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人間-拾玖

晨輝萬丈,長沂峰濃霧未散。

南栖哭累了,坐在山頂能望見長沂峰最深處的景色,還是那般寧靜,與世無争。南栖已經錯過了日升的時機,得明日早晨再來了。他拿着一根枝丫,在地上畫圈,來來回回寫了幾個字,又抹掉。

從前,他有許多朋友陪伴。如今,它們都在長沂峰內,他在外,見上一面都難。

說不寂寞是假,但南栖也能理解大家不想離開長沂峰的心情。唯有到了外邊,南栖才知世事艱難。便連晚上睡覺時,洞內都會爬進一條毒蛇來,抑或是曬着的小魚幹全被山裏的其餘獸類偷吃了。果子也不能摘多,會引得山猴子來偷,不僅如此,還會弄亂他的住處。

才回來兩天,就遇到了諸多的不順心。

南栖失落地盯着長沂峰看。

須臾,身側落了一只小麻雀:“啾。”

南栖正在嚼一個果子,聽到這聲熟悉的聲音,差點噎住。昔日裏同他關系最好的麻雀,正銜着一枝碎花往南栖腳邊丢,雀聲雀語:“長沂峰的鈴铛花開了啾。”

“阿雀……”南栖吸鼻子,“你怎麽出來了?”

“你跟着泥鳅走了沒幾日,我就覺得無聊了。好不容易等你回來,你還丢了羽毛。好氣哦。”阿雀啾啾地抱怨,“我好歹在長沂峰吸收靈氣一百多年,也該出來歷練歷練了。說不定,日後還能早日修煉成精。”

南栖感動地盯着它,阿雀往後跳了兩步,害羞道:“啊呀,我不是為了你出來的。我是為了歷練!”

“嗯嗯!”南栖點頭,他撿起地上的鈴铛花,放在鼻尖嗅了嗅,“那你要去哪兒歷練啊?”

阿雀神氣地拍了拍翅膀:“還沒想好,不如先和你湊合一陣。”說着傲嬌,實則是往南栖身上蹭了蹭,萬般想念,小聲嘀咕一句,“其實我有點點想你了。”

況且,它這種有意修煉成精的麻雀,早該出來歷練了。

長沂峰雖靈氣十足,安逸萬分,卻因為沒有磨難,山內所有飛禽走獸都遲遲不能化成人形。整座山內,能化成人形的,也只有南栖了。阿雀聽自家麻雀奶奶說過,南栖很小就來了長沂峰,那會兒就是人形了。

阿雀覺得好厲害,就去拜會南栖,想看看這個厲害角色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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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曉得,那日風大雨大,阿雀給鷹偷襲了。是南栖救了它,給它烤了美味的小魚幹吃。

阿雀想,這是救命恩雀啊!怎麽能棄之不理呢?

但比起阿雀和南栖的歡快,賀生府邸中較為吓人的是蒼玦的臉色,以及溯玖方才那一句“方才給你解毒的羽毛,自然是那只叫阿啾的麻雀精的”。他捏着手中的錦袋,眼底感慨萬分,他陰鸷地掃過屋內站着的兩個上仙,冷笑片刻,随後将錦袋小心收好。

其餘事情已與他無關,答完蒼玦的疑惑後,他并未多說一句,他人的事情他無意多管。

蒼玦坐在木椅上,捏緊指節,青筋暴露。他起身,身邊适才趕來的玉衡上仙攔住他:“蒼玦?”

蒼玦回身作揖:“上仙,我要去一趟長沂峰。待明日,我親自去向天帝複命。”

話罷,蒼玦一人如風般消散,前往長沂峰尋人。

玉衡的神情格外嚴肅,他的眸子裏有一種少有的剛直不阿。因此,他看溯玖的時候,是溢滿了憤怒的。

可惜如今的溯玖是妖界的魔君,玉衡是天界中天帝的親信,他們兩個一旦動手打個你死我活,不論是誰出了些好歹,都是兩界之災。

溯玖便是知道這點,才幸災樂禍地遲遲不走。

最後玉衡只道一句:“好自為之。”便速速回了天界。

莺莺說話不喜遮掩,在溯玖身邊生氣道:“天界的上仙一個個都假清高,有求于人還這般威脅,着實是看不慣。”

溯玖卻略有所思:“天界獨霸三界多年,早将眸子放在了萬物生靈之上。走吧。”

溯玖雖要離開賀府,卻是不急的。今日主院格外熱鬧,溯玖有意去看看。方才踏進主院幾步,就聽一個洪亮的嗓門在那嚷嚷。

溯玖望過去,不知是何人。莺莺主動問了小厮才知道,這人是如今皇城天子的胞弟,北安王爺。此人自小得寵,胡鬧性子早傳得皇城衆人皆曉,紛紛退避三舍。唯有賀生和他相處融洽,北安王爺自此黏上了賀生。

只見他大搖大擺地黏着賀生,讨好般地打了個響指,便有幾個侍衛賣力地擡着一個蓋着金色綢緞的東西過來,看樣子是一只巨大的鳥籠。随後,侍衛手裏拿了一些枯死折斷的枝丫過來,放到這東西周遭,圍成一個圈。

不知要做些什麽。

莺莺耐不住,用術法瞧了瞧,道:“裏頭是個孩子。”

溯玖眯起眼睛,饒有興致地抱肩靠在一方欄杆上看熱鬧。

只見侍衛拿着棍子在那東西上敲打兩下,聲音磨得人耳廓發癢。

這才從裏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來,看樣子的确是個孩童的手,細細小小的,骨瘦如柴到令人心疼。那手顫顫巍巍地碰到就近的一根枝丫,握緊,頓時枯枝冒出了綠芽又開出花來。

頃刻間,所有的枯枝都發生了變化,春色四方。

“錯過我生辰也罷了,怎麽還弄個小花妖來應付我。”賀生一點都不稀罕這“禮物”。

北安王爺急忙道:“這可不是什麽花妖,而是凡胎!”

而所謂的“凡胎”僅僅只是人間的說辭罷了,大多都是些身有異能的凡人。人界容不得,便将他們當作異類,拘于逼仄的牢籠中,贈予許多皇城貴族賞玩罷了。

北安王爺且得意道:“凡胎都醜陋到極致,今日我這凡胎可長得不俗。”說着,命人掀開了那金色的錦緞。金絲籠瞬間被一覽無餘,賀生被他金光閃閃的土氣都要熏得暈過去了。這賀禮,他實在是不喜歡。

仔細瞧去,金絲籠裏蹲坐着的孩子不過八九歲的模樣,腳上戴着沉重的腳鏈,似是很久未見光一樣,他捂着眼睛膽怯地想躲去何處。可不管縮到哪裏,這金絲籠都被一覽無餘。他驚慌失措地看着四周,一雙眸子生得着實漂亮。溯玖看着,心下突然一緊。

“君上?”莺莺以為自家君上的舊疾又犯了,正要上前卻被溯玖一手擋開。

溯玖淡淡道:“不礙事。”

北安王爺聒噪不休,惹得溯玖頻頻頭疼。

“賀兄你是不知道啊,這凡胎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娘親,又使得家裏的桃花樹開了三天三夜才凋謝,那可是大冬天啊!他那父親愚昧,不知是個好物,就把他賣了!輾轉多次,才令小王我有幸花了重金得來。今日,便送給你了!”

他錯過了賀生的壽宴,便是為了尋這“物件”給耽擱的。

溯玖不想久留,轉身要走。卻在此時,懷中的錦袋突然間生了一朵小小的蓮花,像是生命似有似無的相連。溯玖胸口發燙,面色慘白,驀地上前,死死盯住了那個無助的孩子。這動作驚得賀生都吓了一跳,匆忙上前詢問溯玖怎麽了。

溯玖不答,一揮衣袖,斷開了金絲籠的鎖鏈。

“魔君?”

溯玖深吸一口氣,指尖微顫,從喉間艱難地擠出一句話來:“這東西,我要了。”

都說百年一輪回,人世來回,孰多孰少,奈何橋上認得過誰?

可命裏應是注定便誰也跑不了。

金絲籠裏的孩子,聽到溯玖的聲音後,畏畏縮縮地擡頭,目光終是與溯玖對視。

……

與此同時,長沂峰周邊的一座山林裏,南栖同阿雀已經開始修煉。

“阿雀,磨煉要從抓魚開始!”南栖似個過來人般指點阿雀,其實卻是個連自己是怎麽成人形都不曉得的糊塗蛋。

阿雀撲騰翅膀,緊跟着南栖:“我想抓蟲子吃!”

南栖自小不愛吃蟲子,拿着樹杈去河裏捕魚。阿雀站在南栖肩頭為他加油,并抱怨道:“南栖,你一只麻雀為什麽不愛吃蟲子啊?”

“蟲子不好吃。”南栖想起蟲子蠕動的身體就渾身打了個戰。他愛吃果子和水裏游的,最愛吃的還是泥鳅,但他現在已經不吃泥鳅了。

阿雀不知道,瞧見有泥鳅還瞎嚷嚷,結果南栖睹物思人,那模樣實在是可憐。

“那條泥鳅回家了嗎?”阿雀小聲問。

南栖捕魚落了個空,跌坐在溪水裏,水花四濺,摔得屁股生疼,日頭曬在他汗淋淋的腦門上。阿雀咂舌,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急急地在南栖面前飛了兩圈。

南栖抹了額角的汗,手裏忽然拽着一條大肥魚捧起,散落的水花打濕了阿雀的尾羽。阿雀正要驚叫,就見南栖笑得開朗:“對,泥鳅回家了!我也要修仙,然後去天界找他!”

“修仙?”阿雀心想,這幅度也跳躍得太大了,它都還沒成精呢,南栖居然已經想着要修仙了。不過阿雀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同南栖一起烤了大肥魚,想要邊吃邊聊怎麽修仙。

新鮮的肥魚在炭火中發出嗞嗞的聲響,魚油在表面起着泡泡。

南栖搓搓手,掰下一塊來給阿雀吃。

阿雀覺得好吃到暈過去,開心地飛來飛去。

還沒飛穩,就撞到了一個結實的胸膛,然後被一只寬大的手握住了。只見那人紋絲不動地站立着,今朝一襲白衣勝似仙人。墨發有三千,由半彎玉束起。他面目俊朗堅毅,是南栖心心念念的樣貌。

南栖手裏的烤魚掉在了地上,阿雀掙紮之餘,發出了一聲惋惜的叫聲。

“蒼……蒼玦,”南栖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用力揉了揉眼睛,确定無誤後,他同往日一樣拽緊了衣角,甕聲,“你怎麽來了?”

他想見蒼玦想得睡不着,眼下見到了又生了怯。蒼玦來找他,定然是知道他給了羽毛,定然……又是要來責備他多管閑事的。

“南栖。”蒼玦應有萬語千言,無奈不擅于此。

南栖卻生了曲解,覺得既然要挨罵,不如自己先把話說了:“羽毛是我心甘情願給的,不要你回報什麽。長沂峰裏素來安生無聊,我都待悶了,早就想出來住了……”怕蒼玦不信,南栖走投無路,實在不知還該說什麽,索性指了指那條地上的大肥魚,“外頭的魚都大些,好吃些。”

“南栖……”

“我知道你不要我管,但我這樣的小妖,在哪都一樣。蒼玦,我都想好了。你不肯留我,定是因為我是妖,你是仙。我會在這裏好好修煉,如果有一日我成仙了,能不能……能不能來投奔你?”

南栖喋喋不休,打斷兩次蒼玦說話。

阿雀在蒼玦手中明顯感到了壓力,它掙脫無用,啾啾地呼救。南栖見了,以為是蒼玦氣壞了,慌忙道:“我這種小妖等修煉成仙了,大抵是要好幾千年的!也可能一輩子都不行,你先別生氣,我不來找你便是!你放開阿雀先……”

語未完,南栖眼前是一抹白影靠近。

阿雀被丢在地上,啾啾啾地控訴,它憤恨仰頭,見到的是難得一見的景色。

山林綠樹清風,溪水潺潺,光線漏過樹影斑駁。時值鈴铛花開的季節,清香浮動于青草茂密中,綿延的雲聚集在一處,如軟綿的絮。蒼玦擁着南栖,一手撫過他的臉頰,唇齒溫熱,缱绻纏綿。

南栖閉緊了嘴,喘不過氣來,雙眸含着氤氲水汽,卻在蒼玦沉穩如山川的聲線中,張開了嘴。

是以淪陷,是以癡狂。蒼玦驚訝于自己的行動,也明白這是自己不想再遮掩隐藏的赤誠。南栖的唇柔軟,如春日浸了花蜜的棗。蒼玦不喜甜,卻在今時今刻欲罷不能。

往日悉數冷漠,在今日統統潰敗。

“南栖。”

南栖,南栖。

蒼玦喚他的名字,擁緊了懷中已經站不住腳的少年,嗅着他發間的秀色,在他耳邊低語一句:“不要總打斷我說話,我并非是來責備你。而往後,我也不會欺負你。”

南栖愣怔,可說是蒙了,他連臉紅都來不及,一切都太突然。恍如昨夜夢境,他指尖抵住自己的唇,想起前幾日在賀生府邸看的戲文。

道相思,聞唇語。

明明便是喜歡了。

南栖歡喜,卻不敢張揚,他癡癡地伸手,也抱緊了蒼玦。素日裏,南栖最是聒噪,眼下安然站着,貪戀地嗅着蒼玦身上的氣息,竟是半分話語都不敢出口。多怕一開口,夢就碎了,何事都不過是午後清風襲過的一簾幽夢。

但蒼玦卻在他耳邊溫聲道:“往後随我,諸事不定,禍福也未可知。即便如此,你還願與我回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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