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裂玉?
一年前。
川蜀以富庶聞名天下,最出名的還是美人。
巴山蜀水靜傍長江上游的富饒,綿延天府之國千裏錦繡,山水意蘊最鐘靈的一脈又仿佛獨獨給了蜀中,滋養世代才俊如畫。
蜀中唐門百米開外,有一條禾阗街。街上的百姓們也都是見過些世面的,什麽江湖人物仇殺結拜的、生死決鬥的,都算不上稀罕事兒。平時,天蒙蒙亮時只能聽到賣豆腐的阿嬷挑着擔子吆喝。
這一日,魚肚白的天邊仍有幾顆小星殘醉,禾阗街上卻一陣喧嘩。
“淳于門主被殺了!”
“怎麽會有這種事?”
“……”
“屍首就是在這兒發現的!”一個胡子拉茬的中年漢子指着青石牆角:“是賣豆腐腦的阿嬷最先發現的,阿嬷吓得魂兒都沒了,豆腐灑了屍首一身一臉。”
想着白花花的豆腐腦灑在死人臉上的情形,幾個膽小的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淳于世家一向公道,又是蜀中武林三大世家裏最強的一家,”有膽大的伸手在那牆壁上摸了摸:“淳于門主雖然是個女人,那些江湖豪傑爺們哪個不服?竟然也被人殺了……這江湖,唉!”
“出事那天還是她三十九歲生辰,可惜了……”
說到這裏,人群裏一陣嘆息。有人突然想起了什麽:“還聽說她的丈夫見了屍體,悲痛得幾次嘔血昏厥過去呢。”
“美男子微生硯?”立刻有好事的腦袋湊過來:“聽說微生硯整整小了淳于翎六歲,是不是真的啊?”
“噓……”有人示意小聲:“微生硯是十年前入贅淳于世家的……那時淳于門主已經是再嫁身了。”
人群的注意力很快被香豔轶事吸引。微生世家歷代出美男子,微生硯自是不例外,他又如此年輕,為何要娶一個大他好幾歲的再嫁的女子?市井街坊自然有好幾個版本的傳說。混過江湖的人都知道,淳于翎的前夫是大俠慕容昊天,以獨門“亂空槍”享有盛名,十四年前死于江湖誅滅邪派的一場惡戰,留下一雙兒女淳于濱、淳于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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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淳于府的公子和小姐,既沒了爹,也沒了娘。”賣針線的嬸娘搖頭:“可憐啊……”
“到底是誰殺了淳于門主?”不知是誰問了一句。
胡子拉茬的中年漢子想了想,擰擰眉毛:“總不會是唐門吧?”
“這裏離唐門近,是有點蹊跷,但唐門要是真幹了這事兒,為什麽要把屍體處理得這麽顯眼?”剛才膽大摸牆的少年反駁。
“如果不是唐門用毒——走遍咱川蜀,又有幾個人能殺得了淳于翎?”
衆人左顧顧、右看看,只覺得唐門實在撇不清幹系,但如果真是唐門所為,也有些說不通。
“你們也不用瞎猜了——”一個有些派頭的江湖客威風的一擡手:“聽說這次君将軍親自調度了欽差,來查案!”
—
蜀中唐門。
此刻,江湖名宿聚集在大廳,五派十一幫、三大世家的高手幾乎都到齊了。這其中還有一個布衫的少年人,看上去再平凡不過。他自稱姓蘇名同,字長衫,來自江南蘇家,此次是進京趕考去,恰好路過蜀地。一個趕考的書生有什麽資格參與江湖大事?雖說江南蘇家有些名望,但江湖人向來瞧不起文人。不巧的是,這蘇同卻還有讓人想不到的另一重身份:當今左翊衛上将軍君無意委派的查案人,說得更大點,就是朝廷派出的欽差大臣。
話說回來,一個連功名都還沒有的少年人,又何來資格做朝廷的欽差?偏偏君将軍就委托了他。
所以,江湖名宿雖說不願,但也給了蘇長衫一席之地,當然,也并沒有人真正把他放在眼裏。
唐門長老唐雙齡先開了腔:“各位江湖同道,此次淳于門主慘遭毒手,又是在我唐門附近,唐門義不容辭要和各位一起将此事追查至水落石出,以告慰淳于門主在天之靈。”
崆峒派妙沖道人冷哼了一聲:“這檔子禍事唐門撇不開幹系,老道我看就從唐門開始查起!”
峨眉柟慈師太道:“唐長老,據說淳于門主生辰當天曾前往唐門,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淳于門主在這月初十來過唐門,買一味藥材。”唐門不僅擅用毒,也擅用藥。
“淳于門主要哪一味藥材,又是做什麽用?”柟慈師太繼續問。
“淳于門主前來買的是一味孑歸草,對治療心脈受損有奇效,用作什麽用途,我就不知曉了。”
“說來說去,淳于門主最後一次出現在人前就是在你唐門,之後就沒人見過她!三天之後屍體卻出現在你唐門附近——”崆峒派妙沖道人大聲道:“要不是有人用下三濫的伎倆,真刀真槍,天下又有幾個高手能取淳于門主的性命?”
此話直指唐門用毒,唐雙齡氣得胡子直抖:“我唐門與淳于世家交好,有什麽理由要害淳于門主?”
“你肚子裏窩着什麽,鬼才知道!”妙沖道人指着唐雙齡的鼻子罵道。
在氣氛劍拔弩張的時候,突然有人淡淡說:“我請來了最好的仵作,随時可以前去驗屍。驗屍的同時,順便請淳于家的幾位來一趟,他們既然是淳于門主最親近的人,自然知道她在死前當日做過些什麽,有什麽異狀。”
話語很悠閑,卻把江湖豪傑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因為,這樣兩個提議,此刻的确比什麽話都在理,衆人都沒有異議。說話的人閑閑的搖着扇子,似乎對剛才的争吵半點興趣也無。
這一時之間,大家都未瞧在眼裏的蘇長衫,無形中卻成了主持大局的人。只是人們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罷了。
半個時辰之後,廳外有人通傳:“淳于公子和小姐來了。”
一個端莊的少年走了進來,正是淳于濱。他雙目紅腫,顯然是經歷了極大的悲痛,但世家風範仍在,朝座中施禮道:“多謝各位江湖前輩為此案奔波,淳于濱感恩在心。”
他身後跟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一雙杏眸酷肖其母,便是淳于如意了。
幾句寒暄之後,柟慈師太問:“敢問淳于公子,淳于門主在事出當日可有異常?”
淳于濱想了想,說:“當日早上我見到娘時,她和往常并沒有什麽不同,只說要出門一趟。”
衆人都看向唐雙齡。
“淳于門主的确來了唐門,”唐雙齡說:“不過她午時就告辭了。難道門主沒有返回府上嗎?”
“沒有。”淳于濱頓了一下才回答,聲音有些哽咽。
柟慈師太朝旁問淳于如意:“淳于小姐,你在事發當天見過令堂嗎?”
淳于如意搖了搖頭,她的容貌和淳于翎很相像,不過氣質文秀,少了七分高傲:“我那幾天惹娘生了氣,本想在壽誕上與她和好,沒想到……”她說到這裏已淚落如珠。
淳于濱正待接過話,神色卻突然一變。只見門口處,仆人摻着一個人走了進來。這邊淳于如意的神色也變了。
柟慈師太已站了起來,朝門口道:“微生先生。”
這下,所有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在了門口。
來者容色雪白慘淡,眉睫點漆,在膚色映襯下黑得驚人,卻也……美得驚人。座中人都不得不在心裏承認,微生世家歷代出美男子,到微生硯這一代幾乎到了極致。以往的微生子弟都溫潤如玉、清朗如竹,而微生硯縱然眉長遠山煙雨清涼,唇薄水色沾月光,長睫掩映寒潭輕雪,卻還有一雙難以用筆墨言喻描繪的鳳目——那眸子裏破碎出的悲傷,就似在人心坎上舉千斤大錘擊打和氏璧,瞬間寒玉紛飛,弦裂冰雪!
……誰也無法形容那種驚心、驚痛、驚豔。
世間真的有種美麗,是美到讓人痛徹肺腑的。
在衆人都愣神的時刻,蘇長衫搖着扇子,優雅的打了個哈欠:“微生先生這邊坐。”
他閑閑的指着身旁的一個空位,沒有微笑,但友好的眼神讓人很難拒絕。
“你用過同和坊的熏香?”在微生硯就要坐下之時,蘇長衫突然問。
微生硯略一怔:“不錯。”
“同和坊的熏香有特殊的藥用。”蘇長衫一撣衣袖:“敢問微生先生可是身有傷病?”
“……我幼年曾随父逃難,被家父的仇人一刀貫穿胸肺,幸得少林空遠大師相助才得以保命,數十年一直用藥調理。”微生硯接着說:“這同和坊的熏香,是阿翎托人調制的,自與她成親後我就一直使用。”
蘇長衫點點頭:“你心肺有傷,可需要孑歸草入藥?”
微生硯長睫一擡,似乎對面前的布衫少年有些詫異,卻并未否定。
座中大多數已經明白了怎麽回事,淳于翎出事當日來唐門尋藥,尋的這味孑歸草,就是給微生硯治傷的。
“剛才你還沒說啊,是什麽事情和門主扯皮?”妙沖道人跺腳。
淳于如意低頭不答,淚光隐隐。淳于濱面有難色,頓了頓才說:“娘要如意嫁給湯家的四公子湯堤,如意不肯,在和娘怄氣。”
妙沖道人嘿嘿一笑:“不會是你這丫頭已經有了意中人,不從父母之命,一刀将你娘剁了吧?”
“你……”淳于如意氣得眼圈一紅,淚水滾了下來。
“娘從小最疼如意,連我也難免羨慕。母女二人感情一向親厚,道長不必多心。”淳于濱立刻從中調解道。
“淳于門主只疼你那妹子不疼你,莫非是你小子嫌你娘偏心,氣不過宰了她?”妙沖道人笑嘻嘻的指着淳于濱的鼻子問。
這下,連淳于濱也氣得說不話來。
“要不——就是唐老鬼見財起心,謀財害命!”妙沖道人猛地一個轉身,正對着唐雙齡。
“你個老道還是懷疑我唐門?”唐雙齡急得吹胡子瞪眼:“我唐門要是真有心加害,怎麽不神不知鬼不覺把屍首處理掉?作什麽要把證據貼在自己腦門上?現在淳于門主死得不明不白,簡直連是自殺還是他殺都說不清楚——”
“……胡說!”一直未說話的微生硯突然起身,推開仆從的摻扶,走至中廳。他的姿儀如病梅抱雪,這一怒之下兩頰生出紅潮,原本慘白的氣色倒似天然妝點,座中的數位年輕女俠都不禁看得呆住了。
唐雙齡不知哪句話說錯了,卻不敢再出聲。
微生硯胸口起伏,人人都看得見他氣息不穩、悲恸至極。峨眉柟慈師太座下的大弟子上官蓓的眼睛裏流露出不忍來,幾乎要上前去摻扶這傷心欲絕的男子了。
只見他喘息了片刻,接着說:“阿翎一生坦蕩,耿直磊落,哪怕遇到了什麽難處理的事,也絕不會軟弱逃避。若說自盡……就是對阿翎的侮辱。”他說到這裏似是牽動了什麽心傷,長睫無力一合,仰面向後倒去。
“呀!”上官蓓輕呼一聲立刻提氣,可在她的身法将動未動之際,卻見微生硯已經被人接住了。
是那個布衣平凡的蘇長衫。
他原本坐在大廳南角,和微生硯之間起碼有七八丈的距離。但頃刻之間起身、移步、扶人,一氣呵成,好像他本來就在旁邊候着一樣。這樣的輕功,境界至少在上官蓓百倍之上。
衆人眼裏的懷疑之色都化為佩服。座中都不是碌碌之輩,眼利心明,知道單這一手輕功,若要在江湖上論資排輩,就可以跻身十名之內。這個叫蘇長衫的少年,竟真有些本事!
蘇長衫臉上仍然沒有什麽表情,從從容容的朝座中點頭道:“微生先生恐怕是悲傷過度。我略通醫術,可為之診治。”
他也不多言,扶着失去知覺的微生硯走出廳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