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想變成人的貓》③

大雨瓢潑。

向猜躲在站臺內, 正在翹首等待着下一趟公交車。

周圍白茫茫一片, 雨絲連成帷幕,向猜隔着那層帷幕在遠觀這個世界。一時間,他有些分不清, 他究竟是舞臺上的演員,還是舞臺下的觀衆了。

就在這時, 一輛銀灰色家庭式SUV停了公交站臺旁,副駕駛座的車窗搖下, 探出了一個滿臉正經的小腦袋。

“大哥哥,上車吧,別淋病了!我們送你回家。”

小男孩看上去也就七、八歲大, 沒有同齡孩子口齒不清的毛病, 普通話字正腔圓,帶着一種小大人的架勢。

向猜覺得他很可愛,笑着回答:“謝謝, 我等公交車就好。”

“前面堵車了!”小男孩拿出手機, 娴熟地調出導航,指着地圖上紅彤彤的路線圖說,“你就算再等半小時也等不來車的!”

“……”向猜想,這難道是什麽黑車拉客的新手段嗎?派出一個伶牙俐齒的小朋友,專門在路上撿他這樣孤零零的可憐蟲?

可他今天出門沒帶錢包, 只在公交卡套裏塞了五十元應急。這裏距離他們學校可有十幾公裏, 若是打黑車回去,這點錢也不知道夠不夠……

車子的主人像是看出了他在猶豫什麽, 車窗又往下搖了搖,一張成熟英俊的面孔出現在向猜的視線中。

“……上車吧。”談一鳴微微擡了擡下颌,“不會把你賣了的。”

只是一剎那的眼神接觸,向猜就像是全身觸電一樣,原本被大雨澆得透心涼的身體突然湧上了一股熱意。

那種感覺,是羞恥,是尴尬,還有一些他暫時無法分辨的感情。

他沒想過自己會在最狼狽的時候遇到談一鳴,他身體濕淋淋的,心裏也濕淋淋的。哪裏像小天鵝,明明是一只落湯雞。

他有些慌亂地低下頭,眼睛瞟到後車座上那層柔軟的羊毛坐墊,忙說:“不用了。我衣服都濕透了,把你後面的坐墊弄濕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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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想到他話還沒說完,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孩居然仗着身材瘦小,直接從前排座椅中間的縫隙裏擠過去,一屁股坐到了後排。

男孩大方地拍拍副駕駛座:“前面沒坐墊,你可以坐前面呀!”

向猜:“……”

談一鳴:“……”

談一鳴從裏面打開車門,車內熱氣湧出,吹散了陰雨天的寒冷。

“上來吧。”男人的聲音穿透層層雨霧,抵達了他的耳畔,“猜猜,我送你回家。”

如此溫暖,如此溫柔。

在五年前第一次聽到男人聲音時,向猜就無法拒絕他聲音裏的溫柔。

于是,向猜就這樣暈頭暈腦地上了車。

這陣暴雨下得很急。向猜剛剛一直站在雨中,只覺得有些涼,等到他鑽入溫暖的車內後,才後知後覺地感到冷。

他打了個寒顫,下一秒,一條泛着香氣的空調毯就披在了他身上。

“擦擦吧,別感冒了。”談一鳴說,“現在車裏只有空調毯,你将就一下。”

向猜故作淡定地應了聲,把腦袋整個紮進了毯子裏。

毯子上有一股好聞的香氣,像是柔和的陽光,又有點像是波光粼粼的海洋——向猜回憶起之前在節目錄制現場,那個幸運觀衆所描述的談一鳴懷抱的味道,向猜想,她聞到的是不是就是這股香氣呢?

他擡頭張望,發現香氣來源是車內的熏香。小小一瓶淡藍色的液體貼在出風口上,随着車子的行駛,液體在瓶中晃啊晃,逐漸揮發四散。

于是,空調毯染上了這股香氣,談一鳴的懷抱染上了這股香氣……現在,向猜的發梢也染上了。

向猜盡量把身上滴答不停的雨水擦幹淨,可最終還是打濕了座椅。

“車子的幹洗費我會付的。”他現在早就不是每個月只有一百塊生活費的小可憐了,他的生活不再捉襟見肘,提起付賬兩個字他可以把腰板挺得直直的。

“行了。”談一鳴用毯子圍住他的身體,好笑地說,“小朋友還沒出校門呢,和我談什麽錢啊?”

“……”向猜已經想不起來,他有多久沒被人當成過小朋友了。

這五年裏,他成長得太快,也蛻變得太快了。當大家把視線落在他身上時,他已經是值得信賴的班長、是當之無愧的男一號、也是感情裏的引導者了。

向猜定了定神,堅持道:“親兄弟明算賬。”

“可這又不是什麽需要AA的賬單。”談一鳴說,“我有車,看到你被雨淋濕了,想順路送你回學校——這只是一件舉手之勞的事情,你一定要和我算這麽清楚嗎?”

向猜被問的啞口無言。

坐在後排的凡凡沒有插嘴大人們的話題,他繼續擺弄着手機,點開屏幕上的王者榮耀,認真操控英雄。

手機裏傳來一聲渾厚的“KILL”,凡凡拿下一枚人頭。

談一鳴問向猜:“你一個人來看音樂劇?”

向猜答:“不是,和我男朋友還有他的幾個朋友一起來的。”

“那他怎麽沒送你,讓你一個人趕公交車?”

後排,凡凡拿下了第二顆人頭,手機裏又傳出了一聲“double kill”。

向猜被那聲“double kill”弄得心煩意亂,他說:“滿川和他兄弟們還有事,我們就分開走了。”

談一鳴随便點點頭,沒有細問小情侶之間的事情。

談一鳴把向猜的學校地址輸進導航裏,車輪滑過雨幕,拐上了高架橋。

因為車窗緊閉,車子裏悶悶的,除了後排凡凡的手機裏傳出的游戲音效以外,再無其他動靜。

向猜掏出手機,只不過一會兒沒看手機,屏幕上就被岑滿川關心的話語填滿了。

岑老師:猜猜,你上車了嗎?

岑老師:你沒被雨淋到吧?

岑老師:早知道我就不和那幫龜孫吃什麽海底撈了,應該先送你回學校。

岑老師:怎麽半天沒回話,不會手機又沒電了吧?

岑老師:你那手機電池太不頂用了,要不咱倆換個手機吧。

向猜輕輕抿住嘴唇。

guess:稍微淋到點雨,已經上車了。

guess:手機還是別換了,我這手機帶不動游戲,你沒法和你朋友吃雞。

岑老師:那你回去多喝熱水,別感冒了啊。

岑老師:車上有座嗎?

向猜側頭看了眼正在開車的談一鳴。

他想告訴岑滿川,他沒有坐公交車,他遇到了談老師,談老師可以順路把他捎回學校。

可是突然間,他覺得很累很累,累到不想說那麽多話了。

于是,他只回了兩個字。

guess:有座。

岑老師:恩恩那就行哈!

岑老師:那個……對不起哈。

岑老師:老高和大腿他們就是性子有點直,絕對不是對你有意見。

岑老師:他們以前沒看過音樂劇,第一次看有點沒看懂,所以才中途溜走的。

岑老師:我本來想着一起吃頓火鍋,給你們互相介紹介紹。

岑老師:沒想到你們學校突然有事,叫你回去。

其實學校沒事——只是現在的向猜,确實無法平心靜氣地面對岑滿川,所以随口說了這麽一個理由。好在岑滿川很直,直到聽不出這是向猜的借口。

他們兩人交往将近三個月,感情一直很和睦,沒有吵過一次架。

向猜在校園裏見過很多吵架的情侶。他們是憤怒的、歇斯底裏的,伴随着眼淚和大吼大叫。

向猜無法想象自己在岑滿川面前也變成那副醜陋的模樣,所以在他意識到自己因為岑滿川的話感到難過與生氣時,向猜主動避開了他。

岑老師:你別生他們氣哈。

guess:沒關系。

岑老師:嘿嘿嘿,愛你。

岑滿川發來一只狗狗的表情包,是一只笑得燦爛、嘴裏還叼着紅玫瑰的金毛犬。

向猜回了一個天鵝展翅的表情,然後這段對話就這樣默默結束了。

後座上,凡凡的手機裏傳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triple kill”。

談一鳴通過後視鏡看了凡凡一眼,忽然開口問:“凡凡,我剛才就想問你。為什麽你的手機是蘋果最新款?現在的小學難道允許學生帶手機嗎?”

“我上課不拿手機的,只是下課玩。”凡凡連頭也沒擡,“至于為什麽是蘋果最新款,這事你應該問我媽。她總是喜新厭舊,買了個拍照漂亮的安卓機,就把蘋果淘汰給我了。”

“……”談一鳴更奇怪了,“正常來講,你媽淘汰的手機不應該給你爸嗎?你爸那手機都卡得不行了。”

“班主叔叔,你搞錯了。”凡凡淡定地說,“我媽淘汰的手機給我,我淘汰的給我姥姥,我姥姥淘汰的給我姥爺,我姥爺淘汰的才給我爸……”

家庭裏的食物鏈可見一斑。

談一鳴倒吸一口冷氣,喃喃道:“只聽說婚姻是墳墓,看來生了孩子之後就是挫骨揚灰啊。”

支着耳朵偷聽的向猜噗嗤笑了。

剛剛還有些沉悶的車內氣氛,忽然活了過來。

感謝這段插曲,向猜暫時忘掉了不快,好奇地問談一鳴:“這個小朋友是你親戚嗎?”

談一鳴搖頭:“不是,你還記得孤雁吧?這是孤雁的兒子,小名叫凡凡。”

“孤雁?”向猜當然記得他。他聽過的第一個廣播劇就是孤雁和望青雲配的,那是他頭一次接觸男人之間的愛情。後來,他還因為孤雁和望青雲有CP樓有些隐隐吃醋,但很快就發現只是他自己腦補太多……沒想到過去這麽多年,現在還能聽到這個名字。“你們現在還有聯系?”

“當然有。”談一鳴挑眉,“他現在是我們工作室的配音導演,偶爾也配音。”

“那凡凡為什麽叫你班主啊?我以為只有戲劇圈這麽叫。”

談一鳴點點頭:“你還真猜對了。咱們國內的第一批配音演員,其實都是從話劇行業出來的。話劇行業沿襲了戲劇傳統,會管一個班子的主事人稱為‘班主’。這群老配音演員們把這個習慣帶到了配音圈,我們這些年輕人就跟着這麽叫了。”

“‘年輕人’?”向猜意有所指地重複這幾個字。

“小朋友,不要仗着自己年輕,就瞧不起三十歲的人。”談一鳴騰出右手,本想敲敲向猜的腦袋,但在落下的一剎那他把手收了回來。

指尖蹭着男孩的發絲落下,落在了向猜的肩膀上,帶着一股別扭的、生硬的、直男才會有的哥哥對弟弟式的親昵。

他轉移話題:“你們呢,音樂劇圈不這麽叫?”

向猜搖頭:“我們不這麽叫。我們只有導演和制片人,其實這兩個都算班主,一個負責排戲,一個負責花錢。”

這麽一看,還是談班主辛苦一些,畢竟他負擔着幾十口人的生計問題,既要管戲,又要管錢。

兩人聊了很多,只不過這次談論的話題和在肯德基那晚的不同。

那一次,他們是失散多年的網友,聊的是彼此的生活。

而這次,他們則是聊藝術、聊工作、聊對行業的擔憂、聊對未來的期望。

以及,所有成年人都繞不過的話題——貧窮。

“開公司就是表面光鮮。”談一鳴從來沒和任何一個圈外人說過這些話,可向猜就像是開啓他內心秘密的一把鑰匙,他們只是肩并肩坐着,談一鳴就不由自主地把那些事情都說給他聽。“你知道嗎,大部分的影視公司,50%的預算給大牌演員,40%的預算分給前期投入,而配音、配樂、後期剪輯一起分剩下的10%。可是這點錢,影視公司還經常一拖拖很久不結。”

“那咱們正好相反。”向猜聳聳肩,“你們是尾款遙遙無期,我們是手裏攥着空頭支票——音樂劇演員入組是拿不到任何報酬的,只有等一部戲排完,登上舞臺了,再以每一場多少錢結算。一部戲要排多久?兩個月、三個月、五個月都有可能。但是能演多久?五十場屬于命好、一百場就要去寺廟還願了。”

兩人聊到最後,居然同時嘆了聲“哎”。

他們一愣,緊接着又同時大笑起來。

坐在後排的凡凡想,成年人可真奇怪,為什麽這麽無聊的話題,他們居然還能笑得這麽開心呢?

談一鳴說:“讨生活不容易,我現在每個月光是房貸就要還五位數。”

向猜氣道:“喂,你這明明是在秀!我一個月連演二十場,才能拿到五位數。”

談一鳴見小朋友氣鼓鼓地樣子,覺得很有趣。

“我那房子挺大的,次卧一直空着,還有個小飄窗。我打算過段時間問問中介,挂牌找個合租室友,但又擔心中介胡亂招人。”

“确實得謹慎一些。”向猜贊同道,“現在黑中介是挺多的,我最近要畢業了,也在找房。華城的房子太貴了,再也沒有像學校宿舍那樣又便宜又好的住宿條件了。”

沉迷游戲的凡凡忽然從手機裏擡起頭,好奇問道——“你們一個找房東,一個在找房客,你們為什麽不住一起啊?”

談一鳴:“……”

向猜:“……”

剛剛還輕松愉快的談話忽然陷入了一陣尴尬的沉默裏。

車廂寂靜。

過了許久,兩人同時開口。

“那個……我其實和我同學說好了要合租一個兩室一廳。”

“我家裏偶爾會來些親戚朋友,仔細想想,客房要租出去了不太方便。”

“……”

“……”

凡凡再一次被手機裏的戰局拉進游戲中,他不甚在意扔下一句:“哦,那就算了吧。”

——那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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