一,這一下情急發招,掌力雄渾已極。
小龍女手腕給他一拂而中,長劍拿捏不住,登時脫手,她不等長劍落地,一伸手,又已抓住,跟着遞出一劍,指向丘處機胸口。便在此時,甄志丙大叫一聲,倒在地下,創口中鮮血湧出。小龍女左手劍同時刺向丘處機小腹,這一來雙劍合璧,威力大增,丘處機武功雖然精深,只三招之間,已手忙腳亂。王處一等四道搶上應援,反将國師等四人擠在一旁。
金輪國師等見小龍女和全真五子鬥了起來,俱感訝異,但想此事大大有利,正好旁觀你們自相殘殺。各人使個眼色,退開數步,只待小龍女和全真五子勝敗一決,他們再行出手收拾殘局。
高手動武,每一招都是生死系于一發,誰也不敢稍有松懈,丘處機等雖見局勢詭異,難以索解,但既已動上了手,那裏還有餘暇詢問?全真五子赤手空拳,遇上小龍女神妙無方的劍招,那費了月餘之功創出來的一招“七星聚會”全無施展之機。頃刻之間,郝大通和劉處玄兩人身上中劍,兩人顧念師兄弟的安危,不肯退開,跟着嗤的一響,孫不二肩頭又中一劍。
全真諸弟子見師父勢危,情不自禁的都驚呼起來。李志常叫道:“快送兵刃!”這時五子掌風呼呼,衆弟子無法近身,只得将長劍一柄柄擲去。小龍女搶着揮劍挑出,每一把擲來的長劍都給挑得飛了開去,劍長臂短,五子始終拿不到一件兵刃。忽聽得叮當一聲,小龍女左手劍粘住一柄飛擲而來的長劍,驀地裏往後送出,王處一猝不及防,左眼角為這一柄劍外之劍刺中,全真五子中四人負傷,勝負已分。
金輪國師哈哈大笑,叫道:“各位道兄且退,這小妖女待老衲來料理罷!”說道踏上兩步。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跟着舞動兵刃上前合擊,竟成了九大高手圍攻小龍女的局面。
國師等一插手,全真五子登時脫出小龍女雙劍的威迫,五人一聲呼喝,并肩而立,或出右掌,或出左掌,五股大力歸并為一,使出了那招“七星聚會”。其時雖只五星聚會,但威力也已非同小可,小龍女斜身急退,砰的一響,沙坪上塵土飛揚,這一招将尼摩星打得重重跌了一個筋鬥。
原來他雙腿已斷,單憑拐杖之力撐持,下盤不穩,抵不住這一招的重擊。總算他危急之中避開了正面之力,雖然摔倒,卻未受傷,立即躍起,哇哇怒叫,舉鐵蛇便往劉處玄頭頂砸下。玉虛洞前呼聲四起,亂成一團。
小龍女見尼摩星和全真五子動手,素袖一拂,便要搶出圈子。金輪國師搶過來擋住,叫道:“尼摩兄,對付小妖女要緊。”尼摩星打得性發,對國師的叫喚不予理睬,鐵蛇吞吐,招數全是打向全真諸道。小龍女雙劍向國師急刺數招,國師見來勢實在太快,難以招架,只得退了幾步。
突然之間,小龍女一聲大叫,雙頰全無血色,嗆啷、嗆啷兩聲,手中雙劍落地,呆呆的望着青松畔的那叢玫瑰,叫道:“過兒,當真是你嗎?”
便在此時,國師金輪迎面砸去,全真五子那招“七星聚會”卻自後心擊了上來。這一招本是抵禦尼摩星而發,但那天竺矮子吃過這招的苦頭,不敢硬接,身子向左閃避,這一招的勁力便都遞到了小龍女背心。
那知她竟如中邪着魔,全然不知躲閃,背心受掌,胸口中輪,一個嬌怯怯的身軀受了這兩股大力夾擊,目光仍望着玫瑰花叢,在這頃刻之間,她心搖神馳,即令這兩股大力,似乎也沒能傷到她半分。
衆人為她的目光所懾,不由自主的也均轉頭,去瞧那玫瑰花叢中到底有什麽古怪,只見青松旁一條人影飛出,竄入國師和全真五子之間,伸左臂抱起小龍女,一閃一晃,又已躍出圈子,徑自坐在青松之下、玫瑰花旁,将小龍女抱在懷裏。
這人正是楊過!
小龍女甜甜一笑,眼中卻流下淚來,說道:“過兒,是你,這不是做夢麽?”楊過俯下頭去,親了親她臉頰,柔聲道:“不是做夢,我不是抱着你麽?”但見她衣衫上斑斑點點,滿身是血,心中矍然而驚,急問:“你受傷重不重?”
小龍女受了前後兩股大力的夾擊,初時乍見楊過,并未覺痛,這時只覺五髒六腑都要翻騰過來,伸手摟住他脖子,說道:“我……我……”身上痛得難熬,再也說不下去了。楊過見了這般情狀,恨不得代受其苦,低聲道:“姑姑,我還是來遲了一步!”小龍女說道:“不,你來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見你啦!”突然間全身發冷,隐然覺得靈魂便要離身而去,抱着楊過的雙手也慢慢軟垂,說道:“過兒,你抱住我!”楊過的左臂略略收緊,把她摟在胸前,百感交集,眼淚淚緩緩流下,滴在她臉上。
小龍女道:“你抱我,用……用兩只……兩只手!”一轉眼間,突見他右手袖子空空蕩蕩,情狀有異,驚呼:“你的右臂呢?”楊過苦笑,低聲道:“這時候別關心我,你快閉上了眼,一點兒也別用力,我給你運氣鎮傷。”
小龍女道:“不!你的右臂呢?怎麽沒了?怎麽沒了?”她雖命在垂危,仍絲毫不顧念自己,定要問明白楊過怎會少了一條手臂。只因在她心中,這個少年實比自己重要百倍千倍,她一點也不顧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關懷着他。
自從他們在古墓中共處,早就是這樣了,只不過那時她不知道這是為了情愛,楊過也不知道。兩人只覺得互相關懷,是師父和弟子間應有之義,既然古墓中只有們兩人,如果不關懷不體惜對方,那麽又去關懷體惜誰呢?其實這對少年男女,早在他們自己知道之前,已在互相深深的愛戀了。直到有一天,他們自己才知道,決不能沒有了對方而再活着,對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過百倍千倍。
每一對互相愛戀的男女都會這樣想。但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些天生具有至性至情之人,這樣的兩個男女碰在一起,互相愛上了,他們才會真正的愛惜對方,遠勝于愛惜自己。
對于小龍女,楊過的一條臂膀,比她自己的生死實在重要得多,因此固執着要問。她伸手輕輕撫摸他袖子,絲毫不敢用力,果然,袖子裏沒有臂膀。她忽然一點也不感到自身的劇痛,因為心中給憐愛充滿了,再也不會知道自己的痛楚,輕輕說道:“可憐的過兒,斷了很久嗎?這時還痛麽?”楊過搖搖頭,說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見了你面,永遠不跟你分開,少一條臂膀又算得什麽?我一條左臂不是也能抱着你麽?”
小龍女輕輕一笑,只覺他說得很對,躺在他懷抱之中,雖只一條左臂抱着自己,那也心滿意足了。她本來只求臨死之前能再見他一面,現今實在太好,真的太好了。
金輪國師、潇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衆弟子……衆蒙古武士……人人一聲不響,呆呆的望着這對小情人。在這段時光之中,誰也不想向他們動手,也是誰也不敢向他們動手。
有道是“旁若無人”,楊過和小龍女在九大高手、無數蒙古武士虎視眈眈之下纏綿互憐,将所有強敵全都視如無物,那才真是旁若無人了。愛到極處,不但糞士王候,天下的富貴榮華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視作等閑。楊過和小龍女既然不再想到生死,別說九大高手,便天下英雄盡至,那又如何?只不過是死罷了。比之那銘心刻骨之愛,死又算得什麽?
金輪國師等人當然并不懼怕這兩人,只詫異之極,眼見小龍女身受重傷,楊過又只剩一臂,決不能再起而抗拒,但兩人互相的纏綿愛憐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凜然之氣,有一份無畏的剛勇,令人不敢輕侮。
終于小龍女忍不住又問:“你的手臂……手臂是怎麽斷的?快跟我說。”楊過臉上微微苦笑,說道:“手臂斷了,自然是給人家斬的。”
小龍女凄然望着他,沒想到再追問是誰下的毒手,既已遭到不幸,那麽是誰下手都一樣,這時胸口和背上的傷處又劇烈疼痛起來,她自知命不久長,低低的道:“過兒,我求你一件事。”楊過道:“姑姑,難道你忘了,在古墓之中,我就曾答允過你,你要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小龍女幽幽嘆了口氣,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楊過道:“在我永遠一樣。”小龍女凄然一笑,低低的道:“我沒多久好活了,你陪着我罷,一直瞧着我死,別去陪你的郭……郭芙姑娘。”
楊過又傷心,又憤恨,說道:“姑姑,我自然陪着你。那郭姑娘跟我有什麽相幹?我這條手臂便是給她斬斷的。”小龍女一驚,叫道:“啊,是她?為什麽她這樣狠心?難道……難道為了你不愛她麽?”楊過恨恨的道:“我倆這般要好,你別多心!我只愛你一個,我一生一世從來沒愛過別的姑娘,這個郭姑娘啊,哼……”
楊過這條右臂,确是給郭芙斬斷的。
那日楊過與郭芙在襄陽郭府中言語沖突,以致動手,郭芙怒火難忍,抓起君子劍往他頭頂斬落。楊過中毒後尚未痊愈,四肢無力,眼見劍到,情急之下只得舉右臂擋在面前。郭芙狂怒之際,使力極猛,那君子劍又鋒利無比,劍鋒落處,楊過一條右臂登時遇劍而斷。
這一劍斬落,竟致如此,楊過固驚怒交迸,劇痛至心,郭芙卻也吓得呆了,知已闖下了無可彌補的大禍,見楊過手臂斷處血如泉湧,不知如何是好,也沒想到給他止血包紮,過了一會,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掩面奪門奔出。
楊過一陣慌亂過後,随即鎮定,伸左手點了自己右肩“肩貞穴”的穴道,割下被單,緊緊縛住肩膀以止血流,再用金創藥敷上傷口,尋思:“此處是不能再耽的了,我得趕緊出城去。”慢慢扶着牆壁走了幾步,只因流血過多,眼前一黑,幾欲暈去。
便在此時,只聽得郭靖大聲說道:“快說,他怎麽了?血止了沒有?”語音中充滿了焦急之情。楊過當時心中只一個念頭:“我決不要再見郭伯伯,無論如何不要見他。”猛力吸一口氣,從房中沖了出去。
他奔出府門,牽過一匹馬翻身便上,馳至城門。守城的将士都曾見他在城頭救援郭靖,對他甚是欽仰,見他馳馬而來,立即打開城門。
此時蒙古軍已退至離城百餘裏外。楊過出城後不走大路,縱馬盡往荒僻之處行去。尋思:“我身中情花劇毒,但過期不死,或許正如那天竺神僧所言,吸了冰魄銀針的毒之後,以毒攻毒,反而延了性命。但劇毒未去,遲早要發作。此刻身受重傷,到終南山去找尋姑姑,定難支持,難道我命中注定,要這般客死途中麽?”想到一生孤苦,除了在古墓中與小龍女相聚這段時日之外,生平殊少歡愉,這時世上唯一的親人已舍己而去,複又給人斷殘肢體,命當垂危,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淚來。
他伏在馬背之上,昏昏沉沉,只求不給郭靖找到,不讓他來救傷補過,不遇上蒙古大軍,随便到那裏都好,有意無意之間,漸漸行近前幾晚與武氏兄弟相鬥的那荒谷。
黃昏時分,眼見四下裏長草齊膝,一片寂靜,料知周遭無人,在草叢中倒頭便睡。他這時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全沒防備什麽毒蟲猛獸。這一晚創口奇痛,那裏睡得安穩?
次晨睜眼坐起,見離身不到兩尺處兩條蜈蚣僵死在地,紅黑斑斓,甚是可怖,口中卻染滿了血漬。楊過吓了一跳,只見兩條蜈蚣身周有一大灘血跡,略一尋思,已明其理,原來他創傷處流血甚多,而血中含有劇毒,竟把兩條毒蟲毒死了。
楊過微微苦笑,自言自語:“想不到我楊過血中之毒,竟連蜈蚣也抵擋不住。”憤激悲苦,難以自已,忍不住仰天長笑。
忽聽得山峰頂上咕咕咕的叫了三聲,楊過擡起頭來,只見那神雕昂首挺胸,獨立峰巅,形貌猙獰奇醜,卻自有一股凜凜之威。楊過大喜,宛如見了故人一般,叫道:“雕兄,咱們又相見啦!”
神雕長鳴一聲,從山巅上直沖下來。它身軀沉重,翅短不能飛翔,但奔跑迅疾,有如駿馬,轉眼間便到了楊過身旁,見他少了一條手臂,目不轉睛的望着他。
楊過苦笑道:“雕兄,我身遭大難,特來投奔你。”神雕也不知是否能懂他說話,轉身便走。楊過牽了馬匹,跟随在後。行不數步,神雕回過頭來,突然伸出左翅在馬腹上一拍。那馬吃痛,大聲嘶叫,倒退幾步,不住跳躍。楊過點頭道:“是了,我既到雕兄谷中,也不必再出去了,要這馬何用?”心想此雕大具靈性,實不遜于人,松手放開缰繩,在馬臀上一拍,任馬自去,大踏步跟随神雕之後。他重傷之餘,體力衰弱,行不多時便坐下休息,神雕也就停步等候。
如此邊行邊歇,過了一個多時辰,又來到劍魔獨孤求敗埋骨處的石洞。
楊過見了石墳,大為感慨,心想這位前輩奇人縱橫當時,天下無敵,武功神妙高明,瞧他這般行徑,定是恃才傲物,與常人落落難合,到頭來在這荒谷中寂然而終,武林之中既沒流傳他的名聲事跡,又沒遺下拳經劍譜、門人弟子,以傳他的絕世武功,這人的身世也真可驚可羨,卻又可哀可傷。只可惜神雕雖靈,終究不能言語,否則也可述說他的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神雕已從外銜了兩只山兔回來。楊過生火炙了,飽餐一頓。
如此過了多日,傷口漸漸愈合,身子也日就康複。流血既多,失毒亦複不少,每當念及小龍女,胸口雖仍疼痛,但已遠不如先前那麽難熬難忍。他本性好動,長日在荒谷中與神雕為伴,不禁寂寞無聊起來。
這一日見洞後樹木蒼翠,山氣清佳,便信步過去觀賞風景,行了裏許,來到一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極大的屏風,沖天而起,峭壁中部離地約二十餘丈處,生着一塊三四丈見方的大石,便似一個平臺,石邊隐隐刻得有字。極目上望,瞧清楚是“劍冢”兩個大字,他好奇心起:“何以劍亦有冢?難道是獨孤前輩拆斷了愛劍,埋葬在這裏?”走近峭壁,見石壁草木不生,光禿禿的全無可容手足之處,不知當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瞧了半天,越看越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這般高處,想來必定另有妙法,倘若真的憑借武功硬爬上去,那直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陣,突見峭壁上每隔數尺便生着一叢青苔,數十叢筆直排列而上,有幾處生的卻是短草。他心念一動,縱身躍起,探手到最低一叢青苔中摸去,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個小小洞穴,料來是獨孤求敗或旁人當年以利器所挖鑿,年深日久,洞中積泥,因此生了青苔。
心想左右無事,便上去探探那劍冢,但剩下獨臂,攀援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爬不上,難道還有旁人來笑話不成?就算笑話,卻又如何?”緊一緊腰帶,提一口氣,竄高數尺,左足踏入第一個小洞之中,跟着竄起,右足對準第二叢青苔踢了進去,軟泥迸出,石壁上果然又有一個小穴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十來丈,已力氣不加,輕輕溜下,心想:“已有二十多個踏足處尋準,第二次便容易得多。”在石壁下運功調息,養足力氣,展開古墓派輕功,再竄上三十幾個踏足小穴,便竄上了平臺。自己手臂雖折,輕功卻毫不減弱,也自欣慰,見大石上“劍冢”兩個大字之旁,尚有兩行字體較小的石刻:“劍魔獨孤求敗既無敵于天下,乃埋劍于斯。
嗚呼!群雄俯首,長劍空利,不亦悲夫!”
楊過又驚又羨,只覺這位前輩傲視當世,獨往獨來,與自己性子實有許多相似之處,但說到打遍天下無敵手,自己如何可及。現今只餘獨臂,就算一時不死,也不過是個尋常武夫而已。瞧着兩行石刻出了一會神,低下頭來,見許多石塊堆着一個大墳。這墳背向山谷,俯仰空闊,別說劍魔本人如何英雄,單是這座劍冢便已占盡形勢,想見此人文武全才,抱負非常,但恨生得晚了,無緣得見這位前輩英雄。
楊過在劍冢之旁仰天長嘯,片刻間四下裏回音不絕,想起黃藥師曾說過“振衣千仞岡,濯足萬裏流”之樂,此際亦複有此等豪情勝慨。他滿心雖想瞧瞧冢中利器到底是何等模樣,但畢竟不敢冒犯前輩,于是抱膝而坐,迎風呼吸,胸腹間清氣充塞,竟似欲乘風飛去。
忽聽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數聲,俯首望去,見神雕伸爪抓住峭壁上的踏足小穴,正自縱躍上來。它身軀雖重,但腿勁爪力俱十分厲害,頃刻間便上了平臺。
那神雕稍作顧盼,向楊過點了點頭,叫了幾聲,聲音特異。楊過笑道:“雕兄,只可惜我沒公冶長的本事,不懂你言語,否則你大可将這位獨狐前輩的生平說給我聽了。”神雕又低叫幾聲,伸出鋼爪,抓起劍冢上的石頭,移在一旁。楊過心中一動:“獨孤前輩身具絕世武功,說不定留下什麽劍經劍譜之類。”
神雕雙爪起落不停,不多時便搬開冢上石塊,露出并列着的三柄長劍,在第一、第二兩把劍之間,另有一塊長條石片。三柄劍和石片并列于一塊大青石之上。
楊過提起右首第一柄劍,見劍下的石上刻有兩行小字:“淩厲剛猛,無堅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争鋒。”
再看那劍時,見長約四尺,青光閃閃,的是利器。他将劍放回原處,拿起長條石片,見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兩行小字:“紫薇軟劍,三十歲前所用,誤傷義士不祥,悔恨無已,乃棄之深谷。”
楊過心想:“這裏少了一把劍,原來是給他抛棄了,不知如何誤傷義士,這故事多半永遠無人知曉了。”出了一會神,再伸手去拿第二柄劍,只提起數尺,嗆啷一聲,竟然脫手掉下,在石上一碰,火花四濺,不禁吓了一跳。
原來那劍黑黝黝的毫無異狀,卻沉重之極,三尺多長一把劍,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斤,比之戰陣上最沉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數倍。楊過提起時如何想得到,出乎不意的手上一沉,便拿捏不住。再俯身拿起,這次有了防備,拿起七八十斤的重物自不當一回事。見那劍兩邊劍鋒都是鈍口,劍尖更圓圓的似是個半球,心想:“此劍如此沉重,又怎能使得靈便?何況劍尖劍鋒都不開口,倒似是我們古墓派的無尖無鋒劍。”看劍下的石刻,見兩行小字道:“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前恃之橫行天下。”
楊過喃喃念着“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間劍術,不論那一門那一派的變化如何不同,總以輕靈迅疾為尚,古墓派玉女劍法尤重輕巧,這柄重劍卻與常理相反,想懷昔賢,不禁神馳久之。
過了良久,才放下重劍,去取第三柄劍,這一次又上了個當。他只道這劍定然猶重前劍,因此提劍時力運左臂。那知拿在手裏卻輕飄飄的渾似無物,凝神一看,原來是柄木劍,年深日久,劍身劍柄均已腐朽,劍下的石刻道:“四十歲後,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進于無劍勝有劍之境。”
他将木劍恭恭敬敬的放于原處,浩然長嘆,說道:“前輩神技,令人難以想象。”心想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劍譜之類遺物,伸手抓住石板,向上掀起,見石板下已是山壁的堅岩,別無他物,不由得微感失望。
那神雕咕的一聲叫,低頭銜起重劍,放在楊過手裏,跟着又是咕的一聲叫,突然左翅勢挾勁風,向他當頭撲擊而下。頃刻間楊過只覺氣也喘不過來,一怔之下,神雕的翅膀離他頭頂約有一尺,凝住不動,咕咕叫了兩聲。楊過笑道:“雕兄,你要試試我的武功麽?左右無事,我便跟你玩玩。”但那七八十斤的重劍怎施展得動,放下重劍,拾起第一柄利劍。神雕收攏雙翼,轉過了頭不再睬他,神情之間頗示不屑。
楊過立時會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劍?但我武功平常,在這絕壁之上跟你過招,決非雕兄敵手,可得容情一二。”換過了重劍,氣運丹田,力貫左臂,緩緩挺劍刺出。神雕并不轉身,左翅後掠,與那重劍一碰。楊過只覺一股極沉猛的大力從劍上傳來,壓得他無法透氣,急忙運力相抗,“嘿”的一聲,劍身晃了幾下,眼前一黑,登時暈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悠悠醒轉,只覺口中奇苦,更有不少苦汁正流入咽喉,睜開眼來,見神雕銜着一枚深紫色的圓球,正喂入他口中。楊過聞到此物甚是腥臭,但想神雕通靈,所喂之物定有益處,張口吃了。只輕輕咬得一下,圓球外皮便即破裂,登時滿口苦汁。
這汁液腥極苦極,難吃無比。楊過只想噴了出去,總覺不忍拂逆神雕美意,勉強吞咽入腹。過了一會,略行運氣,但覺呼吸順暢,站起身來,擡手伸足之際非但不覺困乏,反精神大旺,尤勝平時。他暗暗奇怪,按理如為人強力擊倒,閉氣暈去,縱然不受重傷,也必全身酸痛,難道這深紫色的圓囊竟是療傷靈藥?
他俯身提起重劍,竟似輕了幾分。便在此時,那神雕咕的一聲,又展翅擊來。楊過不敢硬接,側身避開,神雕跟着踏上一步,雙翅齊至,勢道威猛。楊過知它對己并無惡意,但想此雕雖然靈異,總是畜生,它身具神力,展翅撲擊之時,發力輕重豈能控縱自如?若給翅膀掃上了,自空堕下,那裏還有命在?見雙翅掃到,忙退後兩步,左足已踏到了平臺邊緣。
神雕竟毫不容情,禿頭疾縮迅伸,彎彎的尖喙竟向他胸口直喙,便似當日啄擊巨蟒。楊過退無可退,只得橫劍封架,它一嘴便啄在劍上。楊過只覺手臂劇震,重劍似欲脫手,見神雕跟着右翅着地橫掃,往自己足胫上掠來。楊過吃了一驚,縱身從神雕頭頂飛躍而過,搶到內側,生怕它順勢跟擊,反手出劍,噗的一響,又與它尖嘴相交。楊過吓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雕兄,你不能當我是獨孤大俠啊!”雙足酸軟,坐倒在地。神雕咕咕低叫兩聲,不再進擊。
楊過無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當我是獨孤大俠”,轉念一想,此雕長期伴随獨孤前輩,瞧它撲啄趨退間,隐隐然有武學家數,多半獨孤前輩寂居荒谷,無聊之時便當它是過招的對手。獨孤前輩屍骨已朽,絕世武功便此湮沒,但從此雕身上,或能尋到這位前輩大師的一些往烈遺風。想到此處,心中轉喜,站起身來,叫道:“雕兄,劍招又來啦!”重劍疾刺,指向神雕胸間。神雕左翅橫展擋住,右翅猛擊過來。
神雕力氣實在太強,展翅掃來,疾風勁力,便似數字高手的掌風并力齊施一般,楊過手中之劍又太沉重,生平所學的什麽全真劍法、玉女劍法等等沒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則以輕功巧妙趨避,攻則呆呆板板的挺劍刺擊。
鬥得一會,楊過疲累了,便坐倒休息。他只一坐倒,神雕便走開兩步。如此玩了一個多時辰,一人一雕才溜下平臺,回入出洞。
次晨醒轉,神雕已銜了三枚深紫色腥臭圓球放在他身邊,楊過細加審視,原來是禽獸的膽囊,想到初遇神雕時它曾大食毒蛇,又與巨蟒相鬥,想來必是蛇膽。又想毒蛇之膽不知是否也具劇毒,昨日食後精神爽利,力氣大增,反正自己體內就有情花和冰魄銀針的劇毒,也不用多加理會,便一口一個吃了,靜坐調息。突然之間,平時氣息不易走到的各處關脈穴道竟暢通無阻。楊過大喜,高聲叫好。本來靜坐修習內功,最忌心有旁鹜,大哀大樂,更為兇險,但此時他喜極而呼,周身內息仍綿綿流轉,全無阻滞。
他躍起身來,提起重劍,出洞又和神雕練劍。此時已去了幾分畏懼之心,雖仍避多擋少,但在神雕淩厲無倫的翅力之間,偶然已能乘隙還招。平地練劍,不虞跌落高臺,已有餘裕使出巧招。
如此練劍數日,楊過提着重劍時手上已不如先前沉重,擊刺揮掠,漸感得心應手。同時越來越覺以前所學劍術變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獨孤求敗在青石上所留“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八字,其中境界,實遠勝世上諸般最巧妙的劍招。他和神雕搏擊之時,凝思劍招的去勢回路,但覺越是平平無奇的劍招,對方越難抗禦。比如挺劍直刺,只要勁力強猛,威力遠勝玉女劍法等變幻奇妙的劍招。他每日服食神雕采來的蛇膽,不知不覺間膂力激增。而體內毒性發作時的劇痛也越來越輕,到後來毒性已若有若無,即令對小龍女苦苦相思,也不起難當難忍的劇痛了。
這日外出閑步,山谷間見有三條大毒蛇死在地下,肚腹洞開,蛇身為利爪抓得見骨,确知自己所食果是蛇膽。毒蛇遍身隐隐發出金光,三角形的蛇頭生有肉瘤,金光更盛,從所未見。心想:神雕力氣這樣大,想必也是多食這些怪蛇的蛇膽之故。
過得月餘,竟勉強已可與神雕驚人的巨力相抗,發劍擊刺,呼呼風響,不禁大感欣慰。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學,頗有渺不足道之感。轉念又想,若無先前根柢,今日縱有奇遇,也決不能達此境地,神雕總是不會言語的畜生,誘發導引則可,指教點撥卻萬萬不能,何況神雕也不能說會什麽武功,只不過天生神力,又跟随獨孤求敗日久,經常和他動手過招,記得了一些進退撲擊的方法而已。
這一日清晨起身,滿天烏雲,大雨傾盆而下。楊過向神雕道:“雕兄,這般大雨,咱們還練武不練?”神雕咬着他衣襟,拉着他向東北方行了幾步,随即邁開大步,縱躍而行。楊過心想:“難道東北方又有什麽奇怪事物?”提了重劍,冒雨跟去。
行了數裏,隐隐聽到轟轟之聲,不絕于耳,越走聲音越響,顯是極大的水聲。楊過心道:“下了這場大雨,山洪暴發,可得小心些!”轉過一個山峽,水聲震耳欲聾,只見山峰間一條大白龍似的瀑布奔瀉而下,沖入一條溪流,奔騰雷鳴,湍急異常,水中挾着樹枝石塊,轉眼便沖得不知去向。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楊過衣履盡濕,四顧水氣蒙蒙,蔚為奇觀,見山洪勢道奇猛,心中微生懼意。神雕伸嘴拉着他衣襟,走向溪邊,似乎要他下去。楊過奇道:“下去幹麽?水勢勁急,只怕站不住腳。”神雕放開他衣襟,咕的一聲,昂首長啼,躍入溪中,穩穩站在溪心的一塊巨石上,左翅前搧,将上流沖下來的一塊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順水沖下,又揮翅擊回,如是擊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終流不過它身邊。到第七次順水沖下時,神雕振翅力擊,岩石飛出溪水,掉在石岸,神雕随即躍回楊過身旁。
楊過會意,知道劍魔獨孤求敗昔日每遇大雨,便到這山洪中練劍,自己卻無此功力,不敢便試,正自猶豫,神雕大翅突出,唰的一下,拂在楊過臀上。它站得甚近,楊過出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