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四十二 思念

齊光哭了一天一夜,然後像化成了石人,一動不動得跪在山頂。

仝哄站在遠處注視着他,憐憫地搖搖頭,滾去跟大司獄禀報。

“還在?”大業瞪起眼睛,灰色的眼珠裏射出驚訝和厭惡,“第幾天了?”

“第三天了。”仝哄戰戰兢兢地說。

“你有上去看看嗎,不會死了吧。”

“肯定沒死,齊光在做深刻的哀悼和反省。”

“是應該好好反省。”大司獄只聽到最後兩個字,“把屋子弄得亂七八糟,撞破了三層天花板,還搞垮了一座山。你先把帳算算,再給他跪一天,明天就去找他賠償。”

“……遵旨。”

仝哄早就習慣了大司獄的不近人情,他知道兩天前發生在齊光身上的事情,非常替他惋惜,想過上去安慰,但被別的事情絆住,之後每天早晚都會在遠處看他一次,一是為跟大司獄彙報,二是為确保他沒做傻事。

“不過後土大人說,随便齊光跪多久都行。”仝哄裝作無意地提醒道。

大司獄沒說話,臉色更加難看。過了會兒,硬聲問:“焦姜那邊呢?”

一說到焦姜,仝哄直恨得牙癢癢。兩天前這個男人不知道怎麽混進了黑山,還把他的黑簿偷走了!他和大司獄覺察得早,馬上就出動抓捕,可是這慣偷本事高強手段獨特,花了好長時間還是讓他逃了。齊光出事那天,因為焦姜搗亂黑山沒有空閑幫忙,這幾天都忙着找他讨回黑簿,又沒時間安慰遭受重創的齊光。每次想起這個男人,仝哄真恨不得把他給撕了!

“焦姜就是不肯還,還說他有一支補天金筆被黑山拿去了,黑簿是一物換一物。”

“什麽補天金筆,聽都沒聽過!”大業也不喜歡焦姜,在天上各種帶“混”字的名號基本都是他,沒想到這次竟敢惹到黑山頭上!

“焦姜還說,”仝哄說,“如果我們急需黑簿,可以拓寫一本給我,但原書要留在他那兒。”

“簡直胡鬧!黑簿天上地下僅此一本,多一本成何體統!再說拓寫的黑簿有用嗎!”大業猛地一拍踢書案,在雙頭獸的悶哼聲中氣憤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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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這樣跟他說的。”仝哄也愈發氣憤,“然後他就要我們用補天金筆換黑簿。”

“哪有什麽補天金筆!”

大業說完沉吟了一下,想到齊光初到這裏的時候手臂上确實有金印,可是從後土那裏回來後金印消失了。——金印和金筆,應該有點關系。

這時,仝哄說道:“還有一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大司獄點頭。

“月君今晨派人來傳話,說兩天前從黑山飛出一團真氣,把月宮的紫煙水榭和周邊的幾棟建築炸沒了,要我們賠償。而且已經算好賬了。”說着從嘴裏嚼出一張疊好的紙,用舌頭卷住呈給大司獄。

大司獄懶得看,大手一揮,“都算在齊光頭上。”

“這……”仝哄還想替齊光抱不平,因為他知道那團真氣是雨燈的,算在齊光頭上不太合适,可是大司獄緊接着問道:

“後土大人什麽時候到?”

“差不多快了。”

“你再去做最後的确認。”

“遵旨。”

齊光不知道跪了多久,也不知道要跪多久,甚至連自己在跪着都已經不知道,只知道心裏一直在反複念叨一個名字——

芷穎。

他想她,思念她,任何一絲滑過身體的細微動靜都幻化成她的身影,都帶來她的氣息。芷穎在白晝的雲朵上,芷穎在夜晚的星鑽間,芷穎在熱浪炎炎中,芷穎在寒風呼嘯裏,芷穎無所不在,芷穎無時或缺。

他曾誠惶誠恐地伸出手,但骨頭的磷光從皮膚透出,手指在重重鬼火間行走,照亮了芷穎眼中自己的反光——那個被沉郁的憤怒和極端的挫敗感俘獲的醜陋的自己!他觸電般收回手,再也不敢看她,不敢尋她,只敢偷偷摸摸地想念她。

他從頭開始想她。

那天下午走進吳宅後院和芷穎的對視,一度以為是好奇心的靈光一現,但是他現在知道,那個瞬間是父母賜予的永恒。

之後,芷穎為了拯救親人不顧生死、心甘情願手持燭陰鱗片,化身成百鬼攀爬的天梯。他很佩服,但更多的是觸動,因為這是自己未能做到的遺憾。從那個時刻起,他決心守護她,就像守護從前那個弱小的自己。

初遇的那一晚發生了好多事情,他打退百鬼後芷穎突然提出想要所有人忘記她,就為了讓親人過上好日子。齊光再次震驚了,不懂這個柔弱的姑娘為何一次又一次表現出非凡的勇氣和力量。不知不覺中,他開始幻想,如果和她在一起,是不是也能被感染,變成自己想成為的人?

又是父母的恩賜,或是自己強烈的心願,芷穎願意和他同行。可他是個游蕩人間、沒有身份的人,不能讓她也跟着到處漂泊受苦。于是滿腦子都在尋思該給她找個什麽樣的人間淨土呢?

無意識中,狐貍毯把他們帶到了陰西。金蟬神祠前的神舞讓他如癡如醉,世上竟然有比母親的舞姿更優美的女子,清醒之後他意識到剛才跳舞的不是芷穎,至少不是現在的芷穎。

在一掌村的蘭房裏,芷穎的梨雨花泣讓他頭一次感到自己被關心着、被需要着。他胸口充盈着喜悅,仔細回想當時,這份喜悅的名字應該叫做救贖。然後順其自然的,他告訴芷穎玉佩的事,這并不是秘密,天上的人都知道,但對凡人是第一次。

掏出玉佩時發現它在發光。是因為她嗎?就是因為她吧。

他們一起飛到蛇妖天宮。芷穎突然變得奇怪,比常人稀薄的精魂變成肮髒不堪,于是他逐漸看清了她的過去或許有着刻骨的痛苦。

他很擔心,很在意,想了解,想解救她。

他沒想到蛇妖會那麽強,能把青丘狐面具撞破。這副面具是用來限制力量的法器,如果力量使用過度,螣蛇就會往心髒注入毒液。這是雨燈的陰險招數,讓他和父母相殺,不得同生,所以他很久以前就決定死去,讓父母的精魂從心髒的束縛中解脫。

變回原身後,他遇到了兩難的抉擇:要立刻打敗蛇妖,因為芷穎就在身後;但打敗蛇妖需要強大的力量,沒有面具的制約,肯定會在施法後立刻中毒。他的猶豫只在眨眼間,便一咒定了勝敗。中毒後他很快就蘇醒了,以為是自己的力量将毒液淨化,當時金蟬說的句奇怪話語,現在才知道原來是芷穎救了他。

在天梯裏,又遇到了人生敵人——咿呀。焦姜還故意當着芷穎的面造謠诽謗,他當時真吓壞了,害怕芷穎當真,誤會自己的清白。現在想想,當時的害怕應該是一種隐秘決心的懵懂表現吧。

芷穎被焦姜抱在腿上,兩人那麽親密地對視,他頓時生氣了,是種又酸又澀的怒火。在怒火中,他斷續從焦姜嘴裏聽來芷穎的過去,不管是真是假都決定守護到底,不讓任何人傷害她。

剛到神懲村的時候,他随意地說出自己出生在天上,表面波瀾不驚,其實內心非常忐忑,這是他笨拙的暗號——快了解我吧,我想離你更近。

搭建祭臺忙到很晚才回來,發現芷穎的房間是空的,就坐在門邊等她。誰知等待的“代價”那麽大,一夜的輾轉反側,腹中騷亂,渴望餍足。

在灰的天府裏芷穎問了個問題:“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吧?”這似乎是她的笨拙暗號——從今以後,我都想和你在一起。吃驚,開心,激動,慌亂……各種情緒接肘而來,就像在他黑暗的內心點燃一根蠟燭,照亮了連自己都沒有看過的東西。他拼命思索,搖擺不定,各種言辭絮絮叨叨,越來越吵鬧,最後彙成一種聲音——答應她。

可是他錯過了。

但第二天又迎來一次機會,他說出來了——

不離開你。

“芷穎,我不想離開你。”

齊光張開幹裂的嘴唇,發出不似自己的聲音。

他擡起僵硬的手臂,抖落一層灰塵,張開掌心看着暗淡無光冰冷透骨的玉石。

“芷穎,我想見你。以後再也不離開。”

玉石微微一閃,好像裏面有只螢火蟲。

齊光笑了兩聲,噴出一口黃沙。

唯恐自己真變成石頭人,他活動起筋骨,骨頭嘎嘎作響,縫隙中全是泥塊,拼命咳嗽,直到面色紅潤呼吸暢快。皮膚沉痛,上面長了一層柔軟潮濕的苔藓,他苦笑,權當做從身體裏析出的所有心毒,一片一片剝下,一片一片踩爛。

“咿呀。”他對着土地說。

過了一會兒,地面隆起一塊土包,咿呀鑽了出來——千年的人參精,只要用土哪兒都能去。

齊光鄭重地看着咿呀,雙手呈上玉石,謙卑地說:“幫我交給芷穎,告訴她,我很快就去找她。”

咿呀有些猶豫,發現少年的精魂更加純淨剔透,于是在炫目光輝的香甜氣味中心情愉悅地收下了玉石。

齊光松了一口氣,摸摸人參娃娃的頭,說:“咿呀,謝謝你。請一定要交到芷穎手裏,一定要告訴她等我,我很快就去找她。”

咿呀微笑點頭,一頭紮進土裏。

“終于想開啦?”

身後傳來一個小姑娘矯揉造作的聲音。轉身一看,是後土大人。

“想開了,我這就去把芷穎找回來。”

“她能原諒你嗎?”

齊光苦澀一笑,“可能不會吧,但我會等她原諒我,一直等下去,多久都願意。”

小胖姑娘捂嘴笑了笑,問:“你知道她在哪裏嗎?”

“我知道,但我要想先去一趟昆侖山。”

後土立刻瞪起眼睛,大呼道:“你還要去趟昆侖?你怎麽還不開竅呀!不是應該馬上把她找回來嗎!”

齊光愣了愣,老實說:“我想自己犯了這麽大的錯,去請求她原諒不能空手,就想先去昆侖山把她的另一半精魂搜出來。”

“這樣啊。不用跑那麽遠,直接去皇城,她另一半精魂就在本朝大主神炎帝手中。”

作者有話要說:

特別喜歡描寫服侍和建築。一碰到整個人就會激動起來,絞盡腦汁地想要給他們穿怎樣美美的衣服呢?住怎樣美美的屋子呢?根本不是因為會描寫也寫得不好,但就是莫名其妙的激動(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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