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證據

邱季深本來以為項信先住下之後,葉疏陳是要暴躁兩日的,畢竟他厭惡項信先已不是什麽新鮮事。結果葉哥只在她面前哼哼過兩句,當着項信先的面,一言不提,甚至沒說任何奚落人的話,每日還會主動提醒他吃藥,注意好好照料。

不算親近,但是頗有風度。

時近月中。

項信先總算是康複了,邱季深觀他卻覺得少了股精神氣,仍未從這事中走出去。雖然對待大理寺的公務依舊上心,可帶了點叫人說不清的感覺。

原本與他形影不離的好友梁淵弘,因此事大感受傷,仿佛受到了項信先單方面的霸淩,每日散值就跑來他這裏同幾人鬼扯,增加一下自信,好懸沒給葉疏陳踢出去。

這日,邱季深又聽見敲門聲,心說梁淵弘今天可來得真早,明明昨天還說有事來不了的。

她小跑着出去開門,擺着揶揄的表情,透過縫隙往外一看,才發現拜訪之人竟然是唐平章。

“陛下?”邱季深回過神來,“快請進!”

唐平章快速閃身進門,然後反手關上。

邱季深微彎着腰,在前方引路。

“竟不知陛下今日前來,寒舍如此簡陋,禮節有疏,請陛下多擔待。”

“虛禮都免了,我時間不多,只能長話短說。”唐平章停在院中,不想入內,問說:“五郎,你家中只有你一人吧。”

邱季深也停下,擡手指向屋內:“哦,還有項……”

她話未出口,便被唐平章抓着手給打斷。

唐平章說:“五郎,我今日來,正是想跟你說說楚項舊事的。”

邱季深險些都要直接問出口了,話到嘴邊,腦子突然一閃,想起兩人現在是信息不對稱的狀态,當初的糾葛發生在後宮,她應該還不知道什麽楚項舊事才對。眨着眼睛故作茫然道:“哪個楚項?陛下是指項左丞?”

“你瞧我,也給忙糊塗了。”唐平章拍了下腦袋,說:“我同你簡單解釋兩句,那是我繼位之前的事了。此事牽扯的兩人,一位是當初手握重兵,功高蓋主的楚涵英,一位正是如今的尚書左丞項古山,項愛卿。”

邱季深念了遍這個名字,意味深長道:“楚涵英……”

唐平章:“也許你對他不熟悉,楚氏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滅了滿門。楚美人,你上次見過的,她僥幸得存,就是楚氏舊人。此案埋藏極深,若是美人苦苦求情,連我也不知曉。”

邱季深說:“莫非此事與項左丞有關系?”

唐平章背過身,嘆道:“當初先帝病重,難以理事,多由太後把持朝政。彼時項卿受楚使君提拔,一路升遷,他主動上書告密,說楚涵英有謀逆之嫌,太後便令他可自行處決,于是未經朝廷各部審批,也未經三堂公審求證,項左丞直接率兵圍殺共一萬多人。那可是真正的流血千裏,至今想起,仍叫人膽寒。”

縱然邱季深沒有親身經歷,聽聞短短幾句也覺得心酸:“如此……太過殘忍了些吧。”

唐平章回身,從袖中拿出一封信,遞到邱季深的手上。

“原本是想請侍衛将這封信轉交給你,思來想去,還是親自來了。如此才能表我心意。”

他放低身段,鄭重其事道:“五郎,這一次,唯有你能幫我了!”

邱季深兩手冷得發涼,問道:“陛下這樣說,莫非是找到了什麽證據?”

唐平章點頭:“數月前,我命人前去暗中查探,發現當年舊案,果然有諸多隐晦之處。”

邱季深:“請明言。”

“當年死傷過重,知情者至今人心惶惶,照他們所說,楚涵英是否謀逆,已難以求證,可各處細節,确不如項左丞當初所言,其中矛盾重重,實難服衆。”

唐平章懊惱拍腿,對往日大為惋惜。

“楚涵英被殺之時,他手下兵力依舊分散在各處關口,并未召集演兵,這是一不對。項左丞率兵圍困楚氏府邸并清繳時,未遇多少反抗,輕松便将人拿下,随後斬殺餘黨也是同樣,全然不像是有反心之人該做的準備。這是二不對。此外……”

唐平章指了下邱季深手中的信函,示意她打開。

“此外,楚涵英在出事前,曾給先帝寫過一封效忠書,他似已有所察覺,說願回京述職,上交兵權。這封信被人中途截下,并未送到父親與太後手中。之後,楚涵英又寫了一封書信給國公,這封信尚未寄出,他便被項左丞所殺。楚歌艱難帶信逃出,你手中的這一份,便是複原後的信件。”

邱季深看得很仔細。

信紙很新,可從上面的文字用詞,依稀可以看出落筆者當初的急切。

他已經慌了,慌于告訴所有人自己的忠心。同時又很無奈,似乎已經預見無可轉圜的未來。最後留下一句惆悵的——“若能相見,再請吾友共飲三杯起誓軍前。”,已經滿是滄桑。

當他放下筆,看見官兵沖破家門時,該是怎樣的心情呢。

唐平章:“唉,多年過去,因保存不善,信件有多處損壞,真僞難以考證,無法作為物證替使君翻案,可憐楚歌一片苦心,怕是要白白浪費。”

邱季深将信收起,合在手中,難以成言。

原身或許是見過這樣的場面,所以即使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使對前程一無所知,也要頂上“邱季深”這個空缺。

所以謹慎又忐忑地生活在邱家,小心翼翼地讨好國公與上官。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些什麽。

唐平章将她帶回,是害了她,也是救了她。

唐平章見她心軟,繼續說:“楚氏與太後素有舊怨,迫于形勢,當年只能蒙冤。可楚使君究竟是飲恨而終,還是咎由自取,至今仍是莫衷一是,難有定論。”

聽唐平章話中深意,分明是想替楚涵英翻案再查。邱季深正欲如此,若能替楚氏死後正名,也算是了了原身遺願,只是苦于無從着手,怕過于殷勤叫人看出端倪,便幹脆合掌拜道:“請陛下直言,究竟想要臣做什麽?若能為陛下分憂,臣自不敢推辭。”

唐平章點頭:“五郎,如今你享譽盛名,天下百姓都是偏心你的,只要你拟奏一封,上請徹查楚涵英死因,我就可以順水推舟,重啓舊案。”

“若要重啓舊案,是要從項左丞身上開始查嗎?”邱季深問,“陛下究竟是想查項左丞,還是當年的幕後黨羽呢?”

唐平章:“五郎你是聰明人,我也不想欺騙你。”

邱季深:“餘使君不久前,回了京城。”

“我知道,聽聞他還刻意去欺負你了。”唐平章說,“原本我是想将餘氏手中的鹽運使一職給拿回來,便提了幾個可信的官員的名字,其中有你。不想那逆臣竟然記恨,還去找你的麻煩。”

邱季深聽得嘴角抽搐。

唐平章這挖坑的情感真的是太深沉。然而目前情況來說這根本不重要。

邱季深朝他鄭重行禮,說道:“臣鬥膽一問,若真如陛下所料,陛下該如何處置項氏諸人呢?該以何罪論處?罪及何人?”

“項左丞當年不顧舊情大開殺戒,我若不秉公辦理,恐怕難以服衆。”唐平章重嘆一口氣說,“楚使君可是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連累族人親信,死了一萬多人。面對這一萬多無辜的将士,你說,我要如何才能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邱季深嘴唇翕動。這問題誅心,她的立場是矛盾的,情感是複雜的,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态度去面對才好。

唐平章直白表态說:“‘故以戰去戰,雖戰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此罪之刑,該同株連。”

“不、不可。”邱季深說,“照此說來,項左丞,是太後親信,餘使君回京之後……”

“他若欲取我天下,我豈能忍他?”唐平章揮手成刀,自空中一劈,一字一句道:“逆君之臣,不殺何為?”

邱季深舔了舔因緊張而幹澀的嘴唇,說道:“項左丞近年來行事低調,有所收斂,疑與太後生隙。項氏小輩也在朝廷各處漸漸嶄露頭角,都是才思敏捷的聰慧青年,未來的肱骨良臣。項古山誠然該死,可無辜之人,也着實可憐。朝廷正值用人之秋,陛下何不網開一面。”

“你是想說項信先項寺丞吧。”唐平章微微擡起下巴,“五郎,我知道你與他關系親近,是相交的朋友。我對他也很是賞識。可我怕的是,他們不知悔改,擁持奸臣,連你也勸阻不了。屆時一團大亂,我很難對他們做寬大處置。我身居高位,不能不想得謹慎一些。”

邱季深滿含擔憂地瞥向一旁緊閉的房門。

項信先身上披着一件寬松的外袍,正背靠木門垂首竊聽。葉疏陳則兩手環胸,站在他的對面,面無表情,沉默不語。

葉疏陳沒有勸說,也沒有警告。唐平章借邱季深來敲打他的意味已經足夠明顯了,這是一個機會,也是一個選擇。不是所有人都能忍痛做出這個選擇。

未幾,項信先擡手将臉上無聲的淚痕抹去,反身拉開屋門,闊步走了出去。

葉疏陳跟着動作,向前走了兩步,深邃的目光望向院中。

“陛下!”

項信先掀起衣擺,重重跪下。

唐平章轉向他:“哦?項寺丞怎麽也在這裏?”

項信先閉上眼睛,俯伏在地,肩膀顫動,仍舊強忍着說道:

“臣正欲向陛下檢舉家父。先前聽罷楚美人對家父的控訴,便在回去之後暗中探查,發現确有不實之處。我父親忘恩負義在先,構陷辱滅在後,甚至偏激殘殺萬餘人……品性惡劣,羞與為伍……”

邱季深見他卑微地伏在地上,額頭緊緊貼着手背,将眼淚深藏。一番話也說得磕磕絆絆,已經極是煎熬。

“臣願回去勸誡家父,引其改過自新,指認幕後元兇,以償楚使君多年冤屈。”

邱季深:“項信先……”

項信先加重聲音,似是要表決心:“若是父親執意不改,臣願親自出面,于大殿外,擂鼓告狀,公示于人。”

邱季深別過頭,輕輕嘆了口氣。

唐平章嚴肅道:“可他是你親父,你真能大義滅親?不是勉強?”

項信先擡起頭,眼睛中布滿腥紅的血絲,說:“‘理不護親,法不阿貴,親疏貴賤,一視同仁。’,臣乃大理寺寺丞,以法斷之,豈能眼見父親執迷不悟,還不加勸阻。望陛下,成全臣的孝勇之心。只一言,家中弟妹年紀尚幼全不知情,望陛下念及項氏往日情分,與臣的及時悔過之心,能法外開恩,留他們一命。”

唐平章忙上前拉起項信先,神色動容道:“正待此言!卿盡放心,朕斷不會遷怒他人!”

項信先鼻翼翕動:“謝陛下大恩。”

唐平章拍着他的肩膀:“項寺丞,你不愧是朕最為器重,也最為信任的臣子。你能深明大義,朕深感欣慰。”

唐平章得了滿意的答複,心中大喜,與幾人通過心意之後,匆匆就要離開。

邱季深送他出門。唐平章一腳邁上馬車,突然停在半道,回過頭問了一句:“五郎,你是不是覺得我變了?”

邱季深不語。

“我也覺得你變了。”唐平章低頭一笑,說:“你是不得不。我也是不得不。如今我能理解你當初的些許感受,想來你只會越發讨厭我吧?”

邱季深躬身道:“臣惶恐。”

唐平章手指用力揪着垂下的簾幕,終究沒有再說,大步上車,端坐在位上,沉聲道:“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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