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争執?
“只是疼得閉過氣去了。”何隽将一顆藥丸塞進君無意的口中,點他幾處穴道助藥丸滑下咽喉:“想不到朝廷中也有這樣內力高強的人——琨昃本來就是劇痛之毒,偏偏不知道是誰又點了他的紫檀穴,換了普通人,不疼死怕也當場昏厥,他竟能撐到現在。”
“将軍的內力幾個月前在獄中就散了六七成。”葉舫庭玩世不恭的神色突然斂去了。
她此言一出,何隽和寒伶教的兩個護法都是一震,面上露出了欽佩之色。
不是內力,那就是十倍于常人的毅力。
君無意醒來時,晨光初露,帳外的雪已經停了。
他身上不僅蓋着北方邊境特有的厚厚的毛氈,還蓋着一個同樣穿得厚厚的葉舫庭——看來葉大小姐很盡心盡責的照顧人,不僅在睡得正香的時候還不忘拽着他的袖子擦口水,而且把自己當被子蓋在他身上。
君無意身上雖還有些乏力,但一覺醒來身上的傷痛似乎都離他遠去了,連內力也似有所回緩。
葉舫庭不高興的動了動,在夢裏嘟哝道:“才三更啦……爹……我不要去練功……”
君無意不禁笑笑,把那緊扣着自己的爪子扒下來,正待起身,卻怔了一怔。
——他的腿……沒有知覺了。
那日在村子裏,蘇長衫平平道:“不覺得痛,既表示你的傷口離愈合越來越近,也表示它離危險越來越近。傷筋動骨,治療的機會只有一次。時機一過,筋脈創口老化,恐怕再高明的醫術也接不起來。前面的治療固然重要,關鍵還是看最後成功與否。如果筋脈沒有真正續起來,你的雙腿就會失去知覺。”
君無意怔忡了許久,蘇長衫從不說失真的話。
葉舫庭翻了個身,嘟哝着:“蜜汁梨球……”又順手抓起被子的一角擦着口水:“八寶糕也是我的……”
君無意用手臂吃力的撐坐起來,把毛氈蓋在葉舫庭身上,四下看了看帳篷內。輪椅被蘇長衫在大戰前扔下山去了,他不知道該怎麽下床——
風裏去雨裏來,策馬過關山,揚劍破樓蘭——君無意從來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不知道怎麽下床。
他有些無辜的看着自己的腿,視線只是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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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隽掀帳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她已經見識過足夠多的死亡和屍骸,看過太多慘絕人寰的屠殺,早已麻木和冷漠,但看到君無意茫然坐在床沿的情形,她堅硬的心裏還是如蟻咬般的痛了一下。
她突然明白了蘇長衫當日為何為何沖冠一怒,衣袖當風,将輪椅擲向萬丈懸崖下!
那一刻,蘇長衫的狠心和決心,她突然能夠體會——君無意是這樣強大而讓人憐惜,他越是受挫越加堅韌,越是錐心刺骨越加純淡溫和。他能一肩扛起天下河山,一劍壓下八荒戰火,卻永不願一眼痛徹故人心扉。
何隽怔在帳門口,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
“何教主。”君無意卻看見她了:“多謝。”
寒伶教能解天下奇毒,琨昃和優昙固然難不倒何隽,但她也從不輕易出手,更從不為朝廷之人出手。
“你要謝就謝蘇長衫,”何隽回過神來,冷柔笑道:“我只要他欠我的情。”
“情不是欠來的。”君無意也微微一笑:“人有時付出的越多,用情也越深。”
何隽無聲的嘆了口氣:“葉舫庭說你是溫柔的人,我今日才信了。”
君無意搖搖頭,額角太陽穴突的一跳:“蘇同呢?他的手臂——”
一線陽光劃進帳篷內,有個人影清閑的倚在帳篷門口,逆光的角度看不清表情。
蘇長衫不知何時已經來了。
蘇郎一向很有風度,無論何時何地他的衣衫都是合身舒服的——就像他給人的感覺一樣。
但現在,等他走出逆光的角度,君無意才漸漸看清,他的左臂上夾着一個長長的木板,從手腕一直夾到肩膀,外面又用厚厚的布條纏着——無論是誰,胳膊上夾一個幾尺長的木板,也絕對潇灑不起來。蘇郎的氣質一向勝在清閑自在,從無約束,更何況是木板的約束。
所以,毫無疑問,蘇長衫此刻的形象是有點狼狽的。盡管他的臉上并沒有一星半點懊惱的神色。
君無意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在那一瞬間忘了自己的處境。
蘇長衫很自然的走到床邊:“你昏睡的這五日,突厥送來了很多罕見的療傷藥物,包括一棵冰魄雪蓮。阿史那永羿在西方邊境與鮮卑大戰,東西是監國的丞相八百裏加急送來的。奇藥異草充足,我的手臂也恢複得很好。”
君無意看了看他手臂上厚厚的夾板,沒有說話。
“我們很快就可以出發了。”蘇長衫接着道:“我一定治好你的腿。”
君無意斂眉,沉默了一會兒:“即使不能走路,也沒關系的。”
蘇長衫看了他一眼。
“馳騁疆場未必要在馬背上,一軸兵法也能決勝千裏。”
“……”
“孫膑雙腿殘廢,仍能在輪椅上運籌帷幄、縱橫六國。”
“我一定治好你的腿!”蘇長衫重複了一遍。
本來睡得正香的葉舫庭被吵醒了,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君無意的眼神,又看了看蘇長衫的臉色,迅速爬起來穿好鞋子,拉起一旁的何隽溜了出去。
帳外寒風凜凜,日出破雲。穿得像一只大粽子似的葉舫庭,拉着玄衣窈窕如夜、輕紗當風的何隽向外跑,怎麽看怎麽奇怪。
“你敢碰我?”何隽冷笑俯視她:“我一身都是毒,随時可以要你的命。”
“大小姐我這麽人見人愛,你怎麽會要我的命呢?”葉舫庭笑眯眯的放開她:“況且,你要了我的命,蘇同也許會不高興,你怎麽舍得讓他不高興呢?”
何隽放目遠眺,蕭、程兩位護法正在數十丈開外。
“男人争執時不要摻和。”葉舫庭笑眯眯的說:“無論誰争輸了,都不願被女人看見的。”
“你看誰能說服誰?”何隽擡眸自妩媚。
“唉——”葉舫庭無可奈何的伸了個懶腰:“吵起架來,我家将軍肯定說不過蘇同;動起手來,現在我家将軍也打不過蘇同了。”
她掏出一顆花生來扔進嘴裏,攤攤手:“自然是蘇同贏。”
帳篷內,氣氛有些沉默。
君無意一向做得多,而說得少,他從來沒有蘇長衫會說話。為難的是,人生總有些不得不說的話。
蘇長衫在他背後墊上一個枕頭:“我說可以做到,就一定能做到。”
“你一向如此自信。”君無意搖頭:“哪怕代價是帶傷奔波,廢掉你一條手臂;哪怕代價是孤身涉險,以你的性命相賭。”
“你太高看我了。”蘇長衫揚眉:“你可以舍身為人,我不會;你可以委屈自己在朝堂裏明争暗鬥,我不會。我從不束縛自己,從不委屈從事——我自問人生灑脫,從無虛僞。”
君無意直視他的眼睛:“那只是因為你比我有辦法——你不必舍身,就可以為人;你不必入朝,就可以兼濟天下;你不必過于忍耐,就可以解決許多問題。我沒有你聰明,所以只有用最笨的辦法。”他盯着蘇長衫:“可是,這件事連你也沒有辦法,卻要強行而為之。”
蘇長衫閑閑看着君無意:“至少我不違背自己的心意。比如,我不會說——腿治不好也沒有關系。”
君無意怔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你不是孫膑,你只是君無意。”蘇長衫看着君無意,仿佛要一直看到他眼底的裂痕裏去。
君無意的胸口微微起伏。
“我的手臂不日就可以痊愈,而且我也不會孤身涉險——要涉險,也是共同進退。”蘇長衫的聲音雖平,卻仿佛一言就能直指人心,攪沸人心中的熱血。
蘇郎的辯才,并不是來自語言,而是來自他的真性情。
“我認識‘逍遙神醫門’的神醫沈祝,世上只有他能治你的腿。”
逍遙神醫門生死人、肉白骨,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傳奇。而它素來隐蔽,江湖中人能得見他們的少之又少。
“逍遙神醫門就在川蜀。”蘇長衫輕描淡寫的說:“所以,只是去請個脾氣古怪的朋友幫忙而已,沒有你想像的那麽恐怖。你肯去,我們一同出發;你不肯去,我打暈你帶走。”
他悠閑的語氣卻有十足的肯定,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
君無意固然不是一個會受威脅的人,但對方卻是蘇同。蘇同不會威脅人,他只會說到做到。
一個腦袋從帳外探了進來,葉舫庭笑嘻嘻的問:“你們商量得怎麽樣了?何教主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