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報到

第三章報到

在适達紡織品有限公司的面試之後，伍哲對能否簽約也還并沒有把握，那種對畢業即失業的深切的恐懼感，讓他不敢樂觀，伍哲繼續不斷地到處去投簡歷，去面試。他感到時間越來越緊迫了，便也把求職的網撒得更大了，已經是顧不得專業對不對口的了，甚至也不管自己做不做的來，反正他急需簽約一份工作，幾乎有些饑不擇食似的到處奔走，迫切的需求淡化了人的很多顧慮，這個時候的伍哲倒顯出了非凡的膽魄來。伍哲忙亂得已經不知道投了多少份簡歷，跑過多少地方，面試過多少家公司了，以至于到後來自己竟也已經計算不清楚了，無從确定到底該放棄哪家單位而又對哪家公司應可以保留期待。

然而，居然給他等到了，三月下旬，他接到了适達紡織品公司的錄取通知電話，他們通知伍哲在3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一到公司簽勞務合同，請他從4月份開始便正式上班。4月1號啊？伍哲覺得那應該算得上是他的人生中的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終于，伍哲那顆一直以來滿是憂患的心終于踏實下來了，因為這件要命的大事總算是定下來了。但是，在伍哲的內心裏卻并沒有預想中高興的感覺，他甚至沒有了跟宿舍的幾個哥們商量好了的慶祝的興致，因為找工作這項任務就已經把他折騰得夠嗆了，他已經不大确定自己是不是有足夠的精力去面對職場上的風風雨雨，畢竟，他該經歷的最難的部分還沒到來。

已經是3月底了，風夾雜着春的味道在這片土地上四處游蕩着，似乎世間的一切也都伴随着這種帶有希望的氣息一起變得樂觀而又充滿希望起來。

第二次去公司，對伍哲來說遠沒有上一次那麽跌宕波折了，這一次伍哲只要坐一趟公交車，在指定的地點等着班車就行了。公司的班車伍哲是記得的，但他還是因為擔心錯過而不時地瞭望着，伍哲認為這跟在意不在意重視不重視沒什麽關系，既然決定要做一件事，那麽就要保證事情的順利進行和發展。當然，伍哲也很是不想重溫上次去公司時那份輾轉奔波的舊夢。

車來了，居然有5個人都聚到車門前來，伍哲站在最後面，看着前面的這幾個剛剛還一直跟他站在一起的即将非常相熟的陌生人，讓伍哲有種戲劇感。班車上，伍哲是個陌生的面孔，自然是要惹來全車人的注目禮的，伍哲先朝司機微笑着點點頭，然後面帶蒙娜麗莎似的微笑走到最後一排坐下。當你需要應對不大明朗的态度跟狀況的時候，沉默和微笑應該算是個比較聰明的辦法。

車窗外面有趣的風景沒有政府方面的動作是不容易改變的，伍哲依舊饒有興味地觀賞着，沒注意到那位“危險”的紅臉姑娘在中途也上了車了。伍哲發現，他未來的同事們都沒有欣賞車窗外面風景的興致，他們或是在看報紙，或是在講電話，或是在相互聊天，但大部分人都在閉目養神，只是沒有人對窗外的風景感興趣。欣賞者的趣味總是很容易疲憊的，然而風景的魅力在于，你見和不見，她就在那裏，不變不移；你愛和不愛，她也總是在那裏，不喜不悲，因為她一直都只做她自己，從沒打算過住到誰的心裏去。

班車在廠房門口停住，下車的人流分成兩部分，一部分人走去車間大門，另一部分人則去辦公室大門，看來伍哲坐的班車是最早到的，因為所有大門都還鎖着。伍哲跟着人流來到辦公室的大門前，才看清用鑰匙開門的是那個“紅臉”姑娘，伍哲本能似的往人堆裏躲了躲，相信自己從此患上了“紅臉”恐懼症。然而他畢竟是躲不掉的，因為那姑娘打開門後，便轉過身竟直接朝伍哲走了過來，伍哲也只好站在原地戒備地看着她。那姑娘仍帶有那種改不了了的氣哼哼的神情對他說：“你到三樓會議室等着。”，說完便轉身走了進去。伍哲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自然是感到有些意外的，他非常奇怪這位好性子的姑娘居然沒有瞪他一眼再走。

踏上樓梯，伍哲突然很想知道除了他，還有誰被錄用了。

整潔漂亮的會議室沐浴在明亮的晨光中，靜谧而且溫馨。伍哲在房間裏來回踱着步也思忖着。這裏工作的環境跟工作氣氛激發了他年輕的躁動，他體味着即來的新的角色帶給他的那種滿腔的揮灑青春的熱情，這力量振奮着他，讓他急于證明自己，他在內心裏暗暗躊躇：“未來，我準備好了，即使你是座大山，我也有撼動你的力量。”

有時候，年輕人的熱情能很容易地就把自己變成一個萬能的人，那是令人羨慕的。當然，伍哲的熱情是被他含蓄地存放在心底裏的。

辦公樓裏逐漸喧雜起來，讓伍哲覺得這棟樓的隔音效果并不是很好，他可以很清楚地聽到樓下傳來說話聲，還有腳步聲、電話鈴聲、各種物件之間的碰撞聲不絕于耳。伴随着漸漸清晰起來的有節奏的腳步聲的傳來，伍哲聽出這是有人上樓了，片刻，有兩個人走進了會議室，伍哲轉過身，面向門口，進來的兩個人都是男生。先走進房間的那個人叫陶江，伍哲的印象很深，他就是那個面對葉子圖案的設計，無從推銷的那個樂觀、幽默的男生。

陶江中等個頭，瘦而且略弓着脊背，小眼睛，帶着眼鏡，鼻梁高挺，嘴唇有點厚，面相憨直，觀之親切，雖然整個人看上去有種玩世不恭的随意，但他就屬于是那種臉上就寫着“好人”的人。另外的一位伍哲印象模糊，恍惚覺得他是個做設計的，既然是同一個辦公室的，伍哲帶着親切感打量着他。他的個頭比陶江矮大約兩公分，身板挺直，平頭，白臉，濃眉，從頭到腳給人一種幹淨，幹練，清爽的印象。伍哲很禮貌的走上前去自我介紹，跟他們握握手，卻原來這兩個人都是被錄用到銷售部門的。後進來的男生叫劉新宇，确實是師範學院藝術生，是銷售經理特別打電話動員他去做銷售的。按劉新宇的解釋，他覺得老板是要利用他的專業的審美理論征服客戶。

伍哲內心裏在等待着，他更期待看到最後一位被錄用的夥伴——他的設計室的新同事。同一時間入職的人，總有種跟別人不同的親近感，而在陌生環境中，尋找親近感和安全感是人性本能，無關勇敢不勇敢，獨立不獨立。

人有種很有趣的心理，當你是一個人的時候，你是随心所欲的，當你跟你很熟悉的人在一起的時候，你是自在輕松的。但是當跟你同處一室的人，并不相熟的時候，你就會調動出禮儀和分寸出來應對。好像禮貌只是一種向外的力，而且從不作用于內心的。有時候我們甚至會認為自己的禮貌一旦碰上個粗魯的對象便是自己的損失，這種憑借表面氣焰判斷得失的心理實在是要不得的。

禮貌可以教人寬和，那種本能似的寬容跟平和是內心裏一種真正的釋然，并無關乎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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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哲不再踱步，在寬大的會議桌旁坐了下來，另外兩個同伴也找了個合宜的位置坐了下來。

如果沒有一個很外向的性格或者沒有那種自來熟的天分，而要求你必須跟陌生人親切地聊聊天，實在是件苦差事，眼下的伍哲就正面臨着這種磨難。幸好這個陶江個性是随和又開朗的，又或者碰巧他确實有消息需要打聽吧？陶江問他們：“你們倆打算住公司宿舍麽？”然後也不等他們的回答，又顧自地說：“我想住，就是不知道在哪，條件怎麽樣？”

“我住的地方離班車點挺近，我不用住宿舍。”劉新宇說。

“我還不知道，還沒想好。”伍哲說。他确實還沒有切實地考慮過這個問題，他恍惚覺得目前理當還是應該住在學校的吧？！他那點兒已經習慣了被別人安排好每一步路的經驗，還不足以讓他的腦子能夠合理去應對即來的各種變故，顯然他還不大習慣親自打理一切繁雜的事務。他覺得最近他的腦子頻繁地超負荷運轉，考慮的都是經驗以外的問題。這世上如果有出租頭腦的公司就好了，最近伍哲只使着他自己的這一顆确實顯得不大夠用。

并沒用等待多久，人事部的經理端着一沓文件走了進來。他姓張，是位将近花甲之年的本地人，中等身材，體格倒還是強健的。長相嘛，如果人到了這個年紀還要去在意五官是否精致，皮膚是否水嫩便是很可悲的了，好在我們這位張經理并不計較自己的外貌是否符合大衆的審美要求，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審美标準自在地活着。

值得一提的是，他已經是這麽個年紀了，滿頭竟然沒有一根白發，所以整個人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張經理性格和藹，他有副天生的好心腸，他的生活也完全依賴于他的好心腸，可以說他整個人都被他的好心腸給支配了，他用他的好心腸工作，用他的好心腸證明自己的價值，用他的好心腸填補他的虛榮心，甚至用他的好心腸在火車上勸阻小偷，當然最後連證件都一并都丢了，那是一個心腸好過了頭的人。他的善良太廉價了，除了讓他看上去更可笑之外，這毫無個性的善良并不能給他或者給別人帶來更多的幫助。這個可憐的好心人做事非常認真周到，而且動作敏捷只是言語有些啰嗦，給人感覺像個管家，經常煞有介事地公布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盡量用有限的發言權提升氣勢，以提高他在公司微不足道的工作和他的可有可無的地位。

三個年輕人見他走進來，便都立刻禮貌地站了起來，一時間不知如何稱呼，便都只點點頭，向他行注目禮，看着這位人事部經理一邊走到主席的位置上坐定，一邊朝幾位新來的同事招招手讓他們也坐下來。伍哲往門口望了望，同情起那位遲到的新同事來。

“嗯，首先呢，我代表公司歡迎你們幾位新人的到來。”張經理朝幾位新人點了點頭，然後繼續說：“我姓張，是咱們公司專門負責行政方面工作的，以後你們叫我張經理就行了。咱們公司呢，說大不大，說小呢，也有上百號人呢。而且呢，公司內部機構設置健全，人員管理複雜，我希望你們在以後的工作中呢，能夠處處為公司着想，把公司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勤懇地工作，謙虛地學習，尊重領導，團結同事，能共同創造和維護這個和諧的生産和工作環境——”

自從大三那年在學校俱樂部投票選舉區人大代表以來，伍哲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種版本的開場白了。

張經理對自己的發言很滿意，對幾位聽衆認真傾聽的态度更為滿意，他并不在意幾位聽衆的被動立場。張經理繼續發表他的講話：“今天你們來呢，算是報到了，需要做的有幾件事，首先呢，請你們先看看這份勞務合同，如果沒有意見，就請簽字，總經理已經都簽好了，一式兩份，簽好之後你們可以留下一份，另一份交給我。”說完，這位大人物好像突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了，他站起來，走到幾個新人身後，服務周到地，一份一份地把文件發給每個人，又從兜裏拿出幾支簽字筆，幫他們一個個地打開筆蓋，然後發給每個人。并且站在他們身後，指導着他們每一頁都寫了些什麽內容，哪裏需要注意看看，在哪裏簽字等等。在張經理熱心的幫助下，幾個年輕人順利地完成了簽字工作。然後張經理整齊地收攏好三份合同，又坐回到主席的位置上了，對剛才殷勤的舉動沒有絲毫不安的感覺。

“嗯，對不起，”伍哲實在忍不住了，他舉起一只手，打斷準備繼續演講的人事經理：“還有一位沒到呢！？”

“嗯？誰？”張經理疑惑地問伍哲。

“另一位設計，招聘的時候不是說招兩位設計的麽？”伍哲比這位張經理更疑惑了。

“啊，沒有了，就你一個。”張經理沒再往下說。伍哲看着他，希望這位張經理能繼續說下去，但是沒有，張經理只是幹咳了一下嗓子，找回了思路開始下一環節的演說了。這讓伍哲在心裏有點埋怨這位不識趣的老先生，怎麽你該啰嗦幾句的時候倒又不啰嗦了？！

我們的張經理理了理精神繼續底氣十足地說：“現在，合同簽訂了，你們呢，也就算是咱們公司的正式員工了。我代表公司，在此謝謝你們幾位的加入，由于你們的加入，為公司的設計部和銷售部注入了新的血液，希望你們在以後的工作中都能夠有出色的表現，能夠幫助公司煥發出新的活力。嗯，在以後的日常工作中呢，如果遇到什麽問題，有什麽困難，我歡迎你們随時來找我溝通，我一定盡全力幫助你們。為了——”天哪，如果再沒有一個人來制止他的話，這位張經理在幾位新人熱切的目光下什麽大言不慚的話都會脫口而出了。

謝天謝地，這時候總經理秘書走了過來，非常好心地打斷了張經理的演講，她是來收集幾位新員工的照片的，這是準備拿去給這幾位新員工做員工胸牌用的。多虧了這姑娘及時地中斷了張經理的演說，有效地制止了事态不可估量的發展勢頭，從而挽救了張經理事後鑽進地洞的危險，當然了，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這種危險。這位秘書姑娘的另一個貢獻就是她的打斷，也冷靜了這位張經理不斷膨脹的演說熱情，從而幫助他找回了自己的腦子，讓這位可敬的經理想起來了還有需要他做的具體工作。因為幾個年輕人需要等到6月份才能拿到畢業證書，所以他需要幾個年輕人把校方的推薦評語和準許按時畢業的證明文件交給他拿去複印，做人事備案。因為手頭有了這項新的工作需要立刻去執行，于是張經理便爽快地打發他的這幾個“崇拜者”去各自的科室報到，并叮囑他們半個小時後再回到會議室來。這位經理完全沒有注意到幾個年輕人松了一口氣的無奈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