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菱角米
黎舟那杯咖啡只略沾了沾唇, 江心遠就有空了。
他讓許秘書通知黎舟進去。
黎舟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江心遠桌上還放着一摞文件, 他把鋼筆合上, 摘掉眼鏡捏了捏眉心,“回來了?怎麽樣,這一路還順利吧, 我最近太忙,也沒顧得上你。”
“挺好的。”黎舟在他對面沙發上坐下來,姿勢也随意放松。
江心遠看他一眼,又說:“我剛才聽許秘書說了,她以為其他人會去給你上茶, 也沒想到大家都沒看到,說到底還是怪我, 帶你來公司的時候太少, 這裏的人都不認識你。等過兩天,我安排一下,你現在長大了,也開始要學着替家裏分擔一些事。”
黎舟坐在對面沒有說話。
江心遠眼睛落在他穿的一身衣服上, 雖然是新衣,但是跟在黎家的時候穿的那些完全沒法比, 只是國內很普通的牌子罷了, 他舒舒服服往椅背上躺了一下,嘆了口氣道:“小孩子一天一個樣,衣服卻能第一眼瞧見, 你今天穿成這樣也不怪他們怠慢你,等你以後出了校園,慢慢進入社會就明白了,外面的世界複雜的很,做什麽事除了自己的努力,還得看人情。”他一字一句說的很慢,像是一個忙碌了一天的父親在感慨着教導兒子一樣,只是話語裏壓抑不住上位者的優越感,他以為黎舟是堅持不住了,回來求饒的,難免就多說了幾句。
“你離開這個家,沒有這個身份,你就什麽都不是,誰都可以怠慢你。尤其是現在年紀小,也不懂得考慮未來,我是看着你長大的,你的能力我也瞧的見,要不是暑假出了這麽多意外,這個假期本應該帶你一同來公司多見見世面,你弟弟還小,你是做哥哥的,總要先做個表率。”
黎舟許久沒見過他這般賣力表演,認真做個捧場的觀衆。
江心遠一貫在外面是老好人的樣子,上一世頭幾年也曾對他噓寒問暖,他以前以為養父對他是重視,擔心弟弟以後腿傷了沒辦法進公司,所以才培養他,但是這次弟弟黎江一點事都沒有,江心遠還是這樣做了。這人根本就不是為了黎家着想,從始至終只是為了自己,等到後期黎舟真正傷害到了他的利益,才會跳起來惡狠狠撕破臉皮。
而且現在用的伎倆也不怎麽高明,江心遠自己在乎權力金錢,便拿這些來利誘,從物質和感情一起許下空頭支票。
相比起來,還是弟弟黎江做起“威逼利誘”的事兒更可愛一些。
至少小少爺心思單純,想要什麽,他擡眼一看就能瞧的一清二楚,每回着急到鼻尖微微冒汗的樣子也很有趣。
黎舟一邊聽一邊想着其他事,并沒有很在意,大約是他臉上表情一直平淡,江心遠反而說的越發賣力動情起來,“黎舟啊,爸爸這麽多年對你和你弟弟都是一樣的,從來沒有偏薄半點,我拿你當我親生的孩子,這次你回來之後就跟着我……”
黎舟打斷他的話,道:“不用了,我這次回來是想跟您說一下遷戶籍的事兒。”
江心遠愣了一下,“什麽戶籍?”
黎舟比他還驚訝,“您當初不是給了我地址,讓我回去找自己親生父母嗎?我現在找到了,覺得您之前說的挺有道理,既然找到了,那我就回他們身邊讀書的好。”
“只是讀書,也不用一定遷戶籍……”江心遠心頭猛地跳了一下,一種無法控制的煩躁感慢慢爬上來,他在寬大的老板椅上終于坐的也不是那麽舒服了,動了動身體道,“怎麽會突然想回去?唉,我也不是攔着你,你長大了,我尊重你的意見,但是這件事你一定要想清楚。”
“我想的很清楚了。”
“你還小,見了他們肯定是高興,但是你想想你的父母,他們當初會因為家裏經濟條件困難抛棄你第一次,會不會抛棄你第二次?”
黎舟懶得跟他演下去,直接道:“許秘書給我信息是錯的。”
許秘書是江心遠的人,信息給錯了,能說明的事很多。江心遠面上露出一絲錯愕緊跟着就難看了幾分,他顯然沒想到黎舟會這樣直接說話,坐在那略微動了下袖口道:“這個許秘書,做事也太糊塗了,等下我要叫她進來問罪!真是,公司的事情再忙,也不能在這樣的大事上出錯。”
黎舟淡聲道:“是糊塗了。”
江心遠眉頭皺了一下,又苦口婆心勸道:“只是島上人也不少,你是個生面孔又是黎家的少爺,我們還是謹慎一些的好,你怎麽能确定自己找的一定是對的呢?”
黎舟:“機緣巧合,做了親子鑒定。”
江心遠:“……”
江心遠幹巴巴道:“是麽,你們現在的孩子,就是主意大,我還只當你是去玩一段時間散散心,這才幾天,怎麽就自己定了這麽多。”
黎舟道:“也還沒有完全定下來,今天來跟您說一下,剩下的手續還要麻煩刁叔來幫忙辦理,我年紀小,總要仰仗長輩的。”
他雖然說的客氣,但是搬出了刁明山來,顯然就是黎老壓陣,基本上已經不可能回轉了。江心遠這段時間也被刁明山收拾的夠嗆,聽見他這麽說,眉頭擰了一會還是松開了,自嘲地開口道:“行吧,你外公答應,我也管不了了。”
他們正說着,辦公室的門就被敲響了,這次也不用許秘書通報一聲刁明山自己就推門走了進來,他面上謙和,見了江心遠笑道:“姑爺好,我來接大少爺,想着你們父子見面總要有些知心話要說,怎麽樣,現在談的可還好?”
黎舟起身略讓了一個位置,道:“還好。”
刁明山就放心下來,老神在在地坐在那。
江心遠臉色不好,但還是拿了紙筆寫下委托函,黎舟戶籍一類資料都在家中,他又和刁明山約好了時間去取,都安排妥當之後他扔下手中的鋼筆哼笑一聲,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故意說給對面的人聽,“現在這些孩子們,主意可真是太大了,去年的時候霍家那幾個孩子不是還跑去香港賭馬,總歸是長大了,翅膀硬了,我也勸不了什麽。”
黎舟道:“霍桐是霍桐,我是我,我并沒有做過這些事。不過霍桐的舅舅從香港回來,他也喜歡馬,您不是還讓許秘書特意去找了純血馬打算送去?”他頓了一下,又道,“我也不是故意看到的,那天您讓我去書房拿資料,挨着福利院的那封信旁邊就放着這個,也是不小心多瞧了一眼。”
江心遠視線沒跟他對上,偏過頭去。
刁明山倒是多看了黎舟一眼,眼裏含笑。
江心遠端着老好人的架子放不下來,總不好跟一個正處在叛逆期的兒子翻臉吵架,或許私下可以,但在公司他是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只能憋着一口氣送了刁明山和黎舟他們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低聲告訴黎舟道:“你要是在外面受了什麽委屈,随時可以回來,這裏永遠是你的家,你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
黎舟應了一聲,這是外公的公司,是弟弟黎江以後要接手的事業,只要他們需要,他自然義不容辭的回來幫忙,只是留的時間長短罷了。
江心遠看他走了兩步,又叫住他:“黎舟。”
黎舟側身回頭看他,“您還有事?”
江心遠皺眉道:“你生來就站在頂端,沒吃過什麽苦,你如果離開這裏要做好心理準備。”
黎舟點頭說好,腳步連停留都沒有,徑直走了出去。
江心遠一直看着他們身影走遠不見,外面也沒了聲音才反身回到辦公室裏。他臉色煞白,坐在那勉強寫了幾個字,惱怒地揮手将面前的文件雜物都掃落下去!
許秘書聽見聲音急匆匆進來,剛喊了一聲“江總”,就被江心遠呵斥道:“沒用的東西,滾出去!”
她站在那小臉煞白,答應了一聲關門出去了,她是僅有的幾個跟在江心遠身邊的心腹,知道他的脾氣秉性,也默默承受了更多,只聽着辦公室裏緊跟着傳來的一陣砸東西的聲響吓得身體抖了下。
江心遠在公司如何,并不是黎舟關心的,他這次來京城的事已經辦妥,心情輕松的去了別院。
別院裏數年如一日,安靜的跟平時沒什麽兩樣,偶爾傳來庭院裏鴿子震動翅膀和鳥雀的叫聲,顯得更加清幽,人一踏步走進這裏整顆心都沉靜下來。
刁明山還有事,送下他就走了,黎舟自己慢慢走去小廳,黎江正拿着一碟菱角米逗弄虎皮鹦鹉,瞧見黎舟過來立刻放下碟子過去道:“哥,你可回來了,餓了沒有?我剛才就餓的肚子咕咕叫,就等你回來開飯了!”
黎舟驚訝道:“你們都還沒吃嗎?不用等我,先吃就好。”
黎江笑道:“那怎麽行,你不在,我吃飯都不香。”
黎舟輕輕敲了他額頭一下,笑道:“瞎說,那是餓得輕。”
兄弟兩個一路奔波,都餓了,黎江在這裏多少還能吃一點幹果零食,黎舟包裏背着幾盒“餅幹”卻一塊都不是能吃的,饑餓是最好的廚師,往日別院裏清淡的菜這會兒都特別香甜。只是一盤清炒莴筍絲還是被黎江跳過去了,黎舟自然地接過,自己多吃了一些那道菜。
黎曼瞧見道:“又挑食。”
黎江抗議:“媽你自己也不吃這個。”
黎曼臉紅了一下,“所以,所以你不能學我,要多吃。”
黎江笑着給大哥夾了一些,道:“我是不行了,還是我哥來吧。”
一家人吃了飯,又聊了一小會,黎曼回去午睡了,兄弟兩個沒回房間,今天天氣好,暖意融融又帶了點涼爽的小風,他們就去小廳外面的廂房裏睡了。那邊也是中式裝修,做了木雕圓窗,還靠窗擺了一張小榻,紗帳放了一半半遮半掩,對面立着一個挂宮燈的銅制鎏金杆,上面的燈籠拿下來,改挂了鳥籠。
黎家兄弟兩個躺在小榻上安睡,隔着紗帳,虎皮小鹦鹉蹦了兩下,又停下來安靜地歪頭看他們。
虎皮鹦鹉又胖了一點,身上圓滾滾的,眼睛也烏溜溜的圓,它爪子裏還勾着一顆菱角米,是黎江剝了送給它的。這一顆菱角米小鹦鹉得來的十分不易,被小少爺逗弄了大半天,最後急的拍翅膀了才給了這麽一小顆,它看看帳子那邊,又看看外面小幾上放着的小碟子。
那上面放了白生生、脆嫩嫩,清甜可口的滿滿一碟菱角米。
虎皮鹦鹉爪子動了動,張開嘴發出一點輕微的音節,它最近話特別多,尤其是有人的時候,但是它現在也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小主人睡着的時候它要保持安靜,因為對方只有從那個躺着的叫床的地方起來,才會給它拿吃的、玩兒的。
小鹦鹉耐心等待,太陽曬久了,就彎下頭擡起一點翅膀整理一下羽毛。
黎舟正面躺着,一只手臂放在胸口,另一只垂在一旁被弟弟握住,他身邊還有一本翻開了幾頁的書,有一個側身躺在那陪他一起午睡的弟弟,半下午的陽光很暖,兄弟兩個一覺睡的香甜,臨近傍晚才醒過來。
小鹦鹉通人性,人睡着了它就不叫,等着小榻上的人一翻身,它立刻機靈地開始叫兩聲,蹦來蹦去,急着要跟他們玩兒。
黎江知道它這個特性,就不讓哥哥起來,壓低了聲音道:“噓,哥你別動,你一動它就叫個不住。”
“那怎麽辦?”
“裝睡騙它。”
黎江眨眼,沖他笑了,眼睛彎起來睫毛濃密,帶着狡黠。
黎舟也笑了。
但是他們身體一動,小皮立刻就發現了,在籠子裏急的不行,俨然有撞籠的架勢。
黎舟看了它一眼,旁邊的小少爺也打了個哈欠,頂着一頭微微翹起的頭發穿了拖鞋過去,走過去先彈了鳥籠一下,取笑道:“就你最厲害,怎麽還學會撒潑打滾了?”
小鹦鹉隔着籠子用腦袋頂了頂他手指,見他毫無給菱角米的樣子,惱怒地輕輕咬了他指尖一下,拍着翅膀又叫了一聲。
黎江舉着手指立刻回頭告狀,“哥,它咬我!”
“你也咬它。”黎舟拿了小碟子過來,剛靠近的時候小鹦鹉就興奮了,黎舟給了它幾顆讓它玩兒,這邊人有照顧,晚上會清理鳥籠也不怕它多吃。
黎江湊近了一起逗弄兩下,眯着眼睛笑道:“我才不咬它,又不是小狗。”
黎舟故意驚訝道:“那不是正好,你不就是屬小狗的嗎?”
黎江隔着衣服咬了他後背一下,自己樂了半天。
晚上的時候黎舟去給養母黎曼送了一個小玻璃瓶,裏面裝着一些細沙,還有一些指甲大的小海螺和貝殼,花紋很漂亮,打磨的邊緣也光滑,看到出是精挑細選過的。
黎曼驚喜道:“這是你在海邊撿的嗎?真漂亮。”
黎舟點點頭,“嗯,時間短,只找到這些還不錯,下次帶小海星回來給你。”
黎曼伸手過去,笑着把他拽到自己身邊語氣柔和的詢問他在島上的生活,黎舟都跟她說了,那個世界和黎曼認知的不同,她聽到陸老大去碼頭堵他抓人的時候眼睛都睜大了一些,十分驚奇,聽的全神貫注。
黎舟一直跟她講到今天去公司見了養父,“刁先生去處理這些事情了,過幾天,我就轉學過去。”
黎曼心思單純,聽完之後也并沒有黎舟要離開自己的想法,她心裏拿黎舟當自己的寶寶,所以他在哪裏,都是她的孩子。只是她略有些困惑道:“那,要改名嗎?”
黎舟依偎在她身邊,握着她的手掌放在自己臉頰上,“媽媽想我改嗎?”
黎曼認真想了一會,道:“都可以吧,不改的話,你去學校會不方便。”
“怎麽會呢?”
“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點名就會問呀。”
黎舟笑了一聲,臉頰在她柔軟的掌心蹭了下,“那我就改了?”
黎曼點點頭,又有點不好意思道:“不過我可以和你島上的媽媽商量一下,我喊慣了小舟,問她能不能把這個小名留下……”
黎舟一顆心都在她輕聲細語裏變得柔軟起來,他點頭道:“好。”
在別院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黎舟就走了。
黎江起來之後照常陪着黎曼吃了早餐,又跟着刁明山派來的車回去,準備了上學的書包,一切如常。
刁明山打從小少爺回來就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時刻留神觀察他,生怕他家小少爺搞事情,結果他盯了一個上午,送去了學校之後,也沒有什麽事情發生。
回來的路上刁明山坐在車中,眉頭還在打結,嘀咕道:“真是不對勁。”
助理倒是挺樂呵的,道:“先生您多慮了,小少爺聽話多了,這是長大了。”
刁明山捏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須,眉頭還在打結,“就是因為他現在太聽話才不對勁。”
他瞧着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樓宇,想的全是黎江早上安靜的樣子,好像從別院出來就沒聽見小少爺開口說話啊?這真的太不正常了,小少爺發脾氣摔東西,鬧一場,哪怕掉兩顆眼淚都是正常,怎麽現在這麽平靜?刁明山心裏不踏實,對助理吩咐道:“你這兩天多盯着他點兒。”
助理答應了,又好奇道:“您是怕咱們小少爺出事嗎?”自從兩位少爺遭遇車禍之後,他們安保做的到位,恨不得圍成鐵桶一般了,就連大少爺去外地的時候也特意派了一個人在小島附近不遠不近跟着。
刁明山攏了攏手,輕哼一聲:“不是,我是怕別人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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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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