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回鍋肉
等樂寧的情緒恢複, 手中的那團面也已經不大好拯救了。
水和得太少,以至于本身就有些發幹,就在樂寧抱着芝麻哭的這些時間裏,面團幹脆就放硬了, 或許再放一會兒丢到門外, 将與室外那些硬石無異。
樂寧收拾完情緒,發了好一會兒呆,環顧這竈房內, 結果看見了牆壁上挂着的一串串辣椒——
好叭,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應該吃辣!
不多時, 樂寧開始收拾食材, 重新有了做菜的想法。
水桶中撈起的鯉魚在半空中有力地甩着尾巴,将晶瑩的水花在灰白的牆上甩出一行斜斜的一字;漂亮的小半塊豬肉紋理分明的卧在案板上,旁邊有好幾個小碟子裏依次裝着蔥、姜、蒜、花椒、鹽、胡椒等調味;最鮮的河蝦在小池子裏腳如須發般滑動, 被她一網撈起……
很快,廚房裏就響起了“篤篤篤”的利落切菜聲。
青白的蒜苗、蒼翠欲滴的香芹、漸變紫的洋蔥、烏黑發亮的木耳、橙紅的蘿蔔絲兒、頭胖身子細的黃豆芽——用以中和口感、達到膳食均衡的蔬菜應有盡有。
陸宛祯在旁邊探頭探腦的, 幾次被樂寧從危險的竈上抱下去,生怕自己洗鍋的時候小貓兒玩鬧沒注意栽進了竈臺裏, 到時候甚麽水煮魚片、魚香肉絲、火鍋肉、香辣蝦、口水雞還沒吃上, 就先吃了一道烤貓肉。
陸宛祯知她的意思,卻按捺不住自己蠢蠢欲動的胃口。
先前她還以為今兒的大餐沒了,可誰能想到樂寧這就突發奇想做了一堆辣菜,原先那辣子傳入宮中之後,周後就對此贊不絕口——
而她又因為總以貓兒的身份在樂寧的身邊待了這麽多年, 自然對樂寧做出的每一道菜都充滿好奇,有無窮的探索欲。
這會兒的宮廷內盡管日日的山珍海味、奇珍走獸之肉應有盡有,但宮中廚子所做的膳,和樂寧的風格總不大相同。
禦廚們往往将葷素分作兩類而攻,葷菜中的肉味兒被研至極致,葷腥味兒少,調味料特別,但鮮少能在裏頭發覺甚麽青蔬,反之,蔬菜便是蔬菜本身的味兒,裏頭的肉極少。
樂寧就大不相同,無論這菜葷素,她總能調和,能在家常葷菜裏頭嘗到素、也能在素菜中嘗到足夠的油香,以至哪一道端出去,都可讓人就着這一樣飽餐一碗粳米。
當辣椒在鍋裏炒出油香的時刻,陸宛祯終于不敢再在竈上蹦跶。
貓兒過于靈敏的鼻子讓她連打了一串噴嚏,眼淚都順着淚溝溢出稍許,陸宛祯一面覺得喉嚨發癢、鼻子飽受刺激,一面又舍不得離開。
樂寧随手拿了布巾浸了水,在自己的臉上半擋着,就是擔心這辣椒炒得太香了,刺激到嗅覺,若是真對着一鍋辣椒幾十個噴嚏過去,怕是外間守着的師傅們就要攔着她将這樣髒的菜肴端上臺面了。
聽見小貓兒的噴嚏聲,樂寧回頭一看,瞧見小貓兒趴在地上,兩只雪白的毛絨前爪捂着鼻子的地方,不斷地在眨眼。
樂寧被逗得笑了一下,溫和地對貓兒說道:
“芝麻乖呀,你先出去自己玩兒,別在這兒待着了,反正這些菜你一樣都不能吃。”
陸宛祯聽得一愣。
等等,為什麽她不能吃?!
或許是她怔愣的模樣太過傳神,以至于原先不斷擋臉的動作頓住了,尾巴都僵直在了半空,樂寧忍俊不禁,不小心用口吸進去了好一些炒辣椒的味兒,嗆得她放下鍋鏟到旁邊,低咳了幾聲,眼眶都有些泛紅。
瓷白的臉頰上泛起稍許的紅暈,倒是襯得她如今模樣如即将成熟的水蜜桃尖尖,悄無聲息地透出一線桃色來。
陸宛祯盯着她咳嗽的樣子看,好半晌才聽得樂寧嗓子有些低啞地對自己開口道:
“這是要給殿下的,芝麻聽話,明天我再給你做好吃的。”
陸宛祯耳朵不自覺地豎了起來。
對哦,她現在必須立刻跟芝麻換回來,享受樂寧專門給自己做的辣菜大餐!
至于明日麽……
她可以再次以芝麻的身份過來,享受樂寧專門給貓兒做的清淡原味兒飲食。
陸宛祯瞬間享受了擁有小號的快樂,于是凝視了樂寧半晌,立刻邁着腿兒就噠噠地跑出了門,沒過一會兒,換了另一重馬甲的陸宛祯就上線了。
她從床鋪中懶懶地撐起身子坐起來,因着芝麻近來快要習慣同她的互換,且能簡單地聽懂她的意思,故而每次陸宛祯以貓兒的身軀離開時,芝麻總是用她的身子睡大覺。
以至于陸宛祯每次回來,身上都滿是睡眠過度的疲乏感,讓她不論說話、行為,都透露出十足的懶散模樣,偏生她長得極好,笑時明媚、不笑時又有陸懿寧不怒而威的氣勢,故而身邊仆從們皆習慣了她偶爾情緒莫測的模樣,只當她是起床氣較為嚴重。
陸宛祯适應了一下自己的身子,扶着床邊的雕花隔擋正想起身去竈房的方向瞧一瞧,畢竟隔了這麽老遠距離,不知是先前聞到的味兒殘留在腦海裏,還是樂寧炒的辣椒太香,她總感覺到那股辣意若有若無地從竈房的方向飄來。
誰知她方起身走出院兒,就見到影一出現在廊下。
對方對她無聲行禮,陸宛祯只得停下腳步,問道:“何事?”
因陸宛祯早在同芝麻交換的時候,就将四下的仆從都驅散了,院子暗處只交由影衛們守着,故而此刻影一的出現并未被下人們察覺。
影一如實禀報:
“先前殿下吩咐所查之事已有眉目,在樂家一案中,已找到第三人……”
說到這兒,影一的話頓了頓。
陸宛祯直接問道:“這人有何問題?”
影一繼續道:“那人乃一乞兒,原是南邊而來,因家鄉發了大水沒了住處,一路往北走,後入望安——”
“據他所言,原先在家鄉做的是牙子生意,他與樂家夫妻有舊,言道這二人從他手中是八年前買過一女嬰,便是今日之四郎……”
影一說到這兒就覺得事情大條了。
他感覺得到最近姚侯府的氣氛十分微妙,姚夫人仿佛氣虛似的不大敢在殿下的跟前出現,日日只派人來問殿下是否同餐,若是被拒了也不再來。
殿下就更奇怪了些——
自打醒來之後,未急着回陸國公府,也未将這兒戲般的沖喜婚姻給抹掉,畢竟是大黎太子,婚事乃是國事,怎可兒戲?
若是帝後知曉此事,還不定要如何發落呢。
陸宛祯也是知曉這點,她明了自己同樂寧的身份差距相當大,在發覺了樂寧的真實性別之後,她原先有意想将人調到自己的身旁當婢女,又或是将她舉薦至禦膳房……
後來,陸宛祯又想起了樂寧愛好四處游玩的性子,總覺得宮中太拘着她,倒不如讓她自由自在,天高任鳥飛,自己想見時,與芝麻交換一遭,便已是最好的了。
然而……陸宛祯最終在這幾個決定中挑挑揀揀,竟覺得哪個都不大滿意,她并未能就這事思索多久,樂寧就因為家中之事被請到了衙門。
于是到今日,她也未想好要如何處理。
聽見影一的話,陸宛祯知道了他的意思,當即淡淡道:“四郎真身莫要對旁人說起,那牙子還交代了甚麽?”
“他言道樂家夫婦乃是被大兒所殺,彼時樂家夫婦靠着将四郎賣入侯府得了一筆銀錢,他心生妄念,欲要上門勒索,哪知被那樂有才一棒子敲暈,待他醒來,見到的恰是樂家大兒拿着剔骨刀将爺娘殺死的模樣——”
“他不敢動彈,只在原地裝死,只敢睜開一條縫,見到那大兒殺了爺娘拿了錢財逃命去,便猜到官府馬上要到這兒拿人,也緊趕着跑了,這幾日都在城中裝作養病,還未跑走。”
“被抓到時,他以為我等是官府之人,便喊着有要事禀報,說那樂家夫婦乃是買了望安貴人之子……謊話連篇,後來被教訓了一頓,才老實了。”
影一禀報完之後,随後提了當初那人牙子被抓到時的模樣,只當他是在瞎說。
偏偏陸宛祯卻神色微動,莫名想到陸國公府多年來因丢了個孩子而傷痛之事,聽見是望安城裏的丢失孩子,思索半晌,竟同影一:
“帶我去見見那牙子。”
“殿下……?”
影一有些不解。
可陸宛祯并未有多做解釋的模樣,只神色間決斷已出,同他道:“抓緊時間,阿寧的膳快要做好了,希望回來時還是熱的。”
收到暗示的影一再無廢話:“是。”
他立刻帶着陸宛祯往姚侯府的地牢處而去,因着影衛身份特殊,故而人人身上帶着好幾道手令,他們很快裝作是陸宛祯的貼身仆從,輕易在姚府上借來了地牢關押人。
……
半個時辰後。
樂寧将菜肴依次擺出,回鍋肉色澤紅亮的五花薄肉片裏染着醬汁的顏色,青色的尖椒被切成一片片,與那些被炒成幹香的深色肉片交融,旁邊鋪着一朵蘭花花瓣做為裝點;幹煸過的香辣蝦被炸成金色,面上的殼兒全部成為了粉黃模樣,點綴着細小的白色芝麻,辣味不多,只剩撲鼻而來的焦香。
還有被切得整整齊齊的口水**肉肉卧在清冷紅油上,充滿彈力的金黃色表皮上有紅油慢慢淌過,細碎的蔥花伴着芝麻在紅油上打轉;旁邊則有一盤令人食指大動的冒着紅汁兒的炒菜,細細的肉絲同蘿蔔絲、香芹絲兒拌在一塊,色澤格外豔麗。
重頭菜是水煮魚片,被片過的乳白魚肉在火辣辣的油湯裏翻滾,上頭猶然不夠似的又灑了一捧密密麻麻的幹辣椒,最上以青蔥壓着,仿佛令人光是瞧着,就能猜到那鮮白魚肉浸過後撈起送入口中的麻辣味道!
樂寧弄完這些恰好是傍晚了,正趕上姚府的晚膳時分。
有人問她這菜傳入姚府廳堂還是殿下的後院兒,樂寧摸了摸鼻子,卻是不知,正打算出門去問問人,結果低着腦袋剛跨過竈房的坎兒,轉彎就直直地撞到了人兒。
陸宛祯恰好審完人,也想來找她,結果就被樂寧撞到了下巴,當即兩人都是捂着痛處倒吸了一口涼氣。
樂寧擡頭看去,陸宛祯的紅色常服比那水煮魚片的湯底更為鮮亮,因為在庖廚中待久了,鼻間依然萦繞着方才那些吃食的味道。
以至于樂寧擡頭去看陸宛祯時,竟有一剎那覺得……
眼前這人也挺好吃的。
她不由晃了晃腦袋,把自己被辣味兒沖暈的理智尋回,恰好陸宛祯以指尖抵了抵下巴,站定之後問她一句:
“疼不疼?”
樂寧搖了搖頭,放下了自己的手,露出被搓得有些紅的額角。
陸宛祯快要進門時,正微揚着腦袋在看廊外的夕陽景觀,恰被樂寧低頭用前額撞到側颌,讓她腮幫子又痛又麻。
瞧見對方搖頭,陸宛祯卻好整以暇地往樂寧跟前一湊,揚着眉頭,眼中捎着笑意回道:
“可我很疼。”
樂寧小小地“啊”了一聲,立刻垂下眼簾,同她道歉:“殿下恕罪……我并非有意,下次走路定會仔細些。”
但方才對方湊近時放大的眉眼,已在樂寧腦海中烙下模樣。
真怪了,一個男人怎麽長的比她還好看?
這睫毛又濃又翹,撥起來肯定很好玩兒。
陸宛祯不知她所想,只站直身子淡淡道:“不恕。”
樂寧:“……”
她愕然地擡頭去看陸宛祯,以為這人要将自己卸磨殺驢,做完大餐就拉出去宰了。
下一刻,就聽陸宛祯神情淡淡地點了點自己下颌被撞到的地方,一本正經地同她道:
“你親我一下,我就原諒你。”
樂寧:“……”
暗處的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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