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0.(1)

如題,南柯呓語,純屬虛構。

跟鎮靜劑那部分無關,一個僞·九州短篇;

架空古風,參考九州九野與七族設定,只是借梗,恐怕贻笑大方,考據回避,請各位大佬不要太挑刺;

腦洞大開系列,無腦傑克蘇首次嘗試,參考電影《加勒比海盜四·驚濤駭浪》部分設定,為滿足陰暗私心而設計;

人物屬于原作者黑一,OOC屬于我;

略長,1w9的短篇,可能會有番外;

以上。

以及放個并沒有什麽關聯的前文15——(點這裏)

【碎片·九州】

【珠火鱗光】

序 山行

從繁華廣闊的東陸到風高草低的北陸、人跡罕至的西陸,整個九州都流傳着關于龍族的傳說。

這個傳說很低調,知道細節的人沒有多少;這個傳說也很高調,那麽多代口口相傳,接續千年,或者更久。

正如那句老話所說,沒有辦法證明龍族切實存在,同樣也沒有辦法證明龍族切實不存在。

既然不能證僞,那也就姑且信上一信好了。

茶餘飯後,無傷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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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普通的夜晚,即使身處王朝末年也并沒有使它與東陸大地上任意一個夜晚有什麽不同。

中州戰火連天,宛州紙醉金迷,瀾州燈火熠熠,越州一片沉寂。

夜幕蒼藍,星雲黯淡。十二主星沉默着流轉,占星師跪伏着祈求一點墟神的指引。

然後,主雄志争端的火紅郁非與主冥思理智的暗藍印池同時亮起,驟然大增的光亮引發了星雲狂暴,光暈全速傾瀉,将天際染成絢爛至極的銀白。

深夜不眠的人們驚悚地指向天空哆嗦着說不出話,為這樣的異象所震懾。占星師虔誠地朝兩顆主星深深一拜,認為自己幸運地接收到了墟神的指示。

“神物出世,亂象将結。”

經歷過那一晚的人不知疲倦地向不知情的聽衆敘述,堅信在兩顆星辰裏看見了傳說中的龍族,翻滾跳躍在滁潦海的對面;聽衆面帶驚懼,又對那象征着神秘和力量的種族心生期待。

自此之後,與東陸遠隔一片蔚蔚滁潦海的西陸雷、雲兩州上,妄圖牟取暴利的投機商人、慣善尋珍獵奇的優秀獵手、野心的冒險家無不聞風而動。

龍族,多麽令人向往的生物啊。

王朝末年,亂象叢生,星際流火。西陸浩瀚的森林裏,一對灼灼似若爍金的龐大瞳孔悄然圓睜。

節一 漁歌

漁村每一個出海的年輕漁人都曾被告誡過,若是在海上遇到妖異飄渺的歌聲千萬不要被其迷惑,那歌聲的主人都是些兇神惡煞的魔物,引誘着無辜的視線,擇人而噬。

有見識廣博些的還會補充,也不要被那些魔物美貌的外表所吸引,更不要對她們泣下的珠子表現興趣。

因為這當中任何一樣都會成為致命原因。每年有不計其數的漁人溺斃在海上,除卻風浪雷暴,大多數是因了這些魔物。

“所以老先生,您家裏這顆珠子,莫不就是那傳言裏魔物所泣?”

年長的漁人搓搓手,“确是……”他苦口渲染這鲛珠的妖異色彩自是為了方便加價,想來這位年輕人也不懂分辨成色,多诓騙些銀毫總是好的。

“鲛女泣珠多悲己,她們可不會為了些無關緊要就傷春悲秋,我倒好奇,她們看見了什麽才願意為之流淚。”年輕人抱臂在懷,懷裏斜擱一把刀,深色的衣服洗多了有些舊。“老先生,看您家裏似乎沒別人了?”

漁人臉色一變。官府一直在漁村中征珠做賦,漁家行船至鲛海掐死幼童用以引誘鲛女泣珠從而滿足苛稅向來秘而不宣;原以為這小年輕外出游歷來長見識的,未曾想是個常年在外的旅人,知曉良多還來問,怕是看了自己的笑話了。

“這鲛珠,非是吉物。您孤身老去,不感到痛苦嗎?”

漁人陡然發怒,“你既已知又何來調侃于我?珠稅一年高過一年,我卻拿什麽來填?”

旅人怔愣一下,“抱歉。”言畢微一躬腰轉身就走,倒是漁人看他去的方向忍不住喊:“晚間切莫随意下水!若碰着鲛鯊就死無葬身之處了!”

旅人沒有回頭,只擺擺手示意無礙。刀柄露出肩外,正随着他的腳步微微震顫。

海邊的落日似就是比旁處大些,将垂不垂地挂着,金紅色溢向海面,翻出鱗鱗碎片。旅人盤膝坐于礁石之上,海潮正在退去,黑色的礁角留下點點白沫。漁家收船歸來,渺渺的歌聲散開,旅人聽了,也露出些由衷的笑來。

“燈籠光來、燈啊燈籠光,不怕浪大水又深;海灣重重、難啊難阻隔,迎來花轎到漁村——”

他閉上眼,漁歌漸漸遠了,歌聲卻忽的明晰,仿若近在耳邊。旅人猛一擡頭,袖下五指攏住刀柄,鋒刃已出鞘。

歌者哼着歌定定看他,淺褐的眸盈了水汽,清亮透澈。

“燈籠光來、燈籠光……迎來花轎到漁村——”

旅人慢慢收回刀,神經卻不敢稍松。日頭早已西墜,夜色四合,卻依然能看到那歌者分明是一尾鲛,趴在礁石邊雙臂橫置下巴尖兒壓着手,魚尾不住地拍打水花,金色的鱗返出淡淡的月光。

之前聽聞以及見過的鲛人大都金發碧眼,男性鲛人多兇狠女性鲛人多妩媚,眼前這尾很有些稀奇,眸色奇異按下不提,背上無有角鳍,長相頗見柔和,發色也黯淡,許是晚上不夠亮……

……不對。旅人瞥一眼那鲛的身形,是男性無疑了,看他長發披散,約略還是貴族。

“很好聽。”旅人點點頭。

鲛眨眨眼,張開嘴剛想說什麽,遠處一聲唿哨,海面上湧起數道人影,黑漆漆的只能勉強辨出大概都是人身魚尾。

旅人笑笑,“快去吧。”

鲛擺擺尾,水花濺了旅人一臉,歡快地一聲尖嘯,轉身紮進水裏去了。

第二天旅人起得很早,又坐在夜間那處等着看日出。天色漸明,灘邊漁家也出了海,旅人從腰間摸出一個陶埙,嗚嗚地吹将起來。

近海忽然立起一條背鳍。旅人放下陶埙,那背鳍迅速靠近,有什麽閃光的事物在海面下翻湧,生出了水花。

不多時,水面破開,鲛黯淡的長發披在肩上,淺褐的眸定定看他。

“怎麽,出來玩還要護衛?”旅人拿鲛身邊環繞的兩條鲛鯊調笑他,鲛仍将雙臂擱在礁石上,開口,聲音溫溫軟軟:

“哥哥說,外面很危險的。會有人族抓了我們煉燈脂。”

“你哥沒說錯……拿鲛人脂油點長明燈,好多寺院裏供的都是這樣的燈。”

鲛露出驚恐之色:“原以為哥哥只拿些話兒來哄我……”

“看出來了,你見了我都不怕的。”

“為什麽怕?”

旅人懶懶地抽刀出鞘,“瞧見了麽?這柄刀上,便沾過你同類的血與脂——”

鲛一個後仰跳入水面,再浮出已是數尺之外。

“——自是玩笑話,好好的我戮你族人做什麽?我這刀也就是殺殺魚還湊活,其他的,剁骨頭都嫌鈍。”

鲛這才回游,重新伏上礁石,“你盡吓我。”

“是教你好歹,不要見了人就親近。”

“可我覺着你是好人。”

“你憑面相定好壞麽?”

“你長得還真不像好人……”

“……”

節二 海霧

“羽族……很漂亮吧?在月圓之夜凝出雙翼,一定很壯觀。”

“是啊。”旅人漫不經心地擦着刀,“還會唱歌,跟你們一樣。唱祝頌之歌,迎風起舞,金色的長發飄起,滿月的光灑落。”

“那瀾州呢?寧州有羽人,瀾州有什麽?”

“瀾州也有羽人,但不是很多……人族比較多,不過也不比羽人多多少啦……”

“為什麽,是因為那裏不好麽?怎麽都不住瀾州?你別睡呀,還沒說完呢。”鲛推了推旅人,後者已經打起了幸福的小呼嚕。鲛有些憤憤,正要轉身游走,旅人卻醒了。

“想聽故事明天再來吧……”他揉揉眼睛,“我叫霍琊,這幾天都在這裏,你要出來玩,找我就行……”

“真的?”鲛開心地擺擺尾,“我叫游浩賢,哥哥喊我律,你要是無聊也可以找我哦。”

旅人枕着刀鞘,側頭笑道:“好啊。”

鲛與他的鲛鯊一同游走了。旅人起身慢慢拔出自己的刀,刃口利得閃過寒光,雙眼掃過身周,哪有一點睡意昏沉的樣子。

“蒼離先生真是不死心啊。”旅人其實沒看見什麽,但他知道,有人來了。

“何必呢?我家大人不過是好奇,請您前去做客而已,誠心誠意。”

“拿刀劍‘請’麽?委實誠心。”

蒼離從藏身的樹叢後走出來,腰間懸一把劍,腳下踩一雙不合時宜的青色軟靴。“您也沒有多配合。”

“請我還讓我配合?”

“那就恕我失禮——”

起霧了。霍琊在礁石上放平身子,天空灰蒙蒙的,似有雨水凝結。

鲛小心地游靠過來,帶着水汽的發絲掃過霍琊頸邊。

“你受傷了……”

“小傷。”

“要包紮的。”

“無礙。”

“你不開心麽?”

霍琊微哂,擡手輕拍鲛的腦袋。“律,人為什麽這麽貪婪?”

游浩賢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因為他們沒有吧?”

“……所以想得到是麽?”霍琊呵呵笑着,“有道理。看不出,你簡直大智若愚。”

游浩賢隐約覺得霍琊是在罵他。

“怎麽沒回去?”霍琊撐起身子,拿起擱在一邊的刀緩緩擦拭,飲血的刃似乎更添鋒利。

“我是偷跑出來的,結果回去時族裏已經遷徙,我一下子找不到他們了……”

“……”剛剛還誇這尾貴族鲛人聰明,這麽快就暴露的嗎。“那你怎麽辦?”

“我跟着你吧。你不是說不走的麽?也許過兩天哥哥就來找我了。”

“我總要走的。”

“你原來不是這麽說的……”

“——好、好,我暫時不走。”霍琊收刀歸鞘,沒辦法直視游浩賢透澈的眸,心說這鲛真是不一般,魅惑之感當真如影随形,令人無法抗拒他們的請求。

如願的游浩賢給他一個笑,天真裏帶着莫名的狡黠。動作輕快地翻身上了礁石,魚尾離了水不住撲騰,灰蒙的霧裏也能看見鱗片返出的薄光。他嘴裏念念有詞,不多時,那層鱗片竟如硬脂遇熱般融化,露出兩條柔韌筆直的腿來。

霍琊忍不住盯着那雙腿。這委實是件漂亮且實用的物什,白皙幾近透明的肌膚下埋着有力的肌肉,深海洋流使它不多一分脂油,線條流暢,骨肉勻停。

“你怎麽……”霍琊無法準确形容他現下的心情。走南闖北許多年,也自诩見識過各類奇聞異狀,鲛人化尾這等光景他還是頭一回見。

倒不是說見了鲛人生出雙腿就驚詫,霍琊原先也聽聞過有人捉了女性鲛人破開魚尾強令其撐開腿骨行走舞躍的,畢竟女性鲛人多貌美妩媚,拿來做個私養的舞姬奴妾想來滋味甚妙,催生破尾這樣的勾當便也理所應當。卻不曾想今日能見自己化尾的,算是開了眼界了。

“我怎麽?”游浩賢拆下身上披着的織物,霍琊揣測那約略是鲛人親紡的鲛绡。“想化這腿很不容易的,要連着準備三日的秘術,況也只是一時,要長久行走須得準備更久呢。”

“秘術?鲛也可習得秘術的麽?”

“我爹爹是個魅,大抵有些不同吧?”游浩賢擡起霍琊的胳膊,肘側正在滲血。鲛绡一層層地裹将上去,織物輕薄,霍琊竟覺不出束縛的存在。

“果是珍物。”霍琊撫着鲛绡低嘆一聲,“尺幅鲛绡動辄逾達千金,多是貢品,我也當一回帝王了。”

“該是無價,族裏的姐姐一寸寸紡出,賣了可惜。”游浩賢環抱着霍琊給他包好的傷口打結,霍琊低垂的眼裏映出他光潔後背上散落的枯草色長發和折起的雙腿,心底忽的一跳。他舔了舔唇沒說什麽,看游浩賢包好了便虛推開,脫下自己的外袍給這尾不知分寸的鲛披上。

“先穿着,過兩日帶你上集市買兩件新的。”霍琊解下刀柄上纏着的紅繩,傾身攏起游浩賢散亂的發絲紮住,松松挽了個花結。“既是化了尾,便是預備在人世裏行走,禮儀廉恥要曉得。”

游浩賢先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爾後聽懂了,漲紅着臉攥緊衣領不放手,虧是家教良好,不然早指着霍琊的鼻子罵了。

“看你受傷好心幫你……”游浩賢嘟嘟囔囔的,霍琊全當聽不見,起身便走。游浩賢自是跟上,站起來剛一邁開腿便摔倒在地,柔嫩的腳踝在礁石上狠狠擦出幾道血痕。霍琊轉頭見了,了然這是久未行走力道控制不好,彎腰将他打橫抱起,懷裏那尾鲛頗有些羞赧的意思,臉埋着不見人。霍琊也不逗他,直走到借住的漁屋裏才把他放到簡陋的石床上,末了感嘆一句鲛人真是輕,只怕骨頭裏都是空的罷。

而游浩賢則從袍袖間露出眼睛,這布袍于他而言太過寬大,包裹住全身還有餘。小心地瞧瞧坐在床那邊的人,游浩賢蹭了蹭還帶着溫度的袍子,覺得很安心。

——這是,哥哥一樣的感覺麽?

節三 薄暮

“你是哪裏人?”游浩賢手心裏有一枚渾圓的珍珠,乳白的光暈蒙蒙地裹住了這件小玩意兒。“你一定去過很多地方,再給我講講好麽?瀾州你還沒說完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哪裏人。”霍琊倚着橫置的礁石打了個呵欠,“我家在……嗯,滁潦海的那邊,我們的正對面。至于瀾州,沒什麽意思,先給你說殇州好了。”

“對面?是雷州嗎?還是雲州?”游浩賢很會抓重點,他指尖上滴溜溜轉着那枚珠子,空着的手托着下巴,“我聽哥哥說,對面不适合華族居住的,你長得也不像蠻族……你是人族嗎?”

霍琊懶洋洋的:“你覺得呢。”

“長得這麽好看,其實你是魅吧?”

霍琊笑了一聲,“也許。”他摘過游浩賢手裏的珍珠,“尺寸小了,不過再大也比不上你們的鲛珠值錢……你父親是魅對麽?怪不得不見你耳邊的鰓。”

“我藏起來啦。”游浩賢雙手捂住耳朵,“旁人找不見的,你別看了。”

“那你怎麽呼吸?會渴水麽?”

“就這樣呀。”他捏住自己小巧的鼻子,嘴唇微張,氣流順暢地進出着,“是不是看起來跟人族一樣?”

“嗯,的确。”

“渴水是有一些,忍一下就好了。”游浩賢砸吧着嘴,“殇州……是蠻族住的地方對麽?你說吧,我聽着。”

薄暮霭霭。海風輕緩地走過長而崎岖的岸,潮水漸退,礁石邊沿留下點點白色浮沫。霍琊早已不再言語,坐起身尋了腰間的陶埙慢慢吹着,嗚嗚的聲音倒是喚醒了在他身邊睡成一團的鲛,游浩賢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竟被低沉的埙聲催得想哭。

他在這埙聲裏聽到了遠方、燈火和波湧潮生。

遠方也非無窮盡,燈火亦有燃燼時,只海潮浪濤日夜翻湧、奔騰不息。

“你想家了麽?”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問出這樣的話,霍琊頓了頓,揉着他的頭發笑笑:“是你想念你的族人了罷。”

他抿抿唇沒有反駁,往霍琊身上靠近了些。霍琊重拿起陶埙嗚嗚地吹,天際暮色已去,彎月漸懸,夜幕降臨。

晚上就涼了。霍琊給枕在他腿上的游浩賢拉了拉布袍,忽然說:“我可能回不去了。”

“啊?”游浩賢看着霍琊,以為聽錯了。他遠遠地見過霍琊跟別人打架的樣子,感覺是個很厲害的人,“是不能回家嗎?你還有別的事?”

“很多人要殺我,”霍琊直言,“很多人。你想不到有多少人想抓到我,然後關起來或者殺掉,總之,下場不很美妙。”

“為什麽……”游浩賢躺不住了,“你幹了什麽?”

“我什麽都沒幹。”

“不可能啊,怎麽會有這樣無緣無故的事?”

“殺人需要理由麽?”

游浩賢抱着霍琊一邊胳膊說不出話來。半晌,他問:“那,你能打得過他們嗎?”

“也許。”霍琊挂好自己的埙。“看命了。若命中該無,也是強求不得。”

“我覺得你身上大抵有什麽值錢的物什惹他們想着了。”游浩賢把手放在刀柄上,“是刀嗎?還是埙?”

“一柄破刀,我說過了啊,也就殺殺魚還湊活,剁骨頭都嫌鈍。至于這埙,陶土做的,天啓街頭五個銅锱便能拿上一個,你說他們想要嗎?我身上真沒什麽,我這個人倒還值點錢,賣去做勞力得十幾個銀毫呢。”

游浩賢簡直百思不得其解,當然了,他腦子裏也思不出什麽東西來。不甘心地往霍琊懷裏摸索着,盼着能找見些什麽,卻被霍琊攥住手拉開:“不要亂動。”游浩賢覺得這人嘴裏沒幾句實話,那刀分明鋒利地很,偏說它鈍,刀都該委屈了,還不讓動,怕是懷裏藏了什麽吧。

于是更要一探究竟了,霍琊索性将他雙腕一并抓在手裏,整個人抱到懷裏卡住,不安分的腿再壓上,這才不再動彈——想動也沒法子,他幾乎是被鎖在霍琊身前,無處可動。

“你要相信啊,律。”霍琊的下巴擱在游浩賢頭頂,順帶蹭了蹭毛茸茸的發心,“人是很貪婪的,永遠不會滿足。即使我一無所錯,依然能尋個莫須有的罪名扣住我,再将我瓜分。”

“那你現在為什麽不跑,你想回家不是麽?”

“沒用的,他們早晚會抓住我。”

“不試試怎麽知道。前幾日有人來找你,你不是把那人打跑了?”

“好啊你,還偷看,我不是叫你走?”

“我就遠遠地瞧了瞧……”

“下次不要了,叫你走你一定得聽我的話。”

“哦。”游浩賢乖巧地點點頭,“還會有下次?”

“會一直有。”霍琊輕嘆了一聲,“你說的沒錯,我想家了。”

他指了指夜晚微翻浪潮的滁潦海,“就在對面。只要渡過這片海,我就能回去。”

他走過太多地方,見過無數人和事,喝過瀚州的青陽魂、賞過寧州的滿月夜,穿越過越州的瘴霧橫生、也見識過宛州的紙醉金迷。但最放不下這一片蔚蔚滁潦海,他是海中來,必向海中去。

“我們可以現在走啊。”

霍琊搖了搖頭。

深藍夜空中,一輪彎月懸。

節四 燈火

“為什麽這裏要叫天街?”

“因為聽上去貴氣些。”霍琊抱臂在懷,懷裏斜擱一把刀,身後跟着走路歪歪扭扭的游浩賢。“正好遇上趕街,給你買兩件衣服,袍子也該還我了。”

游浩賢目不轉睛地盯着路邊攤子上販售的小玩意兒,有很多他都沒有見過,人族拿來消遣把玩的物什果然跟他們族裏的不大一樣。霍琊說什麽他就嗯一聲,心裏卻想在這集會上尋一件陶埙,最好能跟霍琊的相似,這樣他回海裏了也能留個念想。

可惜尋了許久游浩賢也沒見有哪有賣陶埙的,勉強有一家看着還行,卻是白瓷所制,與霍琊那件相去甚遠。走遠後思忖半刻覺得也罷,白瓷就白瓷了,比什麽都沒落着好些,便又折回去要買,到付錢的時候才恍悟身上哪有錢可付,拖拉一陣從衣兜裏摸出那枚珍珠,想跟攤主商量着以物易物。

正要上前說話,腳下卻忽的被什麽絆到似的整個人往側邊一撲,遮掩的兜帽落下露出絲絲縷縷的枯草色長發,灰頭土臉地看着有些狼狽。

“抱歉,我也是無意。”一只手伸了過來,連帶着溫柔綿軟的一道女聲。游浩賢低着頭扶了手站起來,那手的主人倏忽間靠近,游浩賢下意識一躲,就聽那女聲調笑道:“怕我做什麽,會吃了你不成?”

兜帽被那雙手給拉好,游浩賢不敢回話也不敢擡頭。他以為這就結束了,近在他耳邊刻意壓低的女聲卻在繼續:

“長成你這幅模樣的鲛人,我是第一回 見;能把尾巴和鰓藏得這麽好的鲛人,我也是第一回見。”

游浩賢悚然一驚,擡眼間看清了面前站着的這位女子。銀灰的發、血紅的眸,黑裙裹身,長發打着卷纏纏綿綿地披了一後背,嘴角的笑溫和如水,道出的話語卻令他恐懼。

她認出來了麽?

“這件埙,麻煩幫我包起來。”女子對攤主說。接過油紙包後徑直遞給他,游浩賢退了一步,擺擺手不敢收。女子硬把包裹塞過來,游浩賢只得先接了,想了想,要把珍珠換給她。

“一點消遣罷了。”女子笑笑,倒也收下了珍珠。

“律。”

游浩賢一回頭,霍琊就站他後面。

“我一眼沒看住你就跑了。”眼風一掃,“拿的什麽,你身上不是連銅锱都沒有?”

“我買給他的呀。”女子接話。霍琊正眼都不瞧她,手一伸,“過來。”

游浩賢依言走到霍琊身邊抓住他的手。手心溫溫涼涼的,游浩賢幾乎是被霍琊扯着走,他忍不住回頭,女子立在原地看着他們,嘴角的笑就不曾褪去。

“她是誰?”

“一個羽人。”

“啊,是你在寧州認識的朋友嗎?”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認識她。她叫羽灰,是羽族的祈司,擅觀星占蔔,手腕厲害;幸好還算清心寡欲,要是被她看上,躲都沒處躲。”

“……”游浩賢小心翼翼地開口,“她會看上我麽?”

霍琊似笑非笑,“你說呢。”

游浩賢猛搖頭。

霍琊牽着他拐進近旁的一條窄巷,讓他把剛買的幾件衣服穿上。游浩賢直接解開外袍還給霍琊,到自己穿的時候卻卡住了,華族的服飾繁複,就是普通結鈕也費他半天功夫。霍琊只能傾身幫他系帶子,手指靈活地穿來繞去,幾息之間便穿戴整齊。

“好了。”霍琊抱好懷裏的刀,自然地拉住游浩賢的手,走向巷外集市間的燈火通明。

天街集市人群擁擠得很,游浩賢感覺自己的手被握得很緊,大抵是怕他再走丢。霍琊又零零碎碎地采買了些吃住要用到的物件,他想要些糕點嘗鮮又有點不好意思,霍琊也不廢話買了就走,他跟霍琊說謝謝,霍琊說等你回去再吃。

走到山坡上游浩賢回望天街集市那一片恢恢燈火,再看不遠處黯淡海岸,直覺此間兩隔,果然各有歸宿。

霍琊說你擡頭看看。

游浩賢照做了。頭頂星辰流轉,明月高懸,周天有零碎的星子吞吐微光,映出無盡浩瀚夜空。

他說,律,我們同他們并無分別。

游浩賢點點頭。他其實沒聽懂,但他覺得霍琊說得有道理。

回到漁屋,游浩賢迫不及待地打開油紙要吃糕點,霍琊将買到的東西收拾好了坐他邊上看他吃。糕點還熱,糯米綿軟的口感再加上本地自産的蓮子,香氣清甜,引人入勝。他正吃得開心,卻注意到霍琊手臂一晃,掌心包着劍柄,鋒刃已緩緩出鞘。

游浩賢不由得停住嘴。因為他看到漁屋外站了個人。也不是旁的人,就是那位羽族祈司。

“要打嗎?”他小聲問道。

霍琊沒說話。羽灰倒開了口:

“這麽歡迎我,不大合适罷。”

她自顧自走了進來,這漁屋的門本也不甚牢靠。黑裙質地輕薄,游浩賢甚至能瞥見她行走間隐約的線條流露,腰身纖細,不盈一握。坐定後第一句頗見怨怼:“總不見你來,倒讓我費力尋你,你可曉得麽?”

游浩賢忽然感覺,這羽族祈司看上的人,怕是霍琊吧。

節五 鋒刃

“何必苦追。”

“我是為了保護你啊。”羽灰把玩着自己銀灰色的長發,“多少人虎視眈眈地觊觎你,要裝作不知麽?”

霍琊擦着刀,“不想牽累你。”

“那你為什麽帶着他?”羽灰睨着游浩賢。

霍琊平靜道:“命中有緣。”

羽灰指尖燒起一團青幽幽的火焰。霍琊立刻改口:“權宜而已,他與族人走散了,在我這裏待兩日。”

羽灰輕巧一吹氣,火焰倏忽散盡。她似乎是接受了霍琊的說辭,轉頭看着游浩賢笑笑:“你很不一般。藏得這麽好,真的是鲛人?”

游浩賢點點頭。他指了一下羽灰的指尖:“你剛剛,是用秘術點起的印池之火麽?”

羽灰有些驚訝:“你認得?”

“我爹爹是魅……”

“難怪。”羽灰又仔細打量了一遍游浩賢,“學了麽?鲛人天生不善此術吧。”

“學了一點點。”

“比如藏尾巴?”

游浩賢羞愧地往霍琊背後躲了一下。羽灰咯咯笑了兩聲,擺擺手站起來告別。霍琊要送,羽灰手心朝下壓了壓,羽族祈司的威儀略顯;游浩賢有些緊張的意味,霍琊則坦然得很,一屁股坐下來還真不送了。

游浩賢看向窗外,有一個橘紅發色的姑娘等在那裏,羽灰将手搭在她手上,兩人一起走向了候在不遠處的馬車。

“你們關系一定很好。”他篤定道。

霍琊咧着嘴角,“開始時,她也不過是想把我抓起來。”

“她真的看上你了嗎?”

“是啊,我渾身是寶。”

游浩賢覺得他又瞎講了。這人總這樣,嘴裏沒實話。

游浩賢吃不慣熟食,偏要趁在陸上吃個遍,最後把自己吃到露尾巴了,只能灰溜溜地回海裏,還再三解釋是秘術的時限到了,絕不是因為他貪吃。霍琊還能說什麽,當然是選擇相信他,這樣也不錯,每天還能支使他抓幾條魚什麽的,填飽肚子是足夠了。

但也不能總吃魚。游浩賢海裏長大沒什麽,霍琊則雜食些,時不時要上山裏打些野味兒添補餐飯,他身上也沒多少銀錢可花了。這天天色不大好,烏雲堆積着浮在一處,看着是要下雨的形容。霍琊抱着他的刀照常進了山,運氣不錯抓了只兔子,心滿意足地要回去,刀無端端震起來。

他提着兔子嘆了口氣。該是他的,無處可躲。

“我若往前走一步,就會被刀絲絞碎咽喉,是麽?”

林子裏靜得似乎只有他自己的聲音。

“天羅的手段我見多了,能好好說話的,為什麽非要打一場呢。”

“我在觀察啊。”忽然答話的人似在無限遠,又似是近在耳邊。“你有哪裏與衆不同?”

“我也一直在想這個。”霍琊苦惱地皺起眉頭,“為什麽一定要針對我?”

“哦,不用想了。”來自天羅的刺客語調輕松,看樣子是打算放棄思考了,霍琊眼前倏忽一閃,人影輕快掠過,在他小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多想無益,我只要執行指令就好了啊。”

鏽腥的血味彌散開來。

“你東家是誰?”霍琊捂住傷口向後退了兩步緊靠着樹幹,手裏提着的兔子落了地。“宛州商會麽?江家的人?”

“什麽江家,我從山堂領任務,江家可支使不動我們天羅。”

這話懶懶散散的,霍琊辨不出真意。“哦?看來你們果是接了商會的委派了。”

“這我可管不着。”

說話間隐約一件事物破空而來,霍琊立時拔刀相擋,刃面返出的瑩瑩藍光讓那事物略略顯形,如霍琊所料,是一線刀絲。

極細、極銳、極快,若被得手,怕是大好頭顱要落入塵土。

“便容我猜一猜,”霍琊翻轉刀刃,刀絲并未繃緊,竟被他纏上了。“其實也未必要取我性命,對麽?”

“誰知道呢。”

第二根刀絲旋即跟上,這回是來勢猛等近了卻慢下來,輕輕貼上霍琊的臂膀,霍琊清楚只要他一動這膀子就得掉。

“做筆交易怎麽樣。”他連呼吸都放輕了,“他們怎麽跟你說的,要證我身份?”

沒人回答他。霍琊繼續自說自話,“我自證,你交差,皆大歡喜不是很好麽?”

林間一陣簌簌作響,地上幹枯的葉片被踩動。霍琊轉開眼,那邊枝上躍下一人來,焰色的短發和腰間懸着的短匕一起跳動着起起伏伏。

“這樁事了,我能領一萬金铢。”刺客幽幽地說,“你給不起。”

“委實大手筆。”霍琊啧了一聲,“這是買命錢啊。”

“我們每一次做事,都是賣命。”

“是了。”霍琊緩緩抽刀,糾纏的刀絲失去依靠滑落了下來。“都是賣命,只是東家不同罷了。”他将小臂上原先劃出血痕那面翻給刺客看,呼吸之間手起刀落,割下一塊肉來。

那塊血肉離了霍琊的身竟如被腐蝕一般迅速騰起浮沫,最後化成一片鱗。

沒錯,一片鱗。色黑而有金鐵的質感,帶螺旋狀的花紋,呈現一種詭異的天作之美。

刺客一時沒有言語,指尖微微抖動,冰冷的指環上刀絲緊繃。

“你不要怕。”霍琊還有餘力安慰這位天羅,“只管拿去交差便是。”

面對異象刺客展現出了極高的素質,真不愧是山堂出來的人。他拈過這片詭異的鱗轉身便走,步法飄忽,幾息之間就消失地無影無蹤。

幾天之後,霍琊聽說宛州商會拍賣了一件號稱是從雷州由最優秀的獵手尋來的龍鱗,起拍一萬,最終成交兩萬金铢。

這可比那刺客當時的報價高多了。

“……果然狡詐。”

節六 龍鱗

霍琊沒再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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