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龍族-拾伍
六月。
房中小悶,恰逢深夜起風,南栖偷偷地開了半扇窗,赤着腳又爬回床榻上。他絲毫不避諱地窩進蒼玦懷裏,聽着外頭樹葉飒飒,他打了個哈欠。
蒼玦半夢半醒間,側過身,摟緊了他。
距離食用鳳凰草的日子,已過小半月。南栖的不安讓蒼玦更加在意他。每一日入夜,他都不顧他人的看法,要歇在南栖房中。
從那之後,南栖仿佛吃了定心丸,足足半月都不再讨要那事兒,甚至于連蒼玦想要,他都婉拒了。每每這種時候,他不是肚子疼,就是困了,總要找個理由出來搪塞。
蒼玦寵他,便也由着他。
蒼玦解了他的禁足,每日帶着他去聽道遠上仙的講座。
此間,南栖學到許多新的知識,他像是樹苗茁壯成長,抽出新芽,今朝就要開花,明朝便是結果。南栖的身上開始透出一股淡淡的香味,比屋內的檀香淡一些,卻比枝頭的花香要濃一些。
蒼玦不知,這是鳳凰草的香味。它潛伏于南栖體內,勾魂般肆意生長。
而胚胎已結,只是他們尚未知曉。
南栖開始嗜睡,他不再同蒼玦去早課了。只要腦袋沾到枕頭上,南栖就起不來。蒼玦以為他是倦了道遠上仙的講座,就不再為難他。
千梓趁着南栖熟睡時,悄悄為他把過一次脈。她心中欣喜,也怕蒼玦提早發現,便向南栖灌輸是六月困倦,嗜睡是常有的事情。不僅如此,千梓為南栖準備的膳食變得更加精致。許多時候,她都是親自去夥房做吃食,美名其曰是想讓南栖的日子過得更舒暢些,她也能盡心些。
在辰山的日子安逸,南栖的性子突然安靜下來,每日都乖乖地坐在屋內看書,也不再去抓小魚了。
這便苦了阿雀,她找不到人陪她玩耍,就天天去纏着鳶生。好在鳶生是個好脾氣的,阿雀說什麽,他便做什麽,寵溺得不得了。
卻沒想到,這樣的好日子沒有維持多久,衡水河岸便出事了。
溯玖的眼睛終于在某一個深夜中,映着一盞燭火,逐漸失去了光亮。他墜入了無盡深淵,重返黑暗。他是天生的盲者,又身有妖族王室的血脈,普通的眼睛難以匹配他的身體,唯有這雙神獸的眼睛,他用得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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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三界中的神獸已被屠盡,溯玖再也找不到第二雙可以用的眼睛了。
他身處黑暗中,已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光明。
溯玖以為自己早已習慣這些,殊不知,見過世間百态後再回到過去,是這般難受。他懊惱地掃開了桌上的茶盞,茶葉混着茶水,貼沾在破碎的瓷片上,如道道殘敗的柳。
門外進來一個人,腳步輕輕,他蹲下身清理碎片,唯恐溯玖踩着碰着,這似是往日景象。他面色淡淡,仿佛是換了一個人,擡頭,面目清秀,分明是溯玖身邊的凡人季雲鶴。
“出去。”溯玖沉聲。
季雲鶴駐足,随後走近兩步,他緩緩擡頭望向溯玖,眼底是幾分疼惜。
而溯玖的眼眸裏沒有一絲波瀾。
他是真的瞎了。
于此,季雲鶴像是得到了大赦,放開了膽子走上前,緩緩伸手,如觸碰羽毛般撫摸了溯玖的眼角。
頃刻間,溯玖眼角生了一朵若隐若現的蓮花,隐隐生香。恍然間,溯玖在腦中看到了過往,看到了那些他一直想回去的從前。
只是畫面中的人,身影模糊,不見容顏。
溯玖倒抽一口氣,驀地抓住了季雲鶴的手腕:“你是誰?”
“君上,我是季雲鶴。”
“你不是!”溯玖怒吼。
溯玖顫聲問:“你到底是誰?你在騙我……”
季雲鶴今日不同于往常,他的神态舉止都變了,不像個孩子,眼中更是積了歲月的風霜。他溫和笑道:“我是,也不是。”可他也道,“阿玖。”
溯玖像是被掐住了脖頸,扼住了呼吸。幹澀的喉嚨如塞滿沙石,發不出一個音節。
他無聲道:師父……
唯有蓮辰才會喊他阿玖,唯有他一人。
這是屬于他們之間的昵稱,旁人不可喊,唯有他……
季雲鶴是蓮辰的一道咒,在适當的時機裏,出現在人間,放置于溯玖眼前。那朵錦袋裏的蓮花,是蓮辰有意而為之。
他要讓季雲鶴跟着溯玖,直到溯玖的眼睛看不見的那一天,季雲鶴身上的封印才能解開。他也才能用季雲鶴的身軀,與溯玖再次對話。
“阿玖,往前的一切錯與過,我都未曾真正怪過你。但我已時日無多,今次送你一雙眼睛,你也便将我放下吧。”
這是蓮辰用季雲鶴的身軀,說的最後一句話。他這樣子,就像是魂息短暫的殘留,徒生一個影像,徒留一道殘香,稍縱即逝,溯玖還未抓到一絲一毫,他便消散了。
季雲鶴變成了輕渺的雲煙,附着于溯玖的眼睛之上,在溯玖胡亂的呼喊中,消失得一幹二淨。溯玖跪倒在地,眼前的光明使他戰栗不已。季雲鶴湮滅在無盡黑暗中,聚成一雙星星,成了他的眼睛。
原來蓮辰一直在他身邊,他卻絲毫沒有發現。
可為何……為何蓮辰會說自己時日無多,為何蓮辰又要用季雲鶴來幫他?
蓮辰難道不恨他嗎?是他毀了他們的師徒關系,也是他毀了扶風閣。一切都是為了獨占蓮辰,一切都是為了他的一己私欲。
蓮辰該恨他的。
溯玖匍匐在地上,眼淚充斥着眼眶,卻無法落下。他身負枷鎖,被幼年時的深淵所禁锢,是蓮辰帶着和煦的微風,攬着天光,将他拉了出來,給予他光明,教會他成長。
所以他愛蓮辰,他也恨蓮辰。
若不能待他全心全意,又為何要施舍那一點光亮?
盲人之所以孤獨,是因為不曾見過熱鬧。蓮辰将那些都給了他,他便放不下了。今日,蓮辰卻好笑地以這種方式出現,講着要他放下?
溯玖冷冷地勾了勾嘴角,咬牙起身,狼狽卻心生魔障。
“師父,我如何……放得下。”
你若死,我即死。
你若生,我便生。
溯玖痛苦地抱緊雙臂,眸中充血,戾氣布滿他的周身,那是不入輪回的孽障。他嘶聲力竭,咬牙切齒,再開口,已是帶着千瘡百孔的執念:“我一定要尋到你……”
而衡水河岸也在這一日裏,生靈塗炭。
魔君溯玖入魔的消息,瞬間傳遍了三界。
天帝速召蒼玦回天界,派他與玉衡帶兵前往衡水河岸對陣溯玖。
此事來得突然,南栖是在午時小憩後才得知。他被蒼玦留在了辰山,要等道遠上仙的講堂結束方可回琅奕閣。
蒼玦也是不放心南栖,這回,他将鳶生留了下來。
阿雀自然是很高興,纏着鳶生問東問西的:“鳶生,鳶生,我們明日就要回琅奕閣了。也不知道你上次送我的種子發芽了沒,長大了沒,明年還能不能順利吃到酸果子!”
“那是仙種子,長得慢,或許明年運氣不好,便是吃不到的。但不急,回去後,我們找找法子,用心灌溉,總能長得快些。”鳶生想揉揉阿雀的腦袋,手伸到一半又縮回去。今時今日,心境不同,他實在是羞澀,便不好意思越界。
哪曉得阿雀一低頭,把鳶生的手擡起,放在了自己腦袋上。
她眨眨眼睛,俏皮道:“你是不是想摸我腦袋?那你摸呀,我又不會生氣。”
“我,我……”哪怕是征戰多年的将士,遇到這種情形,也是不知該如何應對。鳶生赧然,連連退後兩步,握緊了拳頭,漲紅了臉,好半天才蹦出三個字:“我沒有!”
我沒有真的要摸。
他像個冒失的毛頭小子。
阿雀羽毛一抖擻,反倒生氣起來:“不摸拉倒。”
鳶生:……
為此,阿雀還找南栖好一陣抱怨,說的就是鳶生不肯摸她腦袋,不願承認她是整個辰山最可愛的小麻雀。
其間,阿雀還解釋了下:“當然,你也是最可愛的麻雀。”
可惜南栖一直昏昏欲睡,根本沒聽進去幾個字。蒼玦才出征幾日,南栖便這般沒有精神,阿雀很是擔心。她想請人來為南栖把脈,卻結合南栖近日裏嗜睡、幹嘔的情況,想到一種可能性……阿雀忙去書房翻閱了幾本書籍,但她才疏學淺,識字也少,并不能準确地判斷。
好在鳶生寵她,對她有求必應。
阿雀想了個蹩腳的理由,說是南栖想在回天界前,和舊友聚一聚,但蒼玦不讓南栖擅自去凡間,所以她想請鳶生将安昭帶過來小敘幾句。
鳶生大抵是知道安昭這只小兔子的,他問岷申讨要了腰牌,不過多時,便帶着安昭進了辰山。
小兔子安昭就是只小妖,哪進過辰山這種仙境,頓時被吓得一愣一愣的。
阿雀熱情地招待他,給他端茶倒水,還把自己最喜歡吃的果餅遞給安昭,小聲道:“南栖不太對勁。”她說得很輕,應是不想被一旁的鳶生聽到。
而岷申仙君雖然同意了安昭進入辰山半個時辰,卻派了人時時盯着。安昭畢竟是只與天界沒什麽關聯的小妖,岷申自然是要多注意些。
事不宜遲,安昭咬了兩口果餅,将剩下的放進袖中。
他抹掉嘴角的碎末,随着阿雀進了廂房。
屋內昏暗,南栖正靠坐在床榻上,微微合着眼。
“他嗜睡得厲害,白日裏很難叫醒。近來吃的也少,這幾天還會幹嘔,但次數不多。我想着……是不是懷了?”阿雀鎖上門,“伺候南栖的千梓姐姐為了讓他能多吃點下去,最近也是準備了不少補品,恰好誤打誤撞了。”
安昭沒說話,上前将兩指按在南栖的脈搏上。
他的眉頭微皺,眼底像是落了一片薄雲。
“安昭?”是南栖醒了,他倦怠地開口,“你怎麽在這?”
安昭松了手,嘆氣道:“還不是為了你這破事。從今日起,不管吃不吃得下,你都要努力地吃一些下去。”
南栖揉揉眼睛,還是覺得困倦。
“你肚子裏已經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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