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了結

判官有點方。

庚辰擺明不讓路,打是肯定打不過,說又說不通,就這樣空手回去,對殿上閻羅同樣無法交代。左右為難之際,恨不能拿起錘子,給設套的同僚挨個訂小人。反正他先祖出過巫士,這業務他熟。

“上神……”

神字剛剛出口,引魂燈突生異樣。判官匆忙展袖,發現燈芯躍動,幽蘭的光芒染上點點血紅,白煙凝成長鏈,直指庚辰身後。中途忽又轉向,遙遙指向西方。

循白煙所指,陰沉沉的天空隐現一抹黑紅。

“厲鬼!”

目标既然現身,判官自不能放過。

之前未見目标真容,庚辰攔路,他不好強闖。如今厲鬼主動現身,事屬地府管轄,縱然庚辰身為上神,是為應龍之尊,也不能違背天律橫加阻攔。

“上神,失禮了。”

判官再次拱手,虛托引魂燈,鎖定怨氣所在方向,縱身破開雨幕,徑直追了上去。

判官離開不久,客棧門推開,醜六小心探出頭,不敢對上庚辰視線,小心道:“顏珋讓小的給上神帶話,事情他會解決。”

說罷,壓根不敢看庚辰的反應,迅速縮回客棧,藏在櫃臺後,再不敢冒頭。

“會解決?”

白皙的手指攥緊傘柄,忽又松開。

黑色傘面滑過金紋,雨水順傘緣滑落,似也染上點點金星。

在雨中靜立片刻,庚辰沒有再進客棧,也沒有去追判官,而是邁開長腿,踏過被雨水沖刷過的石路,消失在雨幕之後。

霸道的應龍之氣消失,醜六終于長出一口氣。不敢對着顏珋的佳釀眼饞,只能掏出海螺,一上一下抛着,偶爾敲一下螺殼,借此轉移注意力。

“這兩條龍到底是什麽關系?”

醜六委實有點想不明白。

若說不好,天上地下,誰敢這麽撩撥庚辰?早死了七八百次。要說好,看今天這情形,又該如何界定?

不明白內情的人,只曉得顏珋癡纏庚辰三千年,始終未能得償所願。她卻隐約覺得,顏珋追在庚辰身後,嘴裏嚷嚷着喜歡,內情到底如何,恐怕未必如表面上簡單。

“蜃龍,應龍。”

醜六趴在櫃臺上,下巴墊在前臂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撥動着海螺。半晌嗤笑一聲,她一個海裏的小妖,想弄清兩條龍的糾葛是非,當真是吃飽了撐着,太不自量力。

海螺先是被抛來抛去,又被撥了幾個來回,實在忍無可忍,從殼裏發出抗議。

不想剛探出螺殼,就被醜六按了回去。

“怎麽着,不滿?能被老子盤是你的福氣。再敢抗議,把你扔給鷹嘴魚,信不信今晚就生吃了你。”

海螺瞬間安靜。

螺在魚手下,不得不低頭,它忍!

安市西郊,西明療養院

這座療養院占地超過二十畝,百年前,是當地豪族興建的宅院。戰争時期被用作駐軍醫院,建國之後,改建為療養院。

療養院東側有一座五層建築,醫療人員之外,有專門的警衛把守,專門收治一些特殊病人。

之前在地鐵站被女鬼追襲,在報紙上鬧得沸沸揚揚的中年男子,此刻就住在二樓,靠南一間獨立病房。

因“精神”存在問題,男子不被允許獨自離開房間,只有在護工的陪同下,才能暫時進到院中,走上幾圈,放一放風。情況稍有不對,又會立刻被送回房內。

遇到陰雨連綿,這樣的待遇也會被取消。只能被關在房裏,對着電視中的嘈雜一個人發愣。

同在地鐵站時不同,男人的臉上不見癫狂,反而有一種病态的陰沉。

病房門被推開,護士推車走入,将藥液高高吊起。查看男人的右手,發現有些腫脹,正打算為他換留置針,突然被一腳踹在腰上。

“按鈴!”

護士摔倒在地,護工立刻沖上前,要控制住男子。

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病房門大開,一名中年女子和兩個年輕人沖進來,看到眼前的情形,非但沒有幫忙壓制男人,反而将護工扯開。

“怎麽回事,幹什麽?!”

警衛聽到鈴聲趕來,中年女人打開皮包,取出一個信封交給來人,又低聲說了幾句。後者看到信封中的東西,壓下驟起的憤怒,攙扶起護士一同離開。

“他們打人……就這麽算……”

模糊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病房內的四人絲毫不以為意。

中年男人靠在床頭,陰沉的目光掃過妻子和兩個兒子,開口道:“事情怎麽樣了?”

“該辦的都辦好了。”女人坐到床邊,開口道,“先前的事好辦,公司裏的事也不用操心,就是被撞死那個,家裏人正在鬧。”

“鬧?鬧什麽?”

“說是要聯絡記者曝光。”

中年男人一陣冷笑,表情扭曲道:“不知好歹!再鬧,就讓他們一家人去地下團聚。”

“爸,現在不好動手,之前動靜不小,不少人盯着。”

“不用着急,等我……”

中年男子話沒說完,病房的門突然被敲響,一下、兩下、三下。

房頂的白熾燈突然閃爍,半開的窗陡然合攏。

懸在上方的輸液袋開始晃動,床身竟也随之搖擺。

“怎麽回事?!”

“誰在裝神弄鬼!”

中年男子早同妻兒說過自己的遭遇,後者半信半疑,加上入院之後,他口中的鬼一直沒有出現,就以為是緊張下産生的幻覺,很快将事情抛到腦後。

陡然遭遇異相,不由得想起此事,四人目光交織,既有疑惑兇狠,也有對未知的恐懼。

中年男人用力按下床頭的召喚鈴,對面始終無人回應。僅有敲門聲不斷響起,每次三下,十分有規律。

“是誰!”

男人的大兒子猛然起身,用力拉開房門。門外什麽都沒有,常有人經過的回廊,詭異地空曠安靜。

“怎麽回事?”

幾人面面相觑,正費解時,白熾燈再次閃爍,黑色的怨氣猛然自上方蹿出,将四人全部纏裹。怨氣中,現出紅衣女鬼的身影。

女鬼周身環繞黑色怨氣,修成的鬼體卻難以凝實,近乎有些透明。

見到鬼影,四人驚恐尖叫,拼命掙紮。身上的怨氣卻越纏越緊,仿佛一條條黑蛇,要将獵物當場勒得斃命。

女人和兩個兒子翻着白眼,吐出舌頭,一個接一個倒在地上。胸腔仍有起伏,可見并未當場咽氣,僅是昏迷過去。

中年男子仍在苦苦掙紮,被怨氣從口中湧入,想要昏過去都不可能。

顏珋站在病房外,目睹女鬼附上中年男子身,操控他拉開床頭抽屜,提筆寫下認罪書和遺囑,又操控他離開病床,一步一步走出病房,沿着安全梯邁向頂樓。

擦身而過時,顏珋微微側頭,看向女鬼。

“不後悔?”

中年男子表情木讷,雙眼已被怨氣染成漆黑,張開嘴,出口卻是尖銳的女音。

“我染惡因,必須償還。”

“即使不入輪回,就此魂飛魄散?”

“是。”女鬼聲音堅定。她為複仇種下惡因,害及無辜者性命,就必須給與償還。中年男人作惡多端,車禍僅是冰山一角。他所行的惡事,又豈止這一件。

“你想明白就好。”

顏珋讓開道路,沒有加以阻攔。

女鬼短暫離開中年男子的身體,福身行禮。褪去滿身怨氣,現出蒼白的真容,不過是一名碧玉年華的少女,淺笑時,嘴角浮現酒窩,格外俊俏。

“去吧。”

目送中年男子被帶上頂樓,顏珋轉過身,收回擺放在走廊中的銀鈴。

寂靜空曠的走廊,終于再起人聲。衆人仿佛大夢一場,護士取出挂在口袋中的計時表,總覺得有幾分奇怪。

突然間,窗外傳來一聲鈍響,伴随着陣陣驚叫。

衆人迅速聚到窗前,向下張望,在一樓花圃中,看到自頂樓躍下的中年男子。血從男子身下湧出,部分飛濺到白色花瓣上,縱有雨水沖刷,濃重的色彩也無法全部洗去。

顏珋已經知曉結果,無心去看。從女鬼處收回的簡頁,随着女鬼的消散化為齑粉,流逝出指間。

在走廊盡頭,顏珋遇上遲一步趕到的判官。

引魂燈熄滅,事情無法挽回,判官向顏珋拱手施禮,無意多做糾纏。這件事如何處理,他無法獨斷,唯有上禀閻羅,讓上司去傷腦筋吧。

中年男子的死,很快登上當地報紙。一同曝光的,還有他留下的認罪書和遺書。

其中涉及的內容,以及洩露出的名單,很快在安市乃至全省掀起一場風雨。單是那場車禍,就沸沸揚揚鬧了好一陣,行惡者和包庇者皆受到懲罰,往生者和家人終于得到公正。

這一切的紛紛擾擾,皆影響不到顏珋。

回到客棧,将醜六打發走,他便關上大門,獨自來到二樓。

推開雕刻有龍形花紋的木窗,顏珋雙手交疊在窗臺上,眺望被雨霧籠罩的安市,任由冷風吹亂額發,笑容神秘溫和,偶爾閃過金光的雙眼,卻透出一股冰冷和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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