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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皇城拆除摘星閣後連着好幾日落雨,包括永安縣,包括離永安縣很遠外的介生家鄉。換作是皇城和永安縣,落雨也不至于影響出行,臨安縣就不行了,遠近都是黃泥巴地,水有為一早出門至酉時都未歸。

晚來天再欲雨,陰沉的雲團黑壓壓地低垂,臨安縣的黃土路上,遙遙地走來一個人。

水有為嘴裏哼哼着小曲兒,一步三晃地走着。介生離開後,水有為早年出戰時留下的老毛病又犯了,每逢腿疼得不行,他都得喝點酒來止疼。這不他喝了兩碗酒才回來,黃湯下肚,走路已有些不穩,看看天色陰沉怕是要下雨,腳下忙緊走兩步,想着趕緊回家去。

豈料他才又小跑上幾步,蒼穹裏忽然一聲驚雷驟響,将水有為近前的一棵大樹生生劈成兩半!水有為吓得一個趔趄,那雷火在瞬間點燃了樹,噼啪哔嚗之聲不絕于耳,豆大的雨點便接着從天而降,迅速将他渾身上下澆了個透。

水有為忙拔腿就跑,黃土泥濘,一個不慎便摔倒在地,沾了一頭一臉的黃泥湯。待他爬起身來擡頭一看,卻是吓了個半死,原來空落落的前方,驀地出現個身形高大的黑影!

水有為雖然早年出戰,骨頭裏還是個秀才,這一下他又驚又怕,臨安縣的土路他走了無數遍,怎地今日平白多了個黑影?一動不動的是人還是鬼?滿天驚雷驟雨,這樣惡劣的天氣,便是常人也要心中打鼓,可那黑影卻無視周遭一切毫無動靜,莫不是已經死了?

“你是誰!是人是鬼!”水有為戰戰兢兢地走過去,以手擋着眼前的水珠,定睛一看,竟然是個容貌驚人的男子,他渾身已被雨水淋濕,淡金色的衣邊卻閃着耀眼的光芒。

“你是誰……是人是鬼……”水有為再次試探一聲。

男子略微涼薄的淡唇抿着,他最後垂眼而過水有為,避過他緊盯的視線轉身而走,眨眼功夫就消失在濃黑的雨幕中。

水有為心中打鼓,平白出現個這麽樣的人當真是奇怪至極,心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趕緊回家得好,方邁步的瞬間看到方才男子站的樹旁有個小姑娘!看着約莫二十左右,被泥水浸染之下是張精致的臉,身着嫣紅長裙,妖嬈而詭異地旖旎一地。她睡得很沉,像嬰兒一樣蜷曲着身軀。

水有為心中念頭飛轉,莫非方才那人是讓他來救這個小姑娘?她是不是遭遇了什麽,或是受人追殺?

罷了罷了,誰讓給他撞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先把小姑娘背回家再說。這麽想着,水有為将女孩背上,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勁讓他甩開步子奔回家中。

回到家中,水有為的老妻剔亮了油燈給女孩擦拭,才發現她手中緊緊握着張紙。好不容易将紙抽出,上面赫然寫着:

“她叫水埃,救救她。”

再将紙翻轉過來,寫着每月必須按時給女孩服用龍涎藥,才能保住性命。

“這……”水有為和老婦互相看看,又低頭看看,還是覺得這麽白淨一個姑娘,必須得救。

***

水有為撿到水埃的事情很快在臨安縣傳開,老夫婦膝下無子,先是認了個義子,現在又快多了個義女,究竟是禍還是福,衆人各持己見。

外頭議論得火熱,水有為卻也不管那些閑言碎語的,他愁的是水埃醒來後什麽都不記得,什麽都得從娃娃開始教。當然他也算是縣中比較有文化的人,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一一上門要求不要把此事傳出臨安縣。畢竟水埃來歷不明,萬一真的招惹殺身之禍就麻煩了。

臨安縣民風淳樸,鄉親之間也很團結,一日又一日,日子就這麽太平無事地過着。水埃畢竟不是孩子,學起東西來也快,不出半月已經能夠和正常人一樣生活。水有為老妻更是把自己年輕時的漂亮衣服全部拿出來給水埃打扮,把她視同親生女兒般疼愛。為此,她還故意捉弄自己:“介生認我當娘,我也沒如此疼愛過他,他若是回來看見,還不得氣死。”

“他一出去考功名,猴年馬月才得歸。聽我說,男娃娃就該出去闖闖,強迫留在身邊反倒是害了介生。”

水有為此話一出,次日清晨介生便突然出現叩響家門,迎出去的水有為一臉震驚:“你不是去京城考功名了嗎?怎就突然回來了?”

介生趕忙下跪,拱手表示歉意後方起身,道:“義子介生恐有負爹爹所望,已決意不再考取功名。”

“為何?可是路上發生了什麽?”水有為剛發出追問,屋內聽到動靜的水埃和老婦相繼走了出來。

介生目光落到陌生的水埃身上,水有為将三人推入屋內:“進屋慢慢說。”

屋內,由于多出一個水埃的原因,原本留給介生的一間房已被改成閨房,水有為覺得對不住介生,支支吾吾不知如何開口,倒是老婦坦然的多:“是這樣的,半個多月前,有為在泥路上撿到水埃,她可能是家中遭到變故,為了活命被扔在那兒。我們本想着等她醒來問清楚,誰知她什麽都不記得,一個小女子無依無靠,我們就打算先養着她。”

有了老婦的解釋,水有為接着道:“是我們對不起你,如今你突然歸來,家裏頭什麽都沒有準備。”

屋內确實什麽都沒有,曾經還有個屬于介生的落腳地,如今多出個小女子,怎麽待都別扭。介生偷偷瞟了幾眼水埃,覺得她雖然長得白淨,總少了幾分生氣,沒有雪葵來得美。不過也好在多出來個水埃,不然他還真不好意思離開臨安縣。他咳嗽了聲,故作鎮定道:“是我對不起你們在先,實不相瞞,在我去皇城的路上遇到伊人,我已向她許諾照顧她一輩子。此次回來,一為請罪,二為告訴您老,我放棄考功名,今後長住永安縣。”

水埃給三人倒了杯熱水後就離開去了廚房,老婦驀地握上介生的手,滿臉驚訝:“好端端的怎麽會這樣,今後不回來看我們了?”她的情緒有些激動,被水有為扯回手。

介生拱手道:“并非如此,将來我會帶着妻子常常回來看望您二老,一日為父終身為父,我怎麽會忘了你們。”

“就是,你在亂想什麽,介生能夠找到陪他走完後半輩子的人,我們應該高興才是啊。”水有為琢磨了下,轉移話題道:“對了,你出去後,千萬別對外縣的人說臨安縣有個水埃。”

“為何?”介生不解道。

“我們怕萬一有惡人在追殺她,惹禍上身就不好辦。你不是精通醫術嗎?幫她看看能否恢複記憶,若是能想起來,事情就好辦了。”水有為不算聰敏,做事卻很謹慎,心地也足夠善良,當初介生也是滿意這對老夫妻的品質,才答應他們當義子,如今他們收了個義女,也理當幫忙。

四人飯後,介生便替水埃搭脈,他以為水埃會是一般的受驚過度導致失憶,搭上脈的瞬間整張臉面色都變了。水有為以為病情嚴重,追問介生好久,介生只是回答四個字:無能為力。

此中原因只有介生清楚,水埃的脈象和清河太像了,觸及的瞬間,他能感受到亘古的光陰從指縫中偷偷溜走,或輕緩,或疾急,他們始終沉睡在一片黑暗不辨日月的混沌裏,抛卻過往,遺忘光陰……

介生在心底倒抽口涼氣,或許他從第一眼見到雪葵的那瞬間開始,他便和清河茶樓脫不了幹系了。包括身邊每個人的命運,都會随之改變。

這個水埃,她又會是誰?

水埃歪着腦袋看介生,眼裏像是蘊了一江春水,美得連天邊的星辰也要忍不住墜落期間。

分別的時候,水埃最後追了遍介生:“我還可能恢複記憶嗎?”

介生鄭重地點點頭,對着水埃,以及身後的老夫妻道:“我會住在永安縣的清河茶樓,今後你們無論遇到什麽困難,都可以來找我們,清河茶樓有求必應,什麽都辦得到。”

語罷,介生翻身上馬離開。

***

詭異雲蠕動着遮掩黃月,昏黃黯淡中隐約透着淅瀝秋雨。雨水帶着深秋凜凜涼意,從屋檐上墜落下來,滴落潤入深棕泥土。

“水埃!”

清河驚慌聲響起,他側靠在極簡的床榻,被汗水浸濕的墨發貼在滲白的臉上。

黑暗中倏然亮起一盞明燈,有一縷月光傾瀉入內,恰巧落在來步人跟前。

雪葵身着碧綠的襦裙,腳步生蓮,腰間環佩叮咚,就這麽坐到榻邊,眼睛大得仿佛能把人吸進去,笑起來的時候整張臉都在綻放:“主人,又做惡夢了?”

清河一雙淡綠的眼眸深沉透徹,恍惚間竟有種讓人難以直視的力量,雪葵看着他,看着他肅冷面容,是隐着心底的驚濤駭浪。

“介生回家鄉至今未歸,攸寧哥哥也當上寧王,不能常住清府,府裏少了人冷清不少,就連臭人久年也這麽覺得。”雪葵點上一旁燈臺後,一只手托着下巴,側着腦袋蹲在榻邊,道:“主人難眠,雪葵給主人講好玩的事?”

“講罷。”清河心底松了松,閉目養神,毫無血色的面容又蒼白了幾分。

“我離開萬絕谷底時帶了些斷腸草種子,出于收藏将它們放在拂瑾花粉中,去年又将它們種下,一月前竟然結果了。”悉悉索索,雪葵從香袋中倒出幾顆棕褐色的果子:“就是它們。”語罷,毫不猶豫一口吞下。

“你在做什麽!”清河見狀立刻從床榻上起身,翻搗屋內的櫃子找着個黑色的瓷瓶。

“我沒事。”雪葵立到清河面前,上上下下蹦跳以證明,笑道:“拂瑾花粉染過的斷腸草種子,加上我身上原有的毒,竟然可以以毒攻毒,我服下後還舒服不少,是不是很好玩,哈哈、哈哈哈。”

然而這件事并不好笑,清河凜冽的眸子盯着雪葵,斂下情緒,怔怔道:“如果你從不把自己的命當做命,我當初又何必将你從萬絕谷底救出。”

樂呵着的雪葵瞬間冷靜,懦懦道:“雪葵休息去了,明日還要出發進宮。”落語,一溜煙沒了蹤影。

燈臺燭火再滅,黑暗中的清河久久無法入眠,心中盤算,腦中揮之不去三個字:拂瑾花。

窗棱無征兆的吱呀一聲,整個屋子随之陷入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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