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人間-拾陸

蒼玦曾聽聞過,魔君溯玖的幼年往事——

他是妖界最不受寵的一個皇子,他的父君當年哄騙了高高在上的鳳族公主山岚下嫁,卻在得到後,一再糟踐對方的真心。老妖王多次懷疑山岚與幼年時的玩伴有染,甚至不相信溯玖是自己的血脈。

當初山岚為了下嫁妖族,可是剜了仙骨,徹底與天界和族人翻了臉的。她又因做了妖界的妖後,身份所限,無處可去。老妖王囚了她,衆妻妾欺辱她,使得她在孕中抑郁過度,生下一個殘缺的孩子。

便是溯玖。

他一出生,就沒有眼睛。

老妖王已對山岚失了耐心,自然待年幼的溯玖更是苛刻。若不是後來,山岚的親哥哥繼承了鳳族的王位,打破了族規,親自來妖界護住了山岚和溯玖,恐怕溯玖這條命早便不在了。

只是山岚舊疾堆積,不久便含恨離世,留下溯玖這一個孤零零的孩子。

如此,溯玖與蒼玦那是同病相憐。

幼年時,母妃留下的唯一溫存,便是他們活下去的希望。就如蒼玦随身所帶的玉佩一樣,山岚留下的那一片鳳凰羽毛,也是溯玖此生僅剩的念想。

要他用了那片羽毛來救自己,簡直是奪人所愛。

天下間的歡喜大抵一致,悲恨卻能将人心傷得各有不同。

蒼玦并不想用錦袋強迫溯玖交出他母妃的遺物,只道:“若用你的羽毛會如何?”

溯玖聽到了賀生所提點的,咬牙低聲:“是可解毒,但每逢朔月,你全身會凍如寒冰,無法動彈。且解毒之後,你立刻會休克一月的時間,失去五百年修為。”

如此狠毒之計,竟是蒼玦的親哥哥所設。他是真心實意地想殺了蒼玦,即便蒼玦有幸解了毒,也時時要受這些困擾。從此往後,每逢朔月,他們便可以想盡一切辦法來絞殺蒼玦。而蒼玦因這症狀,也無法再順利地為天帝出征,無法再成為天帝最有力的臂膀。不死即廢,此等陰招着實歹毒。

“好,就用你的羽毛。”蒼玦聽罷,應下來。

賀生忙道:“上仙,你可想清楚了?!”若就此結束,錦袋歸于溯玖,那之後再找他要那山岚的羽毛可就是難于萬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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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玖眼底閃過一絲松懈:“當真?”

蒼玦道:“當真。”

溯玖不再耽擱,他忍痛吩咐莺莺:“你即刻就回妖界,取了麟片來。”莺莺卻擔心溯玖的舊疾,不敢貿然離去,直到溯玖再三催促才走。溯玖的舊疾是心上的一道刀傷,是當年與蓮辰對立時被蓮辰所傷,往往歇息一會兒就能恢複。

就因為這道傷,他不能和旗鼓相當的對手久戰。不然以他的性子,為了找蓮辰,天界都要被他翻個遍。

“取我心頭血需待我氣力恢複後,三日後我在此為你解毒。這幾日,便要叨擾元華仙君了。”

賀生一聽,頭疼了,要命了,給自己請來一位祖宗。

賀生見溯玖離開暗閣後,便想勸蒼玦也去賞花飲酒,緩和下氣氛。誰料蒼玦仍舊是紋絲不動地站着,賀生這才發現,蒼玦整個人硬如冰山,分毫不能移動。就連他呼出的氣都是帶着冰霜的,溯玖一走,他稍有松懈便軟倒下來。

鳶生慌忙上前:“殿下?!”

蒼玦閉起眼:“不礙事,過一會兒就好。”

明眼人都知曉,剛才蒼玦與溯玖鬥法,使得壓下去的毒素瞬間反噬。幸而蒼玦先前吞了猙獸的內丹,才好繼續收攏毒素,避免它擴散。

賀生與鳶生都不敢貿然離開,鳶生更是将暗閣的通道都施法封鎖起來,以免有小人趁機傷了蒼玦,也實在是慶幸溯玖的舊疾及時複發。

溯玖沒什麽架子,只是脾氣怪了些,比起蒼玦的不與人親近,溯玖倒是更願意去庭院品酒。

賀生府邸的酒是難得的百裏醉千裏香,飲一杯就能回味起前塵往事,兩杯則能忘卻千年糾葛,三杯卻是痛悟這生來的孤寂。如人界百年一嘗的酸甜苦辣,若能解得這世間萬物的情義糾纏,便也千杯不醉。溯玖不是凡人,這酒自是奈何不了他的,到他口中也只剩下甘甜罷了。

幾杯下肚,醉意已經有些上來。這滿庭院的花枝曼舞,卻不顯得庸俗。他靠在藤椅上,看着來的人給賀生準備的賀禮,稀奇古怪,什麽都有。

有無需水便能飄浮在空中遨游的錦鯉;有千年碧玉雕琢的畫扇;有萬根麒麟須編織的披風;也有最令凡人歡喜的夜明珠……多不勝數,但眼前最稀奇的,應當是這個自己送上門來的小麻雀精。

溯玖還沒醉得徹底,眯着眼眸瞧他。

南栖:“啾。”

溯玖:“……”

南栖連忙捂住嘴,好一會兒才鼓足了勇氣道:“魔君溯玖,我……有事尋你。”

溯玖堂堂一個魔君,被一個小妖當面直呼了名諱,竟不覺得生氣。不知為何,溯玖覺得南栖的聲音實在是親切,似曾相識一般。再者,南栖是妖界的小妖,不是那些天界的仙人,也讓溯玖放下不少戒備。

他想起,早晨來賀府時,他與這個小麻雀精曾在府外有過一面之緣,自然也記起了南栖是蒼玦的人。

“尋我何事?”溯玖頓時失了興致,将目光略過他,問侍女讨要了一杯新的酒。

南栖左右張望了下,見着周圍的人都在圍觀賀生的壽禮,根本沒人注意他們兩個。他便毫不猶豫地從懷中取出那片鳳凰羽毛,伸手要給溯玖,萬分誠懇:“我有火鳳凰的羽毛。”

溯玖見到這片羽毛後,瞳孔突然緊縮,他猛然間抓住了南栖的手腕說:“你是何人?為何會有這個?!這個羽毛是誰的,他在哪?!”

南栖想退後,無奈卻被死死拽住,他只好硬着頭皮道:“長沂峰上有一只死鳳凰,這是它留下的,是我撿的!”

“長沂峰?”

南栖用力點頭,手腕已經被溯玖抓紅了,但南栖硬是不吭一聲,也死死抓握着羽毛,險些都要将它捏壞了。他眸中露出一絲哀求,溯玖也沒有放手,狠聲道:“如何死的,死的是誰?”

可是……可是他一直在找的人?

溯玖多年來,一直在尋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師父蓮辰,一個便是鳳族當年屍骨都未曾找到的小太子,也便是他親舅舅的嫡子。

南栖的聲音都帶上了哭音,他疼壞了,兩腿一彎跪在了溯玖面前:“我不知道,我小時候去那時,它就已經死了……你若不信,你自己去長沂峰看看就知道了!那裏有鳳凰搭的結界,你不是混血的鳳凰嗎?你,你放開我……我疼……”

這句“我疼”蹿入溯玖耳中,語氣恰似三百多年前,鳳族宮殿中,那個跌倒了又會匆匆爬起來找自己玩耍的小鳳凰。彼時的小鳳凰還小,小小一個,眉目與鳳王如出一轍,他牽着溯玖滿是傷痕的手,滿口稚言:“以後,溯玖哥哥就同阿栖住在這裏了,誰都不會欺負你!阿栖保證!”

年幼的溯玖什麽都看不見,被這突如其來關懷的聲音驚得戰栗。溯玖驚恐地揮開了那個孩子的手,得到的是一句怯生生的:“哥哥,我疼。”

……

阿栖,阿栖。

鳳族被滅之時,連屍首都沒有找到的純善孩子。

沒有畫面的記憶充斥着溯玖的腦海,他仍未松手,只是松了力道,不敢确定地問南栖:“你叫什麽名字?”

南栖已被莺莺問過一次,自然不肯說真名:“我叫阿啾。”他還故意強調了一遍,“是只麻雀精。”

溯玖何嘗不知道他是只麻雀精,只一眼,他就能看穿南栖的原身,卻還是不死心地問上了一句。可這麻雀的聲音,和阿栖甚是相似,聽得溯玖心底莫名消了火氣,最後好笑地問道:“你既有鳳凰羽毛,不是應該先交由蒼玦?我若收下後銷毀了,故意用自己的羽毛來解毒,你們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你自己都說了,用你的羽毛解毒,蒼玦會立刻陷入昏迷。我到時就在邊上盯着!”想想說得不夠狠,南栖繼而放了句狠話,“反正錦袋在我們手上,毀掉還是容易的。”

啧。

溯玖其實根本不怕他,但還是道:“你這小妖,偷聽得倒很全。”

南栖知道是在諷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溯玖見他笑得可愛,突然松了手,取過了他的鳳凰羽毛,好脾氣道:“說吧,還有什麽要求?便當是你告訴我長沂峰消息的謝禮,我都會滿足你。”

“真的?”

“我堂堂一屆魔君,言出必行。”

南栖安心道:“我确有一事相求。”

“嗯。”

“我給你羽毛的事情,你不要告訴蒼玦。”

溯玖覺得這麻雀也并非很聰明:“到時候蒼玦那老奸巨猾的,自然知道,還需我去說?”

南栖皺起眉頭:“你不要罵他。”

溯玖啧聲:“你一個妖界的小妖,怎麽還幫着天界的家夥。”溯玖不解氣,罵了句,“吃裏爬外。”

“我可沒吃你們妖界的東西。”

溯玖:“……”

若不是溯玖想起了幼年時的阿栖,這南栖如此越矩地同他說話,早死在他手裏千遍萬遍了。可實在也不能怪南栖,誰叫他從小在長沂峰長大,哪曉得外頭那麽多規規矩矩。在南栖心裏,能說上話就努力說說,說不上就閉嘴了。

只不過,對蒼玦,南栖是說不上也要說的。

他想了想,對溯玖道:“那這樣吧,三日內我會離開這裏,你就幫我保密這三日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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