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我

十月下旬,天氣轉涼,氣溫舒适。

顧禮洲穿着件寬松的衛衣坐在電腦前噼裏啪啦地打字,邊上坐着游戲團隊裏的另外兩名編劇和助理。

整個商務套間裏還彌漫着一股海鮮燴飯的香味。

這是他們在X市居住的第三天。

程航那邊要求的故事線他已經寫了五條出來,團隊裏的其他編劇負責另外的支線和增加人物對白。

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提供靈感,将人物和故事線串聯起來,掌控節奏,讓每一個關卡都讓人欲罷不能。

程航團隊裏的其他幾名編劇都是專業的游戲編劇,偶爾會遇到想法不一致的情況,但大家脾氣都不壞,聚在一起相互學習相互督促。

總的來說,一切還算順利。

會議一結束,團隊裏的一幫人都跑出去逛街吃夜宵,他依舊坐在電腦前噼裏啪啦打字。

太久沒有寫作,手速很慢,一個鐘頭過去才敲出九百多字,這速度還不及曾經的一半水準。

雖然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統計字數的時候還是稍微驚訝了一下。

他登錄到了星河世紀網站,發現各大榜單都有九芒星的名字,他的多部全都翻拍成了影視劇,成了網站最炙手可熱的流量擔當。

之前曹智恒跟他提過的那部《風暴》由現在的一線演員沈競擔任主演。

他翻完演員表,發現都是些低調的老戲骨,官微已經在六月份宣布殺青,九芒星的微博上做了不少關于這部電影的宣傳,看樣子像要沖一下賀歲檔。

要說對他的心理一點沒沖擊是不可能的。

窗外是一片無際的大海,顧禮洲眺望遠方的同時,思緒也飄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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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崔勝是大學校友,甚至還參加過同一個文學社團,志趣相同,共同話題也多,時常聚在一起探讨寫作方面的事情,關系很不錯。

直到他的父親顧子升将崔勝父親收受賄賂的事情揭發了……

父親丢失工作锒铛入獄,母親離婚改嫁,這對于一個青春期少年來說那簡直就是天崩地裂的事情,他的自尊心嚴重受挫,寫文的心情也大受影響,斷更半年,差點還和網站解約了。

崔勝怨恨父親,怨恨顧子升,連帶着怨恨起了顧禮洲。

連續三次避而不見,顧禮洲就知道崔勝打算跟他絕交了。

他不是那種會死皮賴臉求和好的人,再說他也并不覺得自己犯了什麽錯,主動約三次已經是他的忍耐極限。

他當時以為自己只是少了個朋友,萬萬沒想到是多了一個仇敵。

像是一種生理疾病,他每次看到或聽到’九芒星‘三個字就覺得胸口發悶,頭暈想吐。

鐘未時的那幾條消息令他的心情多雲轉晴,又發了條語音回去:“你怎麽還不睡覺?”

鐘未時像是随時随地抱着手機的,立馬就進入了正在輸入狀态。

-還早呢,你呢,在忙嗎?

顧禮洲合上電腦,對着窗外伸了個懶腰。

-不忙。

鐘未時給他彈了個視頻,不過鏡頭裏漆黑一片。

“你貓被窩了?”顧禮洲問。

“對啊。”鐘未時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

“你聲音怎麽怪怪的,感冒了?”

“嗯,有點,前兩天拍了場掉水裏的戲。”鐘未時咳嗽一聲,“不過今天感覺好很多了。”

顧禮洲上網搜了幾個治療咳嗽的方法,“川貝炖雪梨會弄嗎?”

“不會,川貝是什麽?”

“一種好吃的。”顧禮洲笑着把做法截圖發給他,“自己弄,弄好了拍照片發我,然後喝了。”

“……好吧,我明天去買。”

顧禮洲覺得對着漆黑一片說話有點奇怪,“腦袋露出來我看看。”

半個腦袋鑽出被窩,只露出一對眼睛,不過顧禮洲還是看得出他在笑。

心情大好,可又有些不太滿足,“怎麽就半張臉?”

鐘未時垂着眼眸,聲音很低:“我鼻子上長了顆痘痘,還沒消下去,有點醜。”

“喲。”顧禮洲笑得眉眼一彎,“跟我還注意形象呢啊?你什麽醜态我沒見過?”

就是跟你才注意形象啊!

鐘未時冷哼一聲,“要是你截圖下來給我粉絲看怎麽辦?我這叫有備無患。”

“你的醜态我這兒還少嗎?”顧禮洲發了一張小公園塗藥的照片。

鏡頭裏,鐘未時龇牙咧嘴地在搶手機。活像一只炸毛的貓咪,簡直醜出天際。

鐘未時氣得牙癢癢:“你怎麽還存着啊!!”

顧禮洲一挑眉:“我樂意,不開心的時候拿出來笑笑。”

“趕緊删了删了!你這是侵犯我肖像權!”

顧禮洲又發過去一段跳廣場舞的視頻挑釁。

簡直就是公開處刑。

鐘未時跟只蔫了的茄子似的,鑽回被窩。

顧禮洲:“啊,對了,給你看海。”

“好啊!”鐘未時再次鑽出來,黑亮的瞳孔裏寫滿了期待。

鏡頭移向窗外。

他先是看見了一座高高的瞭望塔,然後是一片暗色的海平面。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大海,看見小島,看見沙灘。

大海真的就像書裏描繪的那樣一望無際。

顧禮洲所住的房間就在海邊,屋外有頂小帳篷,帳篷外挂着一長串暖黃色的星星燈,許多小蟲在光暈周圍不斷徘徊飛舞,一腳跨出去就是細碎的沙石。

海風将人的頭發衣擺一并卷起,顧禮洲邊走邊介紹城市的風景,“那個方向,就是譽城。”

鐘未時一個毫無方向感的路癡只顧着嗯嗯點頭,他看見顧禮洲光着的腳丫子,還看見了他清晰的鎖骨,用感官判斷他瘦了。

肯定是瘦了。

顧禮洲說海水有點點鹹,海風也是有味道的。

燒烤味。

鐘未時撲哧一笑。

他感覺自己距離那片大海很近,甚至聞到了海浪的味道。

顧禮洲:“你夜宵吃了嗎?”

鐘未時:“沒,你呢?”

顧禮洲:“沒,你為什麽沒吃?”

鐘未時:“今天不太餓,你呢?”

毫無營養的廢話持續了一個多鐘頭,直到鐘未時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困了?”顧禮洲看了一眼時間,不知不覺都十一點多了,每次跟鐘未時聊天都能清晰地感覺到時間在瘋狂流逝。

“還好,不是很困。”鐘未時又打了個哈欠,“你呢。”

顧禮洲笑着說:“我困了,不聊了,你早點休息吧。”

“噢。”鐘未時扁扁嘴,“那晚安。”

三分鐘後,兩人都沒挂斷……

鐘未時摸了摸鼻子:“你上回那個小王子的故事還沒講完呢,還有後續嗎?”他的聲線因為感冒變得低啞軟弱,聽起來像在撒嬌。

顧禮洲笑笑,拍掉站在褲子上的沙子,起身挪回自己房間。

“我講到哪裏了?”

“講到小王子要走訪地球了。”

故事裏的小王子在地球上遇見了一只小狐貍,想要它當他的朋友,陪他玩。

小狐貍說,沒有經過馴化的狐貍不能和他一起玩。

小王子詢問’馴化‘是什麽意思。

鐘未時聽見“咔噠”一聲,他猜想是顧禮洲點了根香煙。

顧禮洲:“’對你來說,我無非就是只狐貍,和其他成千上萬的狐貍沒有什麽不同,但如果你馴化了我,那我們就會彼此需要。你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我對你來說也是獨一無二的‘……”

夜深人靜,萬籁俱寂,鐘未時懷裏抱着小靠枕,愉快地閉上眼睛。

耳畔是他最熟悉的聲音,透過手機,帶上了略微沙啞的磁性,偶爾還能聽見海浪拍打礁石,澎湃有力,兩者交疊令人心緒安寧。

他仿佛看見了無邊的大海,一腳踏進了顧禮洲口中所說的那個童話般的世界。

“小狐貍問小王子,’你們星球上有獵人嗎?‘小王子說,’沒有‘,小狐貍很激動地說,’那太好啦!有雞嗎?‘小王子還是回答,’沒有‘。”講到這裏的時候顧禮洲忽然撲哧一笑。

“這狐貍好饞,真的好像你啊。”

鐘未時在被窩裏傻樂,他覺得顧禮洲就很像故事裏游歷各個星球的小王子。

“那後來小王子把小狐貍馴化了嗎?”

“馴化了。”顧禮洲說,“小狐貍很喜歡小王子,小王子也很喜歡小狐貍,他們都不再孤獨。”

故事裏小王子要離開地球,小狐貍依依不舍的都快要哭了。

鐘未時睡意朦胧,小聲嘟囔,“那他還會回地球麽?”

顧禮洲退出軟件,改了結局:“會,當然會。”

一夜好夢。

這次的聊天就好像是觸發了某個機關,讓一切都變得順其自然起來。

之後的每一天,鐘未時都會找話題和他聊幾句,導致後來有一天到淩晨都沒收到消息,顧禮洲魂不守舍地彈了個視頻過去。

“今天我們劇團在排練,下周就要正式演出了!”淩晨兩點,鐘未時看起來仍然精神抖擻。

顧禮洲深表懷疑:“那也不至于排練到這麽晚吧?”

鐘未時努了努嘴,“我有點緊張……怕演砸了,就多練了幾遍。”

饒是在鏡頭前演過各式各樣的角色,第一次直面觀衆,緊張肯定是難免的。

顧禮洲上網搜了一下那部話劇,網上已經有322人購買電子票了,也就是說,現場肯定會超過300人。

這讓他想起了念高中那會上臺演講,底下烏泱泱的一片腦袋,無數雙眼睛盯着他看,如同一道道x射線。

毛骨悚然。

明明背得滾瓜爛熟的兩頁紙,一上臺就跟被人敲了一悶棍似的全忘了,他面無表情磕磕巴巴地念完,下臺時差點同手同腳。

哎,往事不堪回首。

顧禮洲沖着鏡頭笑笑:“你那麽棒,一定沒問題的。”

他這話并不是敷衍,他曾經親眼看到過鐘未時背臺詞,幾乎達到了過目不忘的境界。

鐘未時最厲害的地方就在于能迅速融入到情境當中,哭戲也是說來就來,這點令他深感欽佩。

他相信鐘未時有能力去适應新舞臺。

這也是他為什麽想要幫忙尋找機會的原因。

這孩子是真的有點小天賦,況且長得還不賴,如果有人願意深挖他的潛力,相信有朝一日,定能一飛沖天。

“你可以先去大非的理發店裏試着表演看看……總之別害怕,要相信自己,我看中的人一定不會錯的。”

我。看。中。的。人。

顧禮洲并不知道自己這輕描淡寫的兩句鼓勵對鐘未時來說堪比強效興奮 劑。

無論真假,人都已經飄飄然了。

經歷了數次理發店’文藝彙演‘之後,鐘未時的第一次舞臺劇演出相當順利。

在此之前,強子他們還斥巨資買了情侶套票,大非重操舊業,再次打扮成了個女人,當然,主要目的還是為了讓強子這只花孔雀出門顯擺顯擺。

視頻是強子他們偷偷錄的,為了不影響周圍觀衆,只有一小段,在這短短的十幾秒鐘裏,鏡頭一直追随着他們的未時哥。

那剛好是一段鐘未時的臺詞。

顧禮洲之前只聽說他要演話劇,并沒有想到還是個男主角,眼看着那一大段的臺詞從他嘴裏蹦出來,嘴角不自覺翹了起來。

聲音渾厚,語調真實自然,一點都沒看出來怯場。

小劇院的舞臺上打着一道又一道藍色的光束,可他卻感覺鐘未時才像是舞臺上最亮的那一束光,輕而易舉地就奪走了他所有的視線。

他發現自己好像有點離不開鐘未時了。

快到年底的時候,顧禮洲主動邀請了程家兩兄弟吃飯。

他以前挺看不上請客吃飯找門路這些做法的,但真踏進社會才明白,有時候簡簡單單一句話可能就徹底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

程越也算是他一個書粉,一見面就問他新作什麽時候發布。

兩人商業互吹了一波,顧禮洲慢慢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引到了鐘未時身上。

“我朋友給你當過替身,他誇你為人熱情演技還特別好。”

“哦?”程越一喜,“你朋友誰啊?”

“你的裸替。”

“啊……”

’鐘未時‘這三個字對于程越來說并不陌生,劇組最生龍活虎的一個小演員,有一定的臺詞功底和演技,長得又令人印象深刻,可惜就是學歷太低,高中都沒混畢業,也沒有正式演過戲。

程航喝了口熱茶:“你怎麽會認識年紀這麽小的朋友?”

顧禮洲就把來龍去脈簡單交代了一下。

程航全程都是銅鈴眼,和顧禮洲當初第一次聽說這故事時的表情一模一樣,感到匪夷所思。

“身世這麽可憐啊?我說呢,怎麽這麽小就跑出來打工了。”

“嗯,所以要是有那個機會,就麻煩你多帶帶他了,文化水平方面的不足,我肯定替他把關的,他需要一個機會。”

程航是個聰明人,聊到這裏也已經能明白顧禮洲此番約他們出來的最終目的。

可他認識的顧禮洲向來低調又不怎麽合群,聚個會都得三催四請的深山老妖,頭一回主動約人出來就為了替朋友說句話?

不可能的事情。

“我能問問他是你什麽人嗎?”

顧禮洲一愣,放下茶杯,舔了舔嘴唇:“我幹兒子。”

程航被茶水嗆了一口。

娛樂圈裏的親戚關系但凡沾上一個’幹‘字,就意味着另外一種羞羞的含義……

程航萬萬沒有想到他昔日的同窗好友居然還好這口。

真是世風日下啊。

想當年顧禮洲多麽正經又高冷的一個人,千千萬萬學姐學妹追着跑,硬是鶴立雞群地打光棍。

沒想到終極原因竟然是這個!

“你怎麽也……”程航欲言又止,臉色一言難盡。

程越回想起他裸替的身材,覺得顧禮洲眼光獨到。

他非常理解這個小衆群體的難處,“哎,其實也沒什麽,現在社會都那麽開放了,認幹兒子也挺好的。”

顧禮洲沒明白社會開放和幹兒子這兩者有什麽相關聯的地方。

一臉茫然。

程越:“我們公司現在和一家視頻網站合作籌備一檔選秀節目,《偶像的力量》預計明年秋季開播,到時候你可以讓你的朋……不是,幹兒子參加試試看,第一名肯定是直接簽進我們公司的。”

程越所在的天耀傳媒是目前業內最有名氣的傳媒經紀集團,投資運營電影,電視劇,綜藝,唱片等各個領域,且都有華麗的成績,完全引領了亞太傳媒方向。

他的《亡魂》影視化版權就是天耀買走的,還有九芒星的《風暴》也是天耀傳媒出品。如今內地最炙手可熱的一線藝人,很多都是天耀捧出來的。

程越說,這檔選秀節目的主要目的是挖掘更多有潛力的新人。

如果能進這家公司,鐘未時将來就不愁沒戲可拍了,但要簽進去實在太難。

程越又說:“其實就算拿不到第一也沒事,只要他有能力有上進心,還是可以在這行走下去的。報名時間一出來我提前通知你,到時候有什麽困難盡管找我。”

顧禮洲起身替他倆倒上熱茶:“謝謝,麻煩了。”

“不客氣。”

臨走前,程航還不忘提醒一句:“你把你養的小金絲雀往娛樂圈裏送,就不怕他哪天拍拍翅膀飛走啊?”

“……”

顧禮洲一頭冷汗,覺得這下可能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元旦過後的某一天中午,顧禮洲正坐在書桌前碼字,手機嗡嗡震動。

來電顯示:神經病。

這就很稀奇了,這家夥除了被警察逮住求救那次打過他電話其他時間幾乎都是發微信彈視頻。

難道又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顧禮洲一陣緊張。

“哥!你旁邊有電視機嗎?快快快快快!打開電視!”鐘未時的聲音火急火燎,仿佛慢一拍就要死了一樣。

顧禮洲的腦袋一下就浮現出了鐘未時戴着手铐出現在地方新聞臺裏的畫面。

在短短兩秒鐘時間裏,他已經做好了打個飛的回譽城打官司救人的心理準備。

“哪個臺啊?你還好嗎?”

“麻雀電視臺!”

顧禮洲松了口氣,還好不是法治在線頻道。

這個時間麻雀電視臺正在播放一檔名叫《勇者沖沖沖》的大型室內闖關節目。

一個穿着黑背心的精壯男人正在走一條圓柱形的獨木橋,那座橋正在不停旋轉,橋底下鋪滿了軟墊。

屏幕的右上角是倒計時間,還有三十秒。

鐘未時聽見了電視機裏的聲音,“你打開了是吧?”

“嗯,這有什麽好看的啊?”

“我快沒話費了!我們微信聊!”

“……”這才是摳神本神。

鐘未時彈了個視頻,激動道:“我也參加了這個節目!沒想到真的能上電視!你再等等啊,再等四個人就是我了!”

顧禮洲撲哧一笑,心說這家夥腦回路也真是見鬼了,想紅也不至于參加這種節目,但當他看到過關獎品時就知道為什麽了。

——那是一臺價值3999的全自動洗衣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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