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No.077

花梨打來電話，說姥姥生病了，讓步步盡快回去。

步步知道，姥姥已經八十五了，從花梨的語氣裏，她聽出了深意。心裏慚愧，卻沒有多少傷感，其實她姥姥這一輩子很累，為她跟她的母親硬抗了這麽多年。

她本想着結婚之後就跟高升帶着孩子常常回家看望老人，如果高升願意，她還想将姥姥接過來一起住，後來就不了了之。這些年她除了往家裏打錢，沒敢多回去過，她沒有老公，怕光帶孩子回去多了，引來村裏的閑人非議。

她母親也是被男人抛棄的，後來将她丢給姥姥就自己去了，她算是步了母親的後塵，這讓村裏人怎麽看待她姥姥？還算好，如今村子裏也沒人知道她是一個人帶着孩子，都以為她在城裏過的很幸福，也保留住了一份虛僞的名聲。

一年前她姥姥身體就不太好了，常常卧病在床，多虧有花梨幫忙照顧着。那時步步剛剛得罪權勢伊豪，怕遭到他的報複，她幾乎不嘗嘗出門，百花也不敢回了，生怕連累到自己的姥姥。

現在想想，如果她能陪在姥姥身邊，也許姥姥的病也不會拖不見好。她總是仗着姥姥的寵愛跟不責怪在自私，她弱懦而可悲。

步步不打算将孩子帶回去，孩子跟老人沒有多少接觸，論感情姥姥想見的該是自己。她有時候會覺得孩子是個麻煩，沒錢給他看病的時候，沒時間陪他的時候，還有眼下這種情況，帶孩子同行，無疑是在憑空給她增加煩悶。

如果是一個人，她可以什麽都不在意，如果有了牽絆，她什麽都不怕，她想尋求一種較為輕松的方式存在。

如果上帝的功能就是為了原諒人的，她信奉上帝，願上帝原諒她的自私，也是出生沒有帶給她足夠的強大。

……

中秋節老爺子跟江英一起回了國，這是他們家二十年來第一次過中秋，同行的還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

一進家門，江英就熱情将帶來的姑娘介紹給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她說:“淩華，江司辰，這位是海瑞集團董事長莊耀的千金莊蝶兒。”

江司辰一貫知禮，溫笑回應道:“你好莊小姐，我是江司辰。”

“你好，江先生。”莊蝶兒回禮婉笑道。

淩華有些明白江英的意思，在美國的時候她催自己去見過這個莊蝶兒，只不過他都找借口推了。家族聯姻，利益共融，相互促進，淩華不屑于此，他一個人可以做到的事，不需要靠女人的關系。好在他爺爺了解他的性子，同意他回國了，可沒想到他母親還不放棄，竟将這姑娘帶回了國。

海瑞集團是一家新科技智能化公司，它的前身駐在英國，後來擴張到了美國，同時也由英國跨進了國內市場。時代躍進，海瑞以趕超時代的驚人速度走在社會發展前端，不僅公司獲得商業界的美譽，将科技帶進國內的莊耀也十分受國人尊敬。

莊耀年輕時受過老爺子的資助，所以一直對老爺子心懷感激，尤其是事業有成之後，同老爺子更是保持着密切的來往。由此，他的夫人陳央跟老爺子的兒媳婦江英有了交情，兩人一直計劃着的是将江司辰跟莊蝶兒湊一起，兩家人友上加親。

之前莊蝶兒一直在讀研究生，所以兩家人想着來日方長也沒有急着催促。後來江英找回了親生兒子，兩個女人就改了主意，想撮合淩華跟莊蝶兒。莊蝶兒倒是個聽話的姑娘，父母同她說起此事時便一口應下了，還同江英一起回國見淩華，先試着跟他相處。

“爺爺。”淩華跳過跟莊蝶兒打招呼，直接摻着旁邊老爺子往裏去了。莊蝶兒有些尴尬之色，江英見了，熱情拉着她走到了客廳。

莊蝶兒去年的時候就聽自己的媽媽說起過淩華這個人，精明能幹，英俊潇灑，反正所有能誇的話她媽是一句沒落下，所以她對淩華還一直心存向往。今日一見，本人是比照片上帥氣，可這性子比她預想中的還要冷。

莊蝶兒從上學開始，一直都是學校的首席校花，不憑家世，仰慕她的人也能排中國一長城了，可偏偏這個淩華，冷冰冰的，連看都不屑看她一眼。她心裏有些莫名失落。

“蝶兒，淩華他沒接觸過什麽女孩子，所以在女孩子面前有些放不開，等你們相處熟了就好了。”江英拉着莊蝶兒在沙發上坐下，淩華聽了她的話并沒有什麽反應，而是直接去了廚房。

莊蝶兒甜甜笑道:“嗯，江姨。”

江司辰看了淩華一眼，又瞧了瞧江英對莊蝶兒的态度，明白他為什麽帶着情緒了。

老爺子靠在沙發主位上小憩，他像不太在意淩華的親事，卻也算是叫江英做主了。

淩華從來不問自己的過去，江司辰也在擔心這一點，怕他同莊蝶兒搭一起了，之後的某一天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為此而後悔。

其實只要他問，他可以告訴他，江司辰也在等，等一個恰當的時機，至少要淩華想知道，他給的真相才不至于冒昧。

淩華親自做了很多菜，吳媽在一邊打下手，一通忙碌下來，換得了老爺子的歡心。老爺子說:“淩華回國之後，爺爺就沒有好好吃上一頓飯，還是你懂爺爺的胃。”

“爸，蝶兒剛剛回國，對臨鳶有什麽好玩的都不清楚，要不讓淩華帶蝶兒到處去玩玩吧？”江英見老爺子心情不錯，借勢建議道。

莊蝶兒将剛剛放到嘴巴邊的肉片放回了碗裏，她看向淩華的反應，他沒什麽反應，他像是冰塊做的，玉镯般五官只有一個表情，她都開始懷疑他是不是面癱了。

“媽，我公司有很多事情要忙。”淩華淡淡說道。

江英瞟了江司辰一眼，對淩華說:“公司的事暫時交給江司辰，蝶兒可是好不容易回國一趟。”

“淩華，聽說你回來之後一直在忙，适當放松一下也是有必要的，我看就依你媽說的吧。”

淩華道:“是。”

百花村是戀人旅游必走的美景區，莊蝶兒打算讓淩華陪她去百花看百裏香雪海，去聽聽花田故事。她就不信了，跟自己去那麽浪漫的地方獨處，他還能不動心。

按理來說，她今年二十三歲，正值花開芳華，淩華當對她動心才是，難不成他的冷漠是裝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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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回村了，挑着天黑的時候，免得被村裏的話茬子拖住閑談，從她登上銀幕之後，在村裏變的受歡迎了不少。

白無霜已經身懷六甲了，在步步家照顧老人的只有花梨一個人，步步走進姥姥的房間時，忍不住熱淚盈眶。

姥姥的花發已經脫的所剩無幾了，看着床上的瘦骨嶙峋，步步才恍然對比起五年前的姥姥，歲月的無情不止體現在催人蒼老，還在于附人憂傷。

這些年，為着步步的遭遇，老人默默哀傷，總是徹夜難眠，這才病魔纏身。偏偏她們家的女人可憐又倔強，誰也不同誰明說，卻也知道彼此過的艱難。

“你來了。”花梨緊皺的額頭平緩了幾分，步步走到床邊跪了下去。

“姥姥，是我，步步。”她輕聲呼喚，嗓音打顫，老人在寧靜地掙紮之中睜開雙目。

她很開心，眼角似有微揚的跡象，道:“步步回來了……？”

“姥姥，對不起，步步不孝……！”她握着老人一只長滿老繭的手，泣不成聲。

“步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很堅強，……答應姥姥，以後都不要難過……。”

……

步步守着姥姥哭了一夜，她其實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麽，眼淚單單成了生理表現，帶不出一絲情感。

她心裏空空的，突然覺得人活着其實毫無意義，要死為什麽要活？要活為什麽會心酸？所謂的堅強具體指的什麽？是茍活人世的勇氣嗎？步步覺得自己好可笑，細細追究，她還不如發了瘋的凝香，至少她還有三番四次尋死的勇氣，她，沒有。

按照村裏的習俗，人死之後至少要第七日才能下葬，因為死了的人會在投胎之前再回來看一眼與自己生前有關的人跟事，提前出殡會影響逝者輪回。

火葬還沒有明令到鄉下，百花的擡葬規矩還在，花梨請了村裏的幾個年輕人幫忙，老人于死後第二日被入殓，下葬在公墓林。

步步膽子是小，因為想象力豐富，常常自己幻想一些恐怖的畫面吓自己，實則她不信鬼神。如果世上真的有鬼，那滿世界做虧心事的人早就被鬼害光了，人世間也該早就純粹太平了，然而沒有。人惡時就是鬼，人不惡時就是人，步步将自己定義為半人半鬼。

因為早葬姥姥的事，村裏引起了軒然大波，都戳步步脊梁骨，大罵她不孝。當然，步步并不關心于此，人都死了，還做那些假把式做什麽？她更想姥姥早日入土為安，而不是在狹小的棺材裏等上七日，等到皮膚開始潰爛。

上墳山那天，她為姥姥精心梳洗，穿上了新衣。步步穿着孝服走在棺材前面，街上的本地村民紛紛關門避嫌，不知所以的游客路邊圍觀，她只提着青燈引着自己的路，不為外界的一切而動容。

花梨将老人留給步步的匣子交給了她，裏面有幾疊零散的紙幣，還有一張□□，還有一只錦囊，別的就沒了。

□□是步步給老人辦的，這些年，她每個月都會往裏面打錢，為了方便老人在市集上去取款，她刻意辦的農行卡，農業銀行離她家最近。

電話裏她總會叮囑老人缺什麽東西就随便買，村裏買不到的告訴她，等她回家看她就給她帶。她還給老人換了智能手機，教會她視頻聊天，她的聯系好友裏只有步步一個人。

老人常常做好飯了隔空給那麽大的外孫女兒喂飯，步步也總會佯裝吃的很飽，打了飽嗝呢她又會嫌她沒有女兒家的樣子。從她懷孕之後，老人從沒有催她回過家，也很滿足于現代化的視頻交流。

步步打開那只錦囊，裏面裝着一枝風幹的刺梨花花苞。在百花，凡是出生的女嬰都會有屬于自己的出生标志，等到女嬰長大嫁人之後，再由長輩将花結親自交到男方手上，予以新郎護花人身份。步步是四月中旬生的，正值刺梨花開放，她姥姥為她結的刺梨花。

因為老人只見過高升一次，所以她的花結沒能轉交到他的手上，冥冥天意，注定步步要一世一人。

步步這半輩子将簡單活成了習慣，她結婚沒有婚禮，她姥姥辭世沒有喪禮，她好像已經脫離了正常人的軌跡，似處在回光返照，尚且能思路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