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心債

重看了電影《霸王別姬》和《胭脂扣》，只覺得很累。光陰錯雜之中，流年美錯之後，才知情之一字是如此的沉重，猶如隔世的山，沉甸甸的壓在心坎上，猶如看不見的苦海，無涯無邊，一跳就是終身的負重和勞累。于是我才明白，為何李碧華會把情之一字運用得如此之絕，如此刻骨，如此直逼人心，見骨見血，非得幽怨不可。

一直都很喜歡李碧華，是因為看過很多她作品改編的電影，比如說《青蛇》、《川島芳子》……後來才知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她就是李碧華。當時只覺得光是李碧華這三個字就有點不一樣的味道，幽怨中透露幾許詭異，冰冷裏又有些魅惑，如同一個能看透陰陽過往的篤靜女子。她筆下的愛情故事纏綿而深刻，之所以纏綿，是她把愛情寫得很癡，人物對待愛情的态度都很絕對。當然，也往往只有一個人很癡很絕對，另一個，往往開始的時候也很癡，貌似能共赴生死至死不渝，然而漸漸的那個沸騰的點過了之後，另一個的感情往往就開始動搖了。于是一個是擁有火一般熱烈的愛着，不知死活，不曉得收場的前進着，恨不得能以死明志告訴對方她有多愛他。而另一個在口口深深說着重情重義的之時，卻在一步步往後退。一步步的退，最終退得另一個心涼了，心死了。那種感覺的愛情就逃不過有些悔恨的成分在裏面，又愛又恨交織在一起，最終從一個懦弱的人性身上看到愛情的懦弱和無能，透過一個人也最終了解了一個世界，最終也只剩下一口無奈的嘆息，然後含恨而去。

所以說，李碧華筆下的愛情也是十分現實刻骨的。她往往在故事最纏綿幽怨的時候把現實這把利刀搬出來，稍微在兩個人的情夢中這麽翻弄把玩一番，這情比金堅的城牆就倒了，跨了，最終經不起她用手指輕輕一點，因為她明白但凡是人必定逃不過現實二字，即便遇上了致命的感情也絕對不會丢失人性的種種，畢竟情起也是一種無法阻斷的人性罷了，既然如此，再非凡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自是無法逃過人性的種種，哪怕他是在陽間還是在陰間。

很喜歡李碧華寫的故事，神神叨叨的又不失情調，她為人們勾勒了一個個錯雜時光之中的隐晦故事，或色彩明亮，或光影暗淡，或輕柔淡寫，或濃重得透着血腥。總之，她會把一個愛情故事寫得離奇而催淚，不是那種有預兆的感情宣洩，而是不知在何時你會遇見那個讓你熱淚決堤的點，亦或者是電影裏的一個對白，一段背景音樂，一個眼神，一個瑣碎的場景。亦或者是一個微笑，一次情愛交織的纏綿悱恻，一種血光交糅的愛恨腥熱。

《霸王別姬》裏我記住了一句話，“從一而終”。我想故事之所以讓人感動，無非逃不過這一句魔咒般的話，從一而終，帶着一些守舊，一種古典美，一種情深，一種陰陽凄凄，由一個命運多揣的梨園戲子來诠釋，他便是哥哥張國榮扮演的程蝶衣，他在戲中扮演虞姬，對他而言唱戲是從一而終的，愛情也該是從一而終的，人生也是如此的，他從未懷疑過，于是一往情深的撲了上去，他一身都在努力守候着這種美好，但卻不知路途崎岖帶來的只是慘烈而已。他一身都在走錯路，從他唱錯的句子開始他就一錯再錯，可是他知道他除了這條路，已經沒有路可走。

人，各有各的命。這便是他的命，他選擇不了的命。

他人前看似風光背後卻是寂寞的，人前人後不一樣的程蝶衣，他只有唱戲的時候覺得生命是沉醉的，令人着迷的。無數次的燈光交錯，他的眼眸魅惑，從不問臺下看的是什麽人？他只知道他扮上了就是虞姬，而舞臺上的唯一男主角便是霸王。霸王便是她的天，她的地，她柔情萬種為他，她肝腸寸斷為他，她把劍一刎為他。

在我看來，一部《霸王別姬》其實很有點“姬別霸王”的味道。不過虞姬畢竟是個女子，無論在哪個時代女子都是那麽單薄無力的，不可能當做主角拿來渲染的，于是只有通過霸王才能刻畫出虞姬的情深，只有依靠霸王才能成全出虞姬的那份力量來，虞姬的力量來自一死，這一死代表山海一般的情倒了塌了，她心心念念的撲在一個男人身上，這個男人便是她的全部。不過程蝶衣的霸王卻不是他的全部，因為世道不容許他成為他的全部。他其實一早就知道，只是他以為師兄從小就守着他，而他們也會這樣一輩子。兜兜轉轉幾許，霸王和虞姬分分合合，其實能在一起好好唱上幾出戲的時間很少，唱一出便少一出。

師兄弟二人的命運多舛，菊仙說，這就是他們在一起唱戲的報應。

外面的世道沒有消停，人們不斷的吵鬧着，對于程蝶衣來說他只想好好唱戲罷了。

當初的霸王是何等威風？何等的靠得住？可是後來的段小樓是什麽樣子的？拍磚，拍茶壺，最終軟了，怕死了，連自己的妻子菊仙都顧不了啦。一個活生生的霸王，還是被這漫長的生活活生生的給磨成了一個窩囊廢，連霸王都下跪了他的心裏還有什麽希望？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微妙的反差對比，才讓故事變得脆弱感人，程蝶衣一步步的走到了最後，最後他看清楚了，他的夢破了，夢醒了。他怪誰？誰騙了他？他心甘情願相信的一出《霸王別姬》最終讓他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霸王。

霸王？時間久了，再厲害的人也會變得懦弱。人們往往做得了一時的霸王，做不了一世的霸王，因為人無法一輩子都逞強，都扛着這股子倔勁過日子。

滄桑幾變，十一年後他們師兄弟二人再度聚首，最後唱了一次《霸王別姬》。臺下沒有觀衆，昏暗的光線打在他們周圍，只有一束追光打在他們身上，散發着時光和流年的味道。他嘴角輕輕一笑，眼神滄桑，笑容美麗，程蝶衣看這眼前的這個霸王，忘記了自己這一輩子都是怎麽過來的，眼裏飽含的那一抹滄桑融化了，融化在了淚裏，他們唱着，念着。最後……虞姬終究是要一死的，無論死在何處。

蝶衣，你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啊！這是電影裏段小樓對程蝶衣說的話。

程蝶衣這一輩子把虞姬扮活了，戲演出彩了，然而程蝶衣自己這一輩子卻沒有真正活過，也活得不那麽精彩，他的游園驚夢，他的一出戲夢破了，碎了，他守不了，忘不掉。破就破吧！反正他又何曾是活着的呢？于是他最後選擇死在了他的舞臺上，以虞姬的身份別了他的霸王。

很巧的是哥哥張國榮在《霸王別姬》和《胭脂扣》中都扮演過戲子，一個是陰柔妩媚的虞姬，另一個是跑龍套的俊俏小生，貌似的扮相，卻因為他的不同诠釋而變得不一樣，真的有些雌雄難辨了。在《霸王別姬》中張國榮是個癡心絕對的人，而在《胭脂扣》中的十二少他卻變成了另一個時代的段小樓。在愛情這場戲中，不難發現，總有人一進一退，一旦有人開始卻步了，故事就開始變得凄涼了，讓人心痛了。兩個人倘若心在一塊的時候，做什麽都是開心的，不過在一塊一時可以，一世就必定難說了。

《胭脂扣》裏面的故事情節其實很簡單，不過由于李碧華把兩個年代的人物通過陰陽界來訴說而變得離奇起來，看上去唯美又有些神鬼凄凄。如花和十二少的相遇其實也很簡單，不過是一個眼神，一種感覺，相互的試探，最終确定對方便是自己此生要找的那個人。

記得十二少的母親在如花拜訪的時候說了一句話，不痛不癢，卻絕對深深的刺在了如花的心裏，陳母對如花說，“我看你的性格，你對振邦是不會變心的，不過振邦今年才二十四歲，再過個兩三年，我到怕他會變心。”我想如花所有的擔憂都是從這句話開始的，最終他們一起殉情的時候她都不放心的要放安眠藥。因為她怕……她說她怕她自己死了，十二少卻丢下她了。其實她真正怕的不是死，而是怕自己的愛情被辜負，自己以死明志的感情最終會變成一場笑話。倘若她能真正得到十二少的心，她又何懼呢？如花便是死了又有何可怕的呢？她不過是怕負情二字罷了。

如花和十二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煙霧軟醉的，需知夢太美，總是不易長久，美麗總是剎那的。其實如花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會有好結局，不過即便如此，只要十二少能同她一起生死不離，她也就不怕不怨了。于是他們努力過，試着想要好好的生活在一起，如花出去賣笑賺錢為十二買了件新西服，十二少去唱戲賺錢給如花買了一個舊的胭脂扣，如花看着十二少給自己買的胭脂扣如獲珍寶，裏面的胭脂紅得豔麗，雖然是舊的，雖然不能再用了，她依舊覺得開心，覺得幸福。然而十二少這樣的闊少終究終究挨不了多久苦日子，面對突然出現在戲院的父母他還是有些許心動了。

最終二人商議吞鴉片殉情自殺，其實如花已是沒有退路了，因為十二少随時都可以退，随時都有路留給他，而她有的只能是眼前的這個男人了，沒有了他她活着已經無趣了。當她把勺子裏的鴉片喂到他的嘴邊時，十二少的眼神分明是躲避的，他的嘴退卻了。她知道他開始害怕了……無論如何她都不想他薄情，她用性命交付的愛情太重了，無論如何十二少都必須和她一樣才行，于是她在酒裏下了安眠藥，用她當時的心情想，即便十二少不想死了也得死。

結果無非如此，一個人情深似海，另一個情淡了薄了，于是才有了愛恨糾纏的故事，也因此才能叫愛情二字變得刻骨催人。如花死了，十二少被救活了，用餘下的話來說他偷生了。香豔的□□死了故事本應結束了，不過李碧華偏偏要讓如花五十三年後上來陽間找十二少，也正因此才更讓人心痛，癡癡傻等了五十三年的如花，遲遲不願喝孟婆湯投胎做人，無非是怕自己忘了十二少，于是她回到五十三年後的陽間等他的十二少。當然，就算死了五十三年她依舊以為十二少也死了，他們一直是一對沒能相見的苦命鴛鴦，游魂野鬼。因而這般苦等卻也有了盼頭，有了念想。

造化弄人，五十三年後的另一對情侶遇見了如花，和五十三年前的這段殉情戀情相比，五十三年後的這對情侶愛得就輕淡得多，雖然他們也羨慕那般致命的癡情絕愛，可是他們都很理智，都明白太極致的感情他們都承受不了，他們也不可能會為對方而死，但是如花那樣刻骨的愛情他們仍舊向往，只是人們已經漸漸可以離開愛情去做一些別的事了，就算沒有了愛情也可以活得很好。就算沒有了這段愛情也可以再找下一段愛情，沒有什麽是非誰不可的事……此時的愛情對他們來說已不是全部，更別說承載愛情的那個個體了，哪怕沒了還有別的人來替代，盛放愛情的容器總是太多太多。

對于如花來說她的生命裏卻只有一個十二少，一個能愛她能與她一起共赴死亡的男子。她盼他念他，所以她要上來帶他一起走。因為她不能沒有他，哪怕時間過了五十三年，哪怕她已是個鬼魂，她依舊不能忘記這個人。因為這個人比什麽都重要，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重要。

可想而知十二少是不會來的，因為他根本就沒死。故事的結局十二少老了，老得令人心碎，她曾經深愛着的男子，最終接受了命運的一切擺布，他寧願茍且于這個世上，寧願和自己不愛的女人生活，寧願在一個小劇組裏當臨時工，寧願活得落魄也不願去找如花。有人說死過一次的人就不會想死了，十二少也許是這樣，不過更重要的是任何一件事都比去死找如花好，因為愛情的這個沸點一過，那種沖勁就沒了，人無法一輩子都活在那種要生要死的強烈氛圍當中，一旦過了那個點就會淡了，冷了，薄了，可有可無了。

她看着他說，“十二少，謝謝你，還記得我。”此刻如花的心在流血，她看着十二少，把胭脂扣還給了他，因為這個舊胭脂扣她等了他一輩子，在陽間等，在陰間等，如今她真的可以放下了，心落了，她也不會再等了。

“這個胭脂盒我戴了五十三年，現在還給你，我不再等了。”

她千辛萬苦來到了陽間要帶他走，可後來她不想了。

他曾經對她說，“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其實他才是真正的如夢如幻，若即若離。

十二少看着轉身離開的如花，大叫着，如花，原諒我！

如花要的又豈非是他的內疚和悔恨呢？他的負情又豈止是一句原諒我，一句對不起就解決得了的呢？對不起有何用呢？和當初的那句我愛你一樣，一樣沒用得令人心痛。

早知道今日你要對我說原諒我，當日又為何要說你愛我？

有人說過一開始有情後來無情的人最傷人，倘若一開始就無情的人起碼不會給人對方希望和憧憬，讓人癡心絕對的信了愛情，後來卻一句對不起便算了，這樣的交代的确讓人接受不了。不過誰也沒有辦法為愛情負擔什麽，畢竟有些人的愛情是從一而終，有些人的愛情不過是朝露昙花，就看各人對愛情的看法罷了。

愛情其實并無想象中美麗，但有時候卻又比想象中美麗。因而，才應了那句老話，所謂愛情，求不得，貪不得，涼不得，靠不得，更想不得。涼風吹過，倘若還不醒，恐怕是要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