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下午六點,迷藏酒吧內——

他們來得太早,酒吧內也沒有多少客人,就選了個角落裏的卡座,先點了些吃的填肚子,然後才上酒。

鄒向南酒量不差,但林均就只點了啤的,鄒向南見別桌擺着洋酒,眼巴巴地看着林均,意思是他也想喝,林均這次不征求他意見了,說:“混着喝更容易醉,你又不是沒體會過。”

鄒向南當然體會過。他原本不愛喝酒,但成名後的一些飯局是不得不去的,鄒向南喝不了有許喬峰幫他說情,如果對方是大佬,林均會主動替他喝。

但趙孟之喝。他比鄒向南大十多歲,他像個父親一樣對鄒向南說,你要是想跟我學寫曲,你就得先會喝酒。

他帶鄒向南參觀他的私人酒窖。一手拿着一瓶酒,一手五指并攏後又散開,形狀像散開的煙花。

“我教你個新的創作方式,”他說,“讓我來給你自由。”

他們于是一起喝,喝着喝着,靈感确實來了。在一起的一兩年裏他們合作寫的歌全是酒缸子裏泡出來的,全都佳作,但酒精也讓鄒向南變得越來越固執和暴躁,或者說,越來越像像本性乖僻暴戾的趙孟之。

他們也沒外界傳的那麽和和美美——兩個搞創作的處一塊兒怎麽可能沒激烈的碰撞。相處模式不像情侶更像宿敵,久而久之他們要是再不分開,不是鄒向南割耳朵,就是趙孟之去大溪地。

鄒向南當然不是梵高,但趙孟之确實像高更。分手後趙孟之繼續做他的鬼才作詞人,心态絲毫未受這段戀情的影響。鄒向南卻比談戀愛前還崩潰。

他沒從趙孟之那麽獲得自由,反而被酒精奴役,精疲力盡地迸不出星點靈感。那段時間他極其肆意放縱,狗仔只要蹲在夜店酒吧俱樂部的門口就肯定能拍到他,如果沒有林均把那些照片和通稿壓下去,鄒向南早就沒有名聲可言了。

那幾年也是華城娛樂不斷融資的上升期,林均實在是分/身乏術,但還是把擠出來的時間全給了鄒向南。消沉冷靜後的鄒向南決定換個環境念書,他也每個月都會飛倫敦一次。兩人會在圖書館待上一整天,也會一起去別的地方旅游。

那些足跡也被狗仔拍到了,照片加起來遍布大半個歐洲,如今全藏在林均辦公桌第二個櫃子裏。

那是他最快的時光,卻不是鄒向南的。研究生念完後鄒向南把酒戒了,他跟林均說,他心裏那塊沒被酒精填滿的地方快壓抑不住了,他還是想站在舞臺上。

林均怎麽可能不答應呢,誰見過鄒向南彈吉他拿麥克風的模樣,都不可能不答應。

但他也怕了。後來鄒向南跟他商量能不能去當樂隊的主唱,林均答應的特別勉強,就怕鄒向南又像以前一樣情緒再度崩潰。他愛音樂像愛生命,他每次陷進去,想出來都要比上一次更費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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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更連累身邊的人。

所以鄒向南深思熟慮後直接從那個樂隊退出了。

他好像一下子通透了,想明白了,之後的兩年跟年輕時比安穩平和了不止一點半點,再談戀愛也是低調地找是圈外人,不會刻意鬧得人盡皆知——他當年發那條微博就是故意的,他父親惡心他的性取向,他偏不遮遮掩掩,要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同性戀。

“所以我什麽意難平都沒有。”他晃着酒瓶子,一飲而盡後雙手托着腮幫子,雙眼直勾勾地看着林均,“你說的對,我确實沒必要這麽逼自己。寫不出來就不寫了呗,這些年來我什麽獎都拿過,什麽舞臺都站過,誰的認可都得到過,我——”

他滞了滞,垂眼不看林均,鼻音明顯比之前重:“我喜歡的人也真心待我過。”

他深吸了一口氣,氣息在胸膛起伏之間輕輕顫動。

他重複:“我什麽意難平都沒有。”

“我有。”

鄒向南低着頭,那雙林均看不見的杏眼倏然睜大。

同時鄒向南感受到心跳的加速,他依舊放在臉頰上的雙手都要在皮膚上摁出紅印了,他才大氣不敢出一聲地擡起頭。

他們的目光對上。

林均很認真地問:“你覺得我怎麽樣?”

鄒向南心跳快的氣息都不穩:“你很好啊。”

你是我遇到過的、待我最好的人。

“那為什麽——”林均沒能說完,就被耳邊傳來的鼓聲打斷。

那是鼓手在舞臺上試音,吉他和貝斯手也給樂器插好電,沒過半分鐘,他們的演出就正式開始了 。

這個插曲讓他們之間沉默了足足半分鐘,也讓林均想到了過去。他問:“你還記不記得你七年前唱的是哪一首嗎?”

“《山令城》啊,”鄒向南當然忘不了,但臉上的笑很勉強。他重新端坐,雙手放在腿上握了握,掌心是涼的,“那歌可**了,真的,那是我寫過最**的歌。”

可林均顯然沒注意到他的異樣,繼續回憶道:“那天我就坐在這個位置,遠遠地看着你在臺上拿着把吉他唱這首歌。當時人很多,環境很嘈雜,可我還是能聽見你一遍遍重複地唱——我想在梅雨後的山令城談戀愛。”

“七年,我們認識都有七年了。”他說,“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七年前直接告訴你,我也想和你在山令城談戀愛,你是不是就不會臨時找個留學生,騙我說,那是你男朋友。”

他想不明白啊。他知道鄒向南缺愛,所以誰給他一分喜歡,他都難以拒絕回報十分。

可為什麽唯獨對他,鄒向南總是視而不見。他問:“我就這麽入不了你的眼?”

“怎麽可能,你那麽好,你,是我……”鄒向南真的被折煞到了,話都說不利索,只能先做深呼吸。

鄒向南問:“那你那天晚上見着我,覺得我這人怎麽樣?”

“覺得你挺不一樣的,”林均如實道:“你對舞臺很認真,對自己要求也高,對音樂很有自己的見解想法,我當時就想,你應該被更多人聽見。”

“可你知道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嗎。”鄒向南嘲諷的笑了一聲,笑自己。他功成名就過,自然有底氣訴說那些不得志的窩囊日子。

“我跟你說實話吧,那天晚上,也就只有你在聽我唱吧。”鄒向南側了側臉,在音樂聲中看向那個舞臺,“那是我在這個酒吧上班的第一天,嗯……你可能不知道,這其實不是我打工的第一個酒吧,之前兩家工資都太低,我上大學後家裏不給生活費,我只能換地兒。那天我沒把時間唱完老板就喊我下來,他說這年頭沒人會來酒吧聽原創,他讓我要麽走,要麽唱金曲流行。我……我缺錢,可我還是和老板說,那我明天不來了。”

“然後那天我出了酒吧門,我走在那條路上,滿腦子想的都是吉他二手能賣多少錢。我那時候就覺得……就覺得以前沒人喜歡我的歌,以後也不會被喜歡的。我就像我爸罵的那樣,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音樂不是我這種小地方出來的人能玩的。我真的打算放棄了,我……”

我就在最絕望和自我懷疑的時候,聽到你喊我的名字。

“你那天晚上要是沒機緣巧合地來這兒,我不可能認識你這個大金主,也未必會繼續唱。所以我能有今天,全部都是你林均給的。沒有我,你能找到更有天賦的歌手,可我要是沒碰上你,我現在什麽都不是。”

他重新看向舞臺上那個穩定發揮的無名樂隊:“我和他們沒什麽兩樣。”

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林均永遠高高在雲端,而鄒向南要是沒他相助,可能一輩子都爛在泥底。

林均的那份知遇之恩太重了,從一開始,鄒向南就對兩人之間的不對等心知肚明。

“後來你跟我說,咱倆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這是緣分。你還給我看你出生以後的各種照片,裏面有你父母,有親人,有朋友,所有人都在笑,就你自己不愛笑。我真羨慕啊,從小到大都沒人樂意和我拍合照,沒人樂意記得我,沒人看好我。”

他低下頭,洩氣道:“是我配不上你。”

林均無奈,還有些匪夷所思:“我從來沒在意過這個。”

“可我在意,這個坎兒我真的過不去,而且我喜歡的真的不是你這樣,我們……我們真的不合适。”

“向南……”

鄒向南近乎哀求:“你別逼我成不成!”

他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林均還能說什麽呢。

“而且我也不是你最初見到我的年紀。”鄒向南自嘲地笑,“你喜歡的肯定是我站在舞臺上的樣子,可我現在連《山令城》這種**歌都寫不出了。”

他最後說:“是我自己太差勁了。”

兩人都喝過酒,離開的時候鄒向南本想打車,但林均先行通知過秦曉,他們就一起上了秦曉開來的車坐在後座。

兩人都沒醉,但上車後誰都是看向自己身側那塊玻璃不說話,使得話痨入秦曉都不好意思先開口。

車停到鄒向南住處門口後,鄒向南才扭過頭,對林均說:“我這兩天收拾收拾回趟老家。等梅雨季節過去,我給你寄楊梅。我一個一個親自摘,保證每顆都跟乒乓球那麽大。”

“好啊。”林均答應。鄒向南點了點頭,也沒再客套寒暄,拉開車門後就往公寓樓門口走去。

可他只走了幾步,就突然轉身走回到車門前。他敲了敲玻璃,林均把車窗搖下,看清了鄒向南的臉,也瞥到他手腕上的紅痕。

“林均,”鄒向南把手搭在窗沿上,像是故意給裏面的人看那上面的痕跡,“你真的是我遇到過的,最尊重我的人。”

他說着誇林均的話,可他卻好像快哭了,好像那份彌足珍貴的尊重,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林均心裏也亂了,看着鄒向南頭也不回的背影,很輕地問:“我是不是該追過去?”

這是他說給自己聽的,但坐在駕駛室的秦曉好不容易聽到一個問句,實在是憋不住了,老氣橫秋地說:“林總,你讓我想到我的一個朋友。”

林均看向他,等他的下文。

“那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他是寫小說的,寫到現在也小有名氣,當年追到了我們班班花,兩人郎才女貌,走到哪兒都只有他們羨煞旁人的份。他們關系也特好,苦難福樂都共享過,可就在我們都以為再見面是喝喜酒的時候,他們倆在認識七年後分手了。”

秦曉停頓了兩三秒,迅速地扭頭,問:“林總你這時候應該問我‘為什麽’?”

林均:“……”

林均配合:“為什麽?”

“這個問題好啊,我當時也想不明白,而且更讓我難以理解的是,那個班花很快就找了個醫生男友,而我兄弟還單身。我就覺得他的青春喂狗了,拉他去喝酒,他醉了之後才跟我說,他其實有抑郁症,而且年年複發,為此班花已經換過好幾個工作了。他家裏人都主張送他去精神病醫院,只有班花什麽都不要,就要陪他。”

“所以他也不想拖累班花。他說班花那麽好的姑娘,應該找個健康的人幸幸福福過日子,而不是因為他的這個病提心吊膽一輩子。他還說,與其讓那些積累起的點滴喜愛被現實的苦悶磨光,不如短痛換長痛,這樣以後回想起那個少年,記住的永遠是他最好的模樣。”

“……你是覺得鄒向南,也是這麽想的?”林均問。

“我當然不敢揣測哈,我只是看到你們這樣,突然就想到那位朋友而已。”秦曉道,“而且我想,鄒先生對您如果有別的情意,這都到家門口了,也應該請您上去坐坐吧。”

“那走吧。”林均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不想再言語,酒精上腦後也記不得一個詞叫近鄉情怯。

之後的半個月,林均幾乎是住在公司,繁重的工作量有效地驅趕掉了不少雜念,他再聽到鄒向南的名字也只是在許喬峰的彙報裏。許喬峰說鄒向南已經回山令城了,林均問他有沒有給鄒向南看那個劇本,許喬峰說他發過電子稿,但鄒向南考慮到合約到期的問題,并沒有下載。

等林均稍微閑下來,也已經是五月了,首都依舊風和日麗,但南方連綿的夏雨已經下了好一陣。林均雖然不提,但他一直記着,等南方的天放晴了,他就去找鄒向南吃楊梅。

但林均的到訪被迫提前了。在五月中旬,林均在看到那條紅爆的熱搜後就馬不停蹄訂了機票。

那八卦的主角并不是鄒向南,裏面的內容也與他無關,可那個标題的每一個字還是深深刺激到林均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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