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王愆旸看到這個號碼的時候,愣了一下。

他雖然馬上就三十了,但記憶力還沒退化,尤其是這個打擾了他睡覺的氣人號碼,更是看了一眼就能印在腦海裏,恨不得給這個號碼背後的人一套組合軍體拳。

即便如此,在接通電話的一瞬間,王愆旸還是恢複了往常的彬彬有禮:“喂,您好。”同時他離開了餐桌,朝着門外的小院子走去。

令秋遲在他身後大聲說:“哥你快點打完電話回來吃飯。”

也不知道王愆旸到底有沒有聽到令秋遲這句話,他徑直走到院外,拉上身後的門,靜靜地聽着電話那頭的話。

這次沒有哼歌,但電話那頭的人似乎信號不好,聽筒裏刺啦刺啦的電流聲帶着斷斷續續的說話聲,王愆旸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聽到,甚至無法分辨對方到底是男還是女。

其實他是想挂掉電話的,但是聽對方好像是在認認真真地說着什麽,語氣似乎還有點焦急,王愆旸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況且對方連着兩次打過來,可能真的有什麽事。

于是他耐心道:“你那邊是信號不太好嗎?是在地鐵上嗎還是在室內,不然等到站了再打或者你走出門外,這樣信號會好一些,不急的。”

元幸此時的确在他租的小房子裏,信號差,再加上他的手機號還是個2G的。于是他趕忙走到屋外,緊張地捧着手機問:“現,現在聽清楚了嗎?”

清晰的聲音傳來,聲線幹淨純粹,帶着棉花糖一樣的軟糯,耳熟得像是當時親自嘗過一口棉花糖。

王愆旸愣了,他下意識脫口道:“小店員?”

現在輪到元小傻愣了,他聽不出對面的聲音屬于當時那個很好看的客人,也不知道小店員是誰,只傻傻地“啊?”了一聲。

“什麽小店員啊?”元幸傻着臉問。

王愆旸難得窘迫地撓了撓頭,覺得剛剛那句話有些唐突了,而且僅憑聲音也不能确定對方就是那個火鍋店的小店員,世界上也不可能有這麽巧的事情。

他問:“您哪位?兩次給我打電話有事嗎?”

元幸不記得自己之前有給這名客人打過電話,今天是他記憶裏頭一次,而且還是他內心掙紮了好多次才撥出去的。

一想到自己之前有給對方打過電話,元幸心頭一慌,說話也結巴的厲害:“我我,我之前,沒,沒有給您打過電話呀?”

聽到這招牌的句首開頭式口吃,再加上熟悉的嗓音,王愆旸确定了電話對面人的身份,只不過讓他疑惑的是,小店員給他打電話幹什麽?

王愆旸索性幫他省去那些不方便的步驟,開門見山道:“你是不是小咕咕火鍋店的店員?姓元對嗎?”

元幸想了想,玥玥姐的店的确是叫小咕咕火鍋店,然後自己也姓元,于是連忙回答:“是的呀,我是小咕咕火鍋店的店員,我叫元……”

他話沒說完,就被王愆旸打斷了:“所以,小咕咕火鍋店的小店員,你找我有什麽事呢?”

“啊。”元幸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任務不是自我介紹,“我,我是來還你錢的。”

王愆旸顯然不記得自己當初随随便便打賞出去的三百塊錢,疑惑問:“還錢?什麽錢?”

雖然王愆旸本人并不在自己面前,但元幸還是急忙從口袋裏翻出那300元,抓在手裏:“那,那天我送外賣,你多給了我三百塊錢,我不能要的。”

經元幸這麽一說,王愆旸才想起打賞這茬事,同時也憶起了當時見到這個小店員冒雨來送外賣的情形,當時他渾身都淋透了,鞋子上滿是污泥。

他是覺得這小孩看起來太可憐了,年級小小就出來打工,故打賞了三百元給他,沒想到這小孩居然滿腦子想着把錢還回來,是該說他老實還是說他傻……

王愆旸一愣:“你這孩子是不是傻?哪有把錢還給別人的?”

元幸頓了頓,繼續說:“……我不能要的。”

一陣風拂過來,沒有往日寒風那如刀割般觸感,反而帶着幾分憨甜的輕柔,瞬間就吹散了剛剛壓在王愆旸心頭胸腔上的壓抑。

王愆旸突然玩心大起,繼續問:“那你想要什麽?”

“我我,我……”

元幸本能地應茬,但是不知道說什麽,我我我了幾聲啥都沒支吾出來,只好又傻兮兮地回歸到最初的話題:“我想……我想把三百塊錢還給你。”

王愆旸笑了笑,捏起一片掉在欄杆上的枯葉,揉碎了,由着碎葉從指縫間滑落,說:“你拿着吧,拿着買雙鞋,天這麽冷了還穿着板鞋,去買雙厚點的鞋子吧。”

元幸本能地低頭去看自己腳上的白色板鞋。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到王愆旸那邊,他笑問:“你不會是在低頭看自己的鞋子吧?”

元幸一聽,臉立即就紅了,甚至還抱着手機四處看了看,懷疑電話對面的人就在附近看着自己,他吸了吸鼻子,細聲細氣地說:“我沒有……”

幾不可察的細微吸氣聲被王愆旸捕捉進耳內,他主動問:“冷了?”

語氣裏帶了幾分連他都沒察覺到的屬于陌生人的關心,王愆旸下意識問出這句話,大概只是覺得對面是個需要關心的小孩子罷了。

元幸換了個手拿手機,把在外面凍了許久的那只手帶着三百塊錢一起揣進口袋裏,說:“不算是特別冷的。”

說完就打了個噴嚏。

王愆旸無奈說:“這還不冷?趕快進屋裏。錢不用還給我,就當是點外賣我給你的小費,拿買糖也行。”

元幸傻愣愣地問:“小費是什麽東西?”

剛剛打過噴嚏,元幸的鼻子還有些堵,導致聲音聽起來甕甕的,原本軟糯的嗓音上像是蒙了一層糖衣,聽起來十分乖巧。

王愆旸愣了一下,似乎有點不知道如何解釋。

他其實是知道這個名詞的含義的,但是被對面的小店員用這麽軟乎乎的嗓音一問,就說不出來消費是個什麽意思了。

王愆旸想了想,最終放棄解釋,拿出哄孩子那套話:“聽話,你拿着。”

元幸似乎還想掙紮一下:“我不能要的。”

王愆旸搖了搖頭,最終拿出吓唬孩子的那套話:“你不拿的話,我以後就不點你家的外賣了也不去你家店裏吃飯了,以後也不接你的電話了。”

小孩子的思想果然奇怪,元幸一聽這話居然老實了。

他立即把300塊塞進口袋裏,速度快到仿佛有人要搶他的錢一樣,然後唯唯諾諾地應下來了:“好,好的吧,那你不要不來啊……”

王愆旸聽聲音就能想象到元幸的模樣,小臉上一定滿是緊張,眼睛瞪的大大的,淚痣似乎也帶着誠惶誠恐,活像一只被抛棄在路邊的小狗。

他腦補得厲害,總感覺伸手就能摸到可憐小狗的腦袋,幫他擋住頭頂的狂風驟雨後,或許能換來整個掌心的毛茸茸。

于是王愆旸的語氣裏不自覺地帶了點承諾和鄭重的意味:“我會去的,一定。”

身後突然傳來聲音,王愆旸本能地回頭看去,發現令秋遲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玻璃門後面,正看着自己。

窗外的枯枝殘葉和灰暗的天色倒映在光滑的玻璃上,再重疊到令秋遲的臉上,襯着他那張年輕的臉越發得有生機。

見此,王愆旸內心突然騰起一種報複心理,他就這麽看着同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弟弟,換上那張玩味的笑容,沖着元幸道:“經常打給我啊小家夥。”

語氣十足的撩人。

電話那頭的元幸臉一紅,說話都磕巴了:“打打打打打打擾你了……”

挂掉電話,王愆旸瞟了一眼通話時間,屏幕上顯示“25:14”。

看到這幾個數字,王愆旸突覺得胸腔內有些許燥熱,明明只是很正常地打電話,為什麽總有種在玩phone love的感覺???

果然還是老了……

然後他摁滅屏幕,用稍微被凍僵的将手機放進口袋裏,拉開玻璃門,面無表情問令秋遲:“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令秋遲一手使勁抓在輪椅扶手上,面帶微笑說:“爸讓我來喊你吃飯。”

“那回去吧。”王愆旸說着,推着令秋遲的輪椅朝餐廳走去,“吃飯。”

離餐廳還有一段距離,在這裏說話不會被餐廳的人聽到,令秋遲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酸溜溜地問:“哥你剛剛在和誰打電話?那麽開心。”

“朋友。”王愆旸淡淡道。

令秋遲窮追不舍:“男的女的?”

王愆旸不假思索:“女的。”

令秋遲這才松了口氣,像是得到了什麽滿意的答案一樣,高高興興地說起了想出去玩的事情:“哥,我這次考試要是考年級前十的話,寒假的時候你能帶我去海邊度假嗎?就你和我?我不要之前說的新款手機了。”

王愆旸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反問:“你今年……大一?”

“我高三啦!哥你怎麽不記得?”令秋遲撒嬌道。

雖然基本上是有求必應,但王愆旸其實對這個弟弟的事情不怎麽上心,只依稀記得他是20歲了。同齡人早都進大學翻滾一年或兩年了,而令秋遲之所以20歲了還在上高中,也是因為當年的車禍,導致他缺課一年。

想到這兒,王愆旸只輕輕“嗯”了一聲,也沒有回答令秋遲的問題。

“哥,哥,哥哥。”沒得到答複的令秋遲在輪椅上晃了晃身子,“行嗎?”

王愆旸看着令秋遲的發旋,微微皺眉。

“跟誰打電話打那麽久?怎麽還不過來吃飯?”王暨楠在餐廳喊道,成功地給了王愆旸一個不回答令秋遲問題的臺階。

“來了。”

兩人入座後,今天的午餐才正式開始。

然而王愆旸的心思不在今天的午飯上,尤其今天的午飯還是火鍋,他的心思就更不在此了,筷子也不想動,說好的粵菜廚子呢?

他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剛剛小店員滿口要還自己的錢,但扪心自問,現在誰還會把已經裝進口袋裏的錢再掏出來?況且這錢還是正經途徑來的合法收入。

之前幾次,他覺得小店員的言行舉止都不像一個21歲的成年人,加上這次……太奇怪了。

思及此,王愆旸忍不住手指點了點桌面。

這個小動作被王暨楠捕捉,他沉聲問:“聽說你最近在吳家那個毛頭小子的公司裏工作?”

王愆旸這才象征性地拿起筷子:“嗯。”

“胡鬧!”王暨楠臉色立刻變了,“我供你讀書留學長大,家裏海外的業務你不接手,就這麽跟着那小毛頭玩?”

王愆旸正色道:“我從十七歲的時候就沒拿過您一分錢了。”

王暨楠卡了個殼,果斷換話題:“上次跟你說的事情你安排好時間沒?我和你周叔叔最近投資了一項目,你趁着這個機會正好見見你周叔叔家的女兒,她和你是校友,在國外也留過學。”

此話一出,比王愆旸更快做出反應的是令秋遲,他的筷子直接掉在了地上,保姆忙上前給他換了一雙新的:“小少爺筷子掉了。”

“不用你管!”令秋遲生氣地打在保姆的手上,筷子直接就掉落下來。

王愆旸看了他一眼,将新筷子擺在他的盤子上,然後放在自己的筷子,直視王暨楠的雙眼:“爸,我29了已經,你是真的不清楚我為什麽不去相親嗎?”

這邊餐桌上劍拔弩張,那邊的元幸挂了電話後,還站在灌滿寒風的樓道內。

他維持着剛剛的動作沒變,一手拿電話,另一只手帶着那三百塊錢揣在口袋裏,一動不動,宛如被人摁下了暫停鍵。

冷風穿堂而過,元幸打了個機靈,這才反應過來,趕快開門進屋坐在沙發上蓋好小毯子一氣呵成,然後把臉埋在絨毯裏。

“經常打給我啊小家夥。”

想到這最後一句話,元幸眨了眨眼,默默地把臉埋得更深了點,好似不想讓別人看到止不住朝後咧着的嘴角。

“好奇怪的人啊……”元幸想。

“但是好開心呀。”元幸又想。

他好久,好久沒有和別人說過這麽多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元元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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