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傳道

早朝議會結束,邱季深從大殿中退出來。她身後是一幫官職比她高得多的老臣,于是她自覺退到旁邊,讓其餘官員先行離開。

兵部尚書陰沉着一張臉,路過她身邊時突然停了下來,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那高大身形投出的陰影罩在邱季深的身上,令她倍感壓力。

不知道他想做什麽,邱季深禮節性地擡起頭笑了一下。兵部尚書陰恻恻地開口:“你這年輕人……”

邱季深吞了口唾沫。

這位長相兇蠻的男人突得笑了出來,拍着她的肩膀贊道:“有心了,不錯。軍中物資缺乏,尤其是冬季的衣物。”

他年年都被各種申請物資的批條弄得頭疼,被一幫武将陰陽怪氣地暗示,可不是他不想給,是真的沒有哇!

等他有錢了,一定要向那幫老賊炫耀自己的大方!

邱季深:“……”

那你為什麽一臉想弄死我的表情?

禦史大夫走過,見邱季深一臉無語,笑了兩聲,說道:“王尚書就是如此,不過是故意吓你,不必當真,自己走就成了。”

邱季深朝他一禮。

後方國公面無表情地走過。

禦史大夫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又轉回身道:“你其實不必如果緊張,國公已經與我們說過。無論事成與否,你提出的舉措都确有可行之處,逸群之才,不愧是陛下的肱骨耳目。”

邱季深在面對諸多上官的威壓與逼問,依舊表現得從然淡然,對答如流,着實讓人欣賞。尤其是從中展露出來的氣度與才學,足以顯出她是個可造之輩。

邱季深連忙謙虛地表示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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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官員并未與她争辯這個,只是點了點頭,互相議論着離去。

·

又過了一兩日,大雪終于停止了肆虐,天空開始放晴。

可事情并未就此好轉,城裏城外的流民還在徘徊,低溫的侵蝕也仍在繼續。

但不知是否是大雪驟歇給了衆人信心,城中又燃起了一股生氣。衆人開始忙活起來,為來年做準備。

街上積雪漸漸清去,貨郎挑着擔子在街上四處叫賣。一年重大的祭祀之日将近,節日的喜氣蔓延開來。

邱季深還在給工人上小深深棉花課堂,并不習慣将冬至作為大節日來過,就沒在意,是項信先過來提醒,她才恍然驚覺。

這裏的冬至就算是過年了。哪怕是高吟遠跟葉疏陳也需要休息,她似乎給了那兩人太重的負擔,要他們跟着連日疲憊不得喘息,實在說不過去。

這樣一想,頗感愧疚。

項信先正是來請幾人去項府一同過年的,免得他們留在簡樸冷清的小院中,敷衍地就将事情給略過了。

他說得很委婉,是想到邱季深三人手上應當已經沒有多餘的銀錢,不便置辦用于祭祀的各種物件。家中也沒有穩重的長輩出聲提點,容易出現什麽錯漏。

若是一起來項府的話,他可以叫管事幫忙,正好還能搭個伴。

這次他倒是特意提到了葉疏陳,讓葉疏陳一起來湊個熱鬧。若葉疏陳真的不願回國公府,他還可以讓父親出面去跟國公招呼一聲,以免國公擔心。

他考慮得已是妥當,可邱季深還是婉然拒絕了他的好意。

項信先是可以大方叫葉疏陳過去,他們葉大公子卻不一定樂意。

葉疏陳已經向她明示過許多回,翻來覆去就是表示不喜歡她跟項信先打交道。雖不知道原因是否真如他所講的那樣随性任性,她總歸不能替葉疏陳答應會叫他不高興的事情。

這樣的兩幫人湊到一起,哪裏是去休息,分明是去遭罪才對。

何況邱季深也并無此意。她不喜歡與不熟稔的長輩打交道,更別說住進規矩繁多的名門家中了。

項信先只能遺憾作罷。不過還是給她帶了一些曬制的肉幹,希望她能留下。

“對了。”邱季深随口問道,“你之前要找的楚偃,找到了嗎?”

項信先愣了下,才說:“沒有。不過已經不重要,我決定不找了。”

邱季深笑說:“是嗎?不定也不用覺得遺憾,或許什麽時候就會遇見。緣分就是這樣巧合的。”

項信先跟着笑:“遇見也未必就是好事,全是我的好奇心在作祟罷了。忘了就忘了吧。”

兩人不過随意說了幾句,竟然就叫葉疏陳給看見了。那貨一副“你豈可辜負我”的表情,在項信先走後跳了出來,對着她龇牙咧嘴。

“他來找你說了什麽?”葉疏陳哼道,“他是不是說了我的壞話?我分明看見他一臉奸笑,還念到了我的名字!”

邱季深:“……”

一時間不知道該從哪裏槽起。

“你遲疑了!”葉疏陳瞪着眼睛,大為受傷地說道:“果然如此,項信先這道貌岸然的僞善之輩!我上次見他,他就對我冷嘲熱諷!呵,他以為他是誰?我容忍了一個高吟遠,難道還能容忍一個他嗎?!”

邱季深抖擻起精神,鄭重說道:“是,他知道錯了。他這次來找我,就是托我轉告,姑且向你道個歉。”

葉疏陳更氣了:“姑且?我葉疏陳要他一個姑且?”

邱季深:“重點不是在道歉嗎?”

“我要他姑且的道歉?連道個歉都算姑且,憑什麽?”葉疏陳說,“我的面子缺他一份姑且嗎?憑他姓項,就能輕易姑且別人?”

邱季深忙告饒道:“我錯了我錯了,姑且是我自己加的。我傳話的時候添了些東西。他說誠心向你道歉。”

葉疏陳又是一揮手:“他那虛僞小人哪裏來的誠心?真誠心何必加個誠心二字,所謂的‘誠’是靠嘴說出來的嗎?分明就是敷衍了事,借我與你搭讪!”

邱季深勃然怒道:“葉疏陳你有完沒完!少得寸進尺了!”

葉疏陳被她一吼,讷讷了兩聲,不再嚣張,一臉委委屈屈地坐下。

邱季深冷笑:“接着來啊!氣焰不是高着嗎?”

葉疏陳弱弱道:“我是給你面子。”

邱季深:“誰要你的面子?”

“邱季深你不要過分啊,你不要我要的。面子可是個好東西,随時随地都能給來給去。”葉疏陳說,“除了面子,我們如今也是身無長物了。”

邱季深叫他說得好難過。雖然已經将貧窮修飾得那麽清新脫俗,可心口還是會作痛。

她跟着坐下,捂住額頭道:“我需要靜靜。”

高吟遠:我才想要靜靜。

·

待二月過去,風中帶來了些許暖意,禿黃的草地中也冒出了叢叢的綠意。

京城的城門重新打開,不願意離開的災民,可以在京中暫留,領取微薄的赈恤金,在各處尋找合适的活計安置家人。

官府大量招收流民去城外開荒屯田,免費發放種子,教導他們進行種植。

國庫并不如這一場春意來得那麽美好。新年伊始,已經迎來了一波赤字危機。

因為要開糧倉赈災、修繕各地房屋、安置大批流民等等,各官署開支用度都被強行削減。

每一次的天災,對于這個龐大的封建王朝來說,都是一次巨大的打擊。即使安然挺過這一次,也不敢有任何懈怠,必須保持着絕對的戒備,應對不知何時會來的下一次災難。

·

轉暖之後,邱季深的棉被終于被還了回來。雖然有些丢失,但也成功了收回了八九成。

工坊其實不需要那麽多人,本意只是為了救濟。在春耕時節來臨之際,大多數人主動離去,只一小部分還堅持留着要來幫忙。

在東西市對外的交易重新展開之後,邱季深沒有再繼續收購吉貝,只是把棉花清理了一下,洗淨曬幹,重新彈好,然後用以還債。

不是她真不想賺錢了,而是市場發生了變化。

如今衆人都知道棉被該如何制作,京城一些敏銳的商人早已跟上。當下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勞工,那些商人們用更低的工錢,召更多的勞力,以更高的價格,壟斷吉貝的供貨。邱季深的生意,自然就難以為繼。

現在種植吉貝的人少,都要從別處運來,所以價格虛高。等京城周邊開始種植,吉貝自然會大幅降價。她沒興趣與對方哄擡價格,比拼壓縮成本,賺着幾兩銀子,卻冒着血虧的風險。

因此,邱季深的工坊安靜下來,重新開始做起了制傘的工作。高吟遠等人也有了閑暇,得以留在家中無所事事地揮霍時間。

這些不過是市場規律而已,邱季深倒覺得沒啥。任何事物只要發掘出經濟價值,傳播速度就會成倍增加,商賈四處遠游倒賣,不定能技術宣揚出去。從側面來看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高吟遠似乎有些不滿,雖然說不清楚是從何而來。邱季深曉得他時常別扭,就沒管他。

至于葉疏陳,說出來……其實一點都不慚愧。

葉疏陳原來一直幻想着邱季深發達之後能帶他大鵬展翅,可是看着京城中如雨後春筍一樣崛起的各式棉被店,他意識到這個希望離他已經越來越遠。

他只能将這股殷切藏在眼睛裏,每天滿含委屈地望着邱季深。

邱季深也在思考自己再就業時應該進軍哪個領域,最後想到了一件影響深遠的小工具。立刻就去找材料,拼接出了雛形。

她揮舞着手中粗糙的模型問道:“這是什麽?”

葉疏陳看着那玩意兒不明所以道:“我怎麽知道這是什麽?”

“這是算盤!”邱季深用手指撥了一下,“以後我們工坊就改做這個了。”

葉疏陳好奇道:“這東西用着便捷?”

“習慣了就便捷。”邱季深得意說,“我要先去賣給戶部,反正他們有錢,哈哈哈!”

邱季深正暢想富貴未來,這兩天不知道在靜思什麽人生哲學而反複掉線的高吟遠,正好從外面走回來。

高兄不知道是鑽了什麽牛角尖,小心思令人難以捉摸。邱季深正愁找不到他,立即舉起東西展示道:“高兄,你快過來看啊,我做了個新玩意兒出來!你覺得怎麽樣?”

高吟遠粗粗掃了一眼,就将目光收回來,似乎別有心事,并未回答。而是深吸一口氣,宣布似地說道:

“這幾日我思前想後,下了一個決定。想與你們說說。”

見他如此鄭重,邱季深與葉疏陳也不由嚴肅起來。

“你說。”

高吟遠在他們二人面前站着,微低着視線,說道:“邱季深,你以前說過,‘行商沒什麽不好,入仕也不一定就能造福于民,關鍵在于人心。’。”

邱季深想破腦袋也沒想起來自己什麽時候說過這句話,含糊地說:“哦,對。這還真是好久以前的話了。”

“我覺得很有道理。只是當時我聽不進去,覺得不過是你在誇誇其談而已。”高吟遠說,“經歷今次,才發覺你由始至終都在這樣做,是我自己被無用的憤恨蒙蔽了雙眼,不停自欺欺人罷了。”

邱季深與葉疏陳對視一眼,說道:“那是自然!我說的都是金玉良言啊。不過高吟遠,你這樣我可真是不習慣。什麽自欺欺人,你在我心中,還是坦誠率直的。”

高吟遠搖頭。

“你們或有志向,或有才情,或正大展拳腳,只有我,始終在庸庸碌碌,揮霍人生。對世間諸多事情百般不滿,唯獨忘了拷問自己。”

葉疏陳怨念道:“……我不是人嘛?”

高吟遠:“我受夠了怨天尤人,你當初其實已經給我指了路,我卻當你是在說笑。可昨夜我在床上細細思考,覺得确該如此。”

邱季深低下頭沉思。

曾經的我到底都說過些什麽?

高吟遠:“金錢很重要,我賣一輩子的馄饨也賺不到多少銀子,在所謂的獨善其身之前,有更多該我做的事,以及我能做的事。”

邱季深終于明白過來,驚道:“你不會……”

“我決定離開京城,去更多的地方走一走。”高吟遠堅定地點頭,“我不如你聰明,也不如你思維靈泛,想不出那麽多好的東西。但是我還有一雙腿,一張嘴,你去不了的地方,我能去。你不便做的事情,我能做。你本該能幫助更多的人,也該叫更多的人知道你的名字。”

邱季深說不出話來。

高吟遠一口氣說完,了了心事,頓時放松下來。從木楞的邱季深手中拿過算盤,問道:“所以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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