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日,當駱冠淩提前從外頭回來時,駱夫人派丫鬟來找他,說少夫人一大早就出去,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駱冠淩看看時間,已是晌午時分,不由驚訝地問:“吃午飯也沒回來嗎?”
“沒有,眼下芙蓉園正在修池造林,夫人怕少夫人出事。”
駱冠淩沒有再多問,匆匆交代興旺幾句後,就離府去尋妻。
忠陽依舊緊随其後。
今天天氣很好,芙蓉園外的道路上因不是開、閉市的時間而顯得清靜。平日總是忙,極少有空閑時間出來逛大街的駱冠淩覺得在這樣的晌午時刻,沿着寬敞的大街走走也是一種享受。
若非有事懸挂在心頭,此刻他真想放緩腳步好好享受這難得的清靜。
芙蓉園裏雖然在修整,但大片的區域仍舊花團錦簇,色彩缤紛,涉足其中,令人留連忘返。
可是平日最愛來這裏的傅悠柔并沒有在園裏。
“她會到哪裏去了呢?”他納悶地自言自語。
“少爺,也許少夫人到集市去了。”忠陽看看四周,回答着主人的話。
“不會,她不熟悉長安,不可能敢獨自去集市。”
忠陽撇撇嘴。“有那個刁鑽古怪的丫鬟陪着,那可說不定。”
他少有的譏诮語氣令駱冠淩詫異地回頭看着他。
“其實青紅很好嘛,對你也不壞,你幹嘛那麽讨厭她?”想起從認識傅悠柔那個牙尖嘴利的丫鬟後,他老實木讷的随從好像就沒給過人家好臉色,而兩人一碰面總是鬥嘴不斷,駱冠淩若有所思地問。
忠陽忿忿地說:“她人是很好,可是我讨厭她整天嘴巴不停地教訓人,沒個安靜的時候,好像只有她才是忠心護主似的。”
“其實你們兩個都是忠心不二的仆人,以後相處久了你們會喜歡彼此的。”
“誰要喜歡那種像只麻雀似的女人!”忠陽不屑地說。
駱冠淩笑笑不說話,心裏卻暗嘆:看來無論主人還是下人,只要是人,都有各自的煩惱。
“嘿,少爺,你看那邊好像在唱戲耶。”
就在他邊想邊穿過園子東角時,忠陽突然拉拉他。
擡頭看去,果真見到遠處的戲臺前圍了不少人,于是兩人往那走去。
芙蓉園西側的鎮國寺前,有個不小的戲臺子,臺子前有一排排石砌木搭的長條板凳。那是逢年過節,市民們祭神拜祖時用來唱戲文的地方,也是黃昏日落時,說書人的場子。
今日,不知是什麽地方的戲班子在這兒唱起了戲。
因是晌午時分,場子裏的觀衆多是附近無事的居民、婦孺。
一個妙齡女子正在臺上邊舞動長袖邊唱着戲文,為她擊钹打板的是個發須花白的老頭,身後則有個風骨清峻、着青衣的男子彈琴伴奏着。
此刻,那女子正唱得凄絕哀婉。
“……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
駱冠淩一聽,原來她唱的是漢代樂府宮調《孔雀東南飛》。
好端端的,幹嘛唱這悲悲切切的斷腸詞?他暗想着,在人群中尋找着傅悠柔。
要找尋她實在很容易,除了她獨特的美麗氣質使她宛若鶴立雞群外,更因為看戲看得像她那般失态的還真不多見。
看着她,駱冠淩再次失了神。
瞧瞧這滿場女人,就是到了傷心處,也只是紅紅眼兒,嘴裏碎碎念着分分神,孩子們更是無拘無束地學着臺上的唱腔哼着四處跑。
獨有她,滿臉的淚水任其縱橫交錯,盈盈淚眼只顧盯着臺子,帕子雖在手裏,卻只是捏着,也不去擦挂在腮邊的淚珠兒。
更絕的是,她手中捏着的帕子,一端在自己手裏,另一端則攥在那個不遑多讓的丫鬟青紅手中。
駱冠淩立即低頭在她身前尋找,果真看到一塊已經濕透的絲帕落在她眼前的地上。顯然,她是在“丢失”自己手帕的情形下“借用”了丫鬟的。
看她倆頭挨着頭,目不旁視,唏噓不已的模樣,他覺得實在是滑稽可笑。
于是他大步走過去,在她身邊的空位坐下,湊在她耳邊說:“怎麽哭成這樣?這是在演戲,是假的……”
可他的話還沒說完,傅悠柔居然做出了令他絕對想不到的動作:她頭不回,眼不眨地伸出手,用青蔥白玉似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震驚之餘,駱冠淩訝然失笑。
她捂得不重,駱冠淩的心卻因此産生了一種觸電般的感覺。真願意就讓她這麽捂着……可是不行,瞧,有幾個半大的孩子和小媳婦們已經在往他們這邊偷看,還蒙嘴竊笑了呢!
他可是長安城有名的駱家公子,怎能縱容她在大庭廣衆之前如此放肆?
于是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想将她的手拿開。可是傅悠柔不放手,她正聽戲聽得入神,如何能讓耳邊的“嗡嗡”聲擾了興致?
但為了面子,他還是毫不含糊地抓下了她的手握在掌心。
傅悠柔試圖抽回手,可緊握着自己的大手絲毫不放。不想再被打擾,她只得任由他握着,繼續聽戲。
她的溫順令駱冠淩十分受用,用幾個兇狠的眼神将那些偷看他們的目光逼退後,他也陪她聽起戲來了。
“……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挂東南枝……”
臺上女子唱得哀怨,這正是戲文主人公焦仲卿夫婦訣別後各自尋死的一段,他身邊的人兒也哭得更傷心了。
看着她梨花帶雨的嬌容,駱冠淩真不知道是該由着她看戲好呢,還是該将她強行帶回家去。
“說書唱戲不就是為了逗人開心的嗎?幹嘛偏把人弄得像死了親人似的?”
他看了臺子上唱得興起的戲子一眼,從兜裏取出自己的手帕,替她擦拭着不斷滾落的晶瑩淚珠。
也許柔軟幹燥的手帕讓她的肌膚舒适,視線清晰,傅悠柔立即放棄了原來手裏捏着的那角布巾,改抓起這塊送到面頰上的手帕。
見她毫不猶豫地抓走了自己的手帕,駱冠淩無奈地回頭看看站在身後的随從,發現他也正眼帶不屑地注視着傅悠柔身邊那個同樣哭得天昏地暗的丫鬟。
駱冠淩沒再說話,心想反正戲也快完了,她喜歡聽戲,就由她吧。
此刻,臺上的女子音調一轉,變得高亢激昂,不再纏綿婉轉。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
回頭再看身邊的人兒,依然淚水滂沱,竟讓他莫名地心痛。
終于,“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臺上的女子一個大鞠躬,戲唱完了。
“走,回家吧……”駱冠淩拉着她的手欲走,這次被她掙脫了。
只見她取下頭上的珠翠簪子,迳自走向臺前正托着缽等待賞銀的老人。
“等等。”看到她把那只簪子放進缽子裏,駱冠淩喚住老人,将簪子拿回來,同時将一錠足有十兩的銀子放進缽子裏。
“謝公子慷慨!謝公子慷慨!”老人頓時喜上眉梢,連連道謝。
駱冠淩對他揮揮手,拉着傅悠柔大步離去。
傅悠柔急忙回頭,對站在老人身後那位唱戲的女子笑了笑,才任由他拉着離開戲臺。
看到駱冠淩如此慷慨大方,她的心裏好高興。原來他并不冷酷,是個好心人!
“為何那樣看着我?有什麽不對嗎?”發現依舊淚光閃閃的傅悠柔一直在偷看自己,駱冠淩停下腳步問她。
其實,此刻他的心情很好,因為他沒有錯過傅悠柔眼裏贊賞與崇拜的目光,也感覺到了她的喜悅。他為自己能取悅于她而感到高興,而她崇拜的目光也讓他覺得自己突然之間變得高大完美了。
此刻,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短短的時間裏對她産生了諸多他不曾預想過的情緒,像見到她流淚時的心痛、見她開心時的興奮,以及早先聽說她出門久不見歸時的擔憂。
傅悠柔笑意盎然地抽出自己被他握着的手,先指指戲臺那邊,再比了一個手勢,然後雙手交抱腰側,對他行了個謝禮。
“你說你要謝謝我讓你聽完戲,還給了戲班子銀子。是嗎?”駱冠淩專心地看着她的表情和手勢,一邊确認似地問她。
傅悠柔連忙點頭,很高興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快樂染紅了她的面頰,欣喜點亮了她的雙眸,此刻的她,除了美麗,更顯出勃勃生氣,讓人無法不被她吸引。
駱冠淩很高興,但他沒有喜形于色,而是拉着她繼續往前走,并裝作不以為然的樣子說:“那些戲子把你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我卻打賞他們,真是糊塗!”
話聲才落,腰間突然被擰了一下。他趕緊回頭,見傅悠柔瞪着他。那似嗔似嬌的模樣令他心頭一熱,急忙改口道:“不過他們唱得不錯,應該打賞。”
聞言,傅悠柔轉怨為喜。
駱冠淩滿足地看着她。“你要是愛看,長安城的好戲多着呢,等過些日子,我帶你去看讓你笑的。”
傅悠柔突然站住,仰起臉看着他。
她眼裏的驚喜和敬慕讓駱冠淩頓時感到一陣飄飄然!
“是的,我會帶你去!”沒有半分遲疑,他沖口給了她保證。看着眼前如花美顏在喜悅的陽光下綻放,他的心陶醉了。
那天,駱冠淩并沒有馬上将傅悠柔帶回府,而是帶她到大街上的食店吃了因看戲而忘記的午餐,又陪她去逛東、西二市。
本來這是傅悠柔最開心的一天,她不僅聽了戲,逛了渴望已久的集市,而且看到了駱冠淩從未表現過的溫柔和耐性,她真希望以後這樣的日子能多一些!
可惜,當逛完集市,駱冠淩帶她到茶樓喝茶,遇到幾個熟人後,情況就改變了。
上了茶樓,另一角有幾個看上去與他相識的年輕男人與他打招呼,駱冠淩讓青紅和忠陽陪着傅悠柔喝茶,自己過去與他們寒暄。
傅悠柔暗中觀察着他們,因為距離較遠,聽不到他們談什麽,但她會讀唇語,所以依然毫不費力地知道了他們談話的內容,心情也随之起伏。
“駱公子陪賢妻逛大街哪,真是幸會!”一個衣着華麗,看似貴公子的年輕男子笑容古怪地說。
傅悠柔趕緊看向駱冠淩,可是他背對着她,看不見他的嘴,無法知道他的回答。她只能盯着其他人,希望從他們的交談中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及他的反應。
另一個男人毫不掩飾地笑道:“雖說娶個啞巴老婆讓老弟吃了虧,但尊夫人那等絕色女子天下何處能尋?如此佳人讓駱老弟一人獨得,老弟也算幸運啊!”
傅悠柔感覺到背對她的駱冠淩突然身體變得很僵硬。
又一個男子雖然側身而坐,但因他将面孔轉向駱冠淩,所以傅悠柔能看見他的唇動。他說:“如此美貌女子,棄之可惜,留着做侍妾,倒亦快哉?反正駱兄還有個同樣貌美如花的表妹愛慕着,将其娶來做正妻不就可填補遺憾了嗎?”
這幾人顯然都參加過婚禮,所以知道樊苗苗迷戀駱冠淩的事。可是他們真是駱冠淩的朋友嗎?為什麽要替他出這樣的壞主意呢?駱冠淩又是怎麽想的?
傅悠柔很想看到駱冠淩的回應,可是他一直沒有轉回頭來,而那個華服男子卻看向了這個方向。傅悠柔知道他要看的是自己,于是她垂下頭,無心再觀察他們。
不久,駱冠淩回來了。
傅悠柔毫不避諱地端詳着他,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麽。而她也看到了,并因此感到失望和難過。
駱冠淩的言詞雖沒有什麽改變,神态卻有了迥然不同的變化。
他的目光不再清澄,視線也多有回避,他的手也不再碰觸她的肢體,仿佛在一瞬間,她就成了帶刺帶毒的醜物,碰不得,也看不得了。
傅悠柔的心情在這短短的時間裏,經歷了大喜、大悲二重天。
此刻,她真恨自己有讀唇語的能力!如果沒有“聽到”那些對話,她的心情不會變壞。
一個陰雨天,由于綿綿不絕的雨,傅悠柔沒能去芙蓉園,而陰郁的天氣和駱冠淩對她陰晴不定的态度也讓她感到心情郁悶。
從那天聽戲文逛大街後,他們本來已經有很大改善的關系,突然轉至冰點。盡管她有好幾次發現他正用一種熾熱而專注得令她很不安的目光注視着自己,有時她夜裏睡不安穩時,他也會過來詢問、并替她拉好被子,可是白天,他總是回避着自己,回避不了時,也總是冷着張臉。
她知道原因,但除了暗自傷心外卻無力做任何改變。
她想像剛進府時那樣,用平常心對待他和自己的關系,也想忽視他的冷漠,可是在體驗過他的友善和藹與令人愉快的陪伴後,在被他的體貼關心打動了芳心後,她怎麽能再忍受他的冷漠?
她多麽渴望能與他像那天看戲時一樣,平和愉快地相處。
可是,他的态度令她深感受挫。
今天她無心做其他事,早早地就睡了,現在,長椅已經成了她的床。
蒙眬中她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知道是駱冠淩回來了。
她已經習慣等他回來,幾乎每天都要聽到他在床上躺下後才能安然入睡。雖然他總是盡量保持輕巧的腳步和動作,但每當他回房時,她還是會知道。
像今夜,當駱冠淩回來沒有上床,而是走過來站在她身前時,她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看到她在黑暗中閃動的目光,駱冠淩遲疑地說:“我有話要跟你說──等一下,讓我先将燈點亮。”
他走回桌子前,點亮了那對還是他們成親那夜點過的喜燭。看來這間寝房對他們兩人來說,都只是睡覺時不得不進來的地方。
傅悠柔坐起來,等待着聽他要說的話。
待燭上火葉穩定後,駱冠淩轉身走回來,卻在看到傅悠柔時,呼吸窒住了。他從未預期看到一個被從睡夢中喚醒,又不修邊幅的女人能美得如此動人心魄!
她惺忪的睡眼在燭光下顯得迷蒙,毫無防備的身軀自有一種慵懶的嬌态,散亂的長發垂落在她的肩頭和頸背,将她白皙無瑕的肌膚顯現得更加完美。
而她似乎一點都不知道,當她微抿紅唇時,她的雙頰就會出現可愛的梨渦;當她用那種期待又擔憂的眼神看着他的時候,他的心就會淪陷……
他深深地呼出被窒在心口的那口氣,迎視着她的目光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前。
直到此刻面對着她,他才發現,這幾天自己的躲避完全沒有用,她對他的吸引力一日強過一日!
至今,他依然難以接受她是啞巴的事實,長安城裏仍然流傳着關于他娶啞妻的許多流言。盡管人們不敢當面譏諷他,但一些流言仍不時地傳入他的耳中。就像那天在茶樓那幾個朋友說的,娶個啞巴妻子對他來說确實是丢人的事。說心裏話,他不想因為接受一個啞巴妻子而受人恥笑一輩子,也害怕這種恥笑會延續到他的下一代身上,更不想每天與她相對時都得忍受她的比手畫腳。
最初休妻的要求被娘一口否決後,他将希望寄托在傅悠柔自己求去。
原以為他長久的冷漠會讓她放棄這個無意義的婚姻,可是沒想到她竟能以獨特的方式忍耐他的冷漠和歧視,而他的心卻在這樣的冷漠中不斷升溫,并無可遏制地被她占據。
那天陪她聽戲、逛街、喝茶,他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放松和愉悅,如果不是遇到了那幾個自幼相識的朋友,他相信那天會是他最快樂的一天。
但現實是殘酷的,朋友們的提醒讓他在短暫的快樂後,品嘗到了更多的痛苦。
為了免除再一次的痛苦,他只好選擇逃避。
他知道現在他所逃避的其實已不再是她,而是他自己,是他的心。
此刻,在這麽近距離地面對着她,他不禁仔細端詳她,相信她身上一定有與別人不同的地方,否則為什麽他是如此急切地想要逃離她,逃離她所帶給他的痛苦與失望,卻又偏偏越來越被她所吸引?
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個美麗而單純的女人,是一個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堅強自信的女人。
她的神态自然而優雅,她的眼睛清澈而坦誠,盡管她身上有殘缺,但她從不因此而自暴自棄,更不會以此要求特殊的待遇。
也許,這正是吸引了他的獨特地方!
逃避多日後,當他與她如此近地相視于燭光下時,他的心再也難以控制。他忘記了自己原先想對她說的話,忘記了自己深夜喊醒她的目的。此刻,他只知道他的身體、他的感情和他的心都在吶喊着一句話:他要她!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身上的肌肉緊繃,激狂的心幾乎要撞破胸腔……
叮當!叮當!
清脆的鈴聲輕輕響起,在這靜谧的夜晚顯得十分響亮,它宛如一道勁風迎面而來,給正熱血沸騰的駱冠淩當頭一擊,讓他猛然清醒。
他回過神來,看到傅悠柔正困惑地注視他,戴着手鈴的左手依然垂直放在她屈起的膝蓋上。
她确實困惑,駱冠淩說有事要對她說,可是點亮燈後,他只是看着自己發呆,而且神情越來越奇怪,這不能不引起她的好奇。
于是她用自己的方式──搖鈴來提醒他。
從迷思中清醒的駱冠淩看着她,幾乎沖口欲出的話“今夜、我們圓房吧!”變成了:“沒、沒什麽,睡吧,太晚了……”
話一出口,他猛地轉身回到桌邊,用力吹滅了點上不久的紅燭。
而他則匆匆地走出房門,只留下傅悠柔困惑不解地呆坐在黑暗中。
離開房間的駱冠淩來到寂靜的院子裏,讓夜風平複他躁動不已的身心。
他鄙視自己,痛恨自己──為自己一方面對她的殘疾耿耿于懷,另一方面又對她的美麗聰明、純潔善良和誘人的身體念念不忘!
他知道只要他願意,任何時候傅悠柔都樂意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子。她喜歡他,這點任誰都能從她澄明無僞的眼睛裏看出。
可是,在看不清自己的真心和被層層矛盾束縛着時,他不敢貿然占有她!
他仰頭看着夜空,心想,他還得繼續躲避她,可是要躲避到何時呢?
他不知道!
接下來的日子,他成功地避開了傅悠柔,可是卻過得毫不輕松。距離無法控制他對她肆意膨漲的欲望,否認不能讓他的情感獲得解脫,他越躲避就越想她。
有時甚至在忙碌中,在與客人交談、與朋友聊天時,她的影像都會突兀地出現在他腦海裏,并将他原本很好的心情破壞殆盡。
從來沒有一個人令他這樣念念不忘,更沒有女人可以占據他的思想空間。只有傅悠柔,只有她能讓他産生各種情緒,讓他的心變得浮浮沉沉;并引發他強烈的占有欲,仿佛她是他的所有物,不容別人觊觎。
這種坐立不安的感覺讓他感到惶惑,難道生活中介入一個女人後,他的心會變得跟過去不一樣了嗎?
難道那個不會說話的女人真的已經影響了他嗎?
他惱怒、他生氣、他捶打自己,可是一切都徒勞無益。
于是他嘗到了痛苦的滋味,脾氣也變得難以控制。
如今,當聽到有人以譏笑的口吻恭賀他娶了名門之後、賢慧妻子時,他的火氣就會突然上升。
換句話說,他不再能忍受任何對傅悠柔的不敬和嘲笑,不管出于什麽動機,也不管是明說還是暗示,他都不能容忍。
這日駱氏在東市的新酒樓開張了!
為慶賀開張大喜,酒樓擺了酒宴,宴請八方來客,左右相鄰。
酒宴中,作為東主的駱冠淩與一群年紀相當,平日多有往來的賓客坐在一起,閑聊中說起了女人,一人頗有感嘆地說:“大抵女人皆一樣,有她,你的耳根子難清靜;沒她,你的生活寡然無趣。所以先聖哲人說‘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仁兄所言不錯,小弟正是日日被老婆吵得心煩。”座中另一位客人忿然插言道:“她有什麽理由跟我吵,成親兩年,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不納妾怎麽辦,讓我斷子絕孫哪?”
又一人立即應和:“是啊,好漢難捱唠叨妻。還是駱老弟好,家有啞妻,萬事無慮,閉眼不看,天地清靜。”
這話要是換在幾天前說,也許駱冠淩還能容忍,可是今天他卻爆發了。
“休得無禮!”他大吼一聲,當即掀翻了桌子,厲聲警告。“今後誰再說到在下的夫人時,留神各位的嘴!”
然後不等衆人從驚詫中回過神來,他喚來幾個仆人,替在座賓客換座,自己則在衆人的瞠目結舌中憤然離開了酒樓。
他知道這下他又為自己惹來了一大堆閑話,可是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傅悠柔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他發誓,今後他絕對不再容許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侮辱他的妻子,除非他沒聽見,否則他一定會像今天這樣毫不客氣地回敬他!
他的舉動當天就傳遍了長安城,自然,駱府也得知了。
“哈哈哈……姑爺終于為姑娘出頭了!”
當消息傳到傅悠柔耳朵裏時,她正與青紅廂房裏做針線,青紅開心得大笑。
丫鬟快樂的情緒感染了傅悠柔。
與青紅不一樣的是,她的高興不光是他為自己出了氣,而是她體會到了駱冠淩對她的感情,因此對他以前的表現也就不再那麽計較了。
老天知道,她是多麽希望自己的婚姻能得到圓滿的結局啊!因為,她已經喜歡上了這個表面上總表現得冷冷的,而骨子裏卻是溫柔多情的夫君!
不過,聰明的她同時也明白,駱冠淩心中依然對她的殘疾有障礙。只要那個心結未解,他就會一直對她若即若離,那麽他和她的感情就不可能穩定長久。
她真心希望自己的夫君能以她為傲,并像接受她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坦然接受她的殘缺,如果他不能做到這點,那麽她就不能輕易地放出自己的感情。
她的要求不多,只是公平的對待,而目前他對她是不公平的。
“哦,姑爺來了!”就在她神游之際,青紅突然低聲說:“奴婢先回避啰。”
傅悠柔沒來得及回應她,因為駱冠淩已經走進來了。
平日他從來沒有在這個時間來找過她,所以傅悠柔感到好奇。
“你還好嗎?”駱冠淩走到她身邊,在距離她約三步的地方停住。
傅悠柔看着他,微笑着點頭,而她的心卻很痛──因為他目光中的遲疑。
難道他在後悔為了自己而得罪朋友嗎?還是後悔因此表露了他的真感情?
“我來告訴你,我要離開幾天。”駱冠淩說話時眼睛一直回避着她的目光。
聽說他要離開,傅悠柔的眼睛一黯,但笑容仍挂在嘴邊。
駱冠淩繼續說:“是到洛陽去驗貨……估計三、五天後就回來。你、你自己多注意身體,出門要小心,不要太晚回來。”
傅悠柔點點頭,笑容不減。
駱冠淩的目光終于轉到了她的臉上,先是她的紅唇,然後落在她的眼睛上。
他們的目光緊緊地膠着在一起,空氣裏充斥着緊繃與激情的火花。
可是他很快就移開了目光,不帶感情地說:“晚上睡在大床上。”
然後他掉頭匆匆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傅悠柔覺得自己快要哭了。
她才不會去睡那張大床!她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是睡在椅子上還是草窩裏,她只在乎他對她的态度。
此刻,沮喪和挫敗令她渾身無力,仿佛身上所有的力氣都被駱冠淩的冷漠抽走了。
她無力地放下針線,将臉靠在屈起的雙膝上,嘴裏發出了無聲的嘆息。
她明白了,要得到她的夫婿的心,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可是,這一生,她只會嫁一次,因此無論成敗,她都得奮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