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程爺，程嬌她，到底是如何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重聚魂魄的？”

“哼。”程爺只顧繼續擦拭自己心愛的那幾盆蘭花，不理葉令閻。

我和李爺在一邊喝茶，看着這一幕不知第幾次上演，對視了一眼，繼續偷樂。

程爺和李爺說他們去的地方太南邊，熱起來比想象快得多，于是也比預想更早地回了妖寶記。

自他們回來後，程爺已經不知第幾百次轟葉令閻走了，葉令閻只是巋然不動，而且天天都要問一遍程爺同樣的問題。

頭一天的時候，葉令閻還想從李爺這兒下手，李爺兩手一攤：“嬌兒的事，沒人比你程爺更清楚。”

今天依然和之前每一天一樣，程爺在那兒繼續生他的悶氣，就當葉令閻不存在。葉令閻也不屈不撓，無視程爺的無視。

“葉公子，我看你這樣下去，是問不出什麽來的。”李爺說完，抿了一口茶。

“哼。”程爺又哼哼一聲，換了一盆蘭花的葉子，繼續擦。

“你擦完這盆的葉子，就過來喝茶，要涼了。”李爺對程爺道。

“令閻，你也先休息吧。”我也喚令閻。令閻聽了，過來坐在我身邊。

“令閻，我覺得，我也未必是你的妻子重聚的魂魄。你也聽李爺講了，重聚魂魄和重聚靈力，那時間上得差好幾位數，也許我只是碰巧和你的妻子相像呢？”

“就是！此程嬌非彼程嬌，別仗着自己長得好看，就老纏着我們。論好看，我們妖寶記早就有歧巾了。”程爺終于開口說話了，不過也沒有看着令閻。

“誰跟你争這個了啊。”李爺聽了程爺的話，笑了起來。

“哼。”

“阿辛，你老實說，”李爺想了想，似乎打算幫令閻一把了，“你生葉公子的氣，除了他沒護好嬌兒，是不是還因為當年他踏平了你們妖界？”

“什麽叫我們妖界？！你不是妖界的人啊？”程爺悶了一大口茶，氣鼓鼓還擊。

“我當然不是，我雖跟你在一起，我還是我，也還是元界的人。”李爺淡然道。

“什麽？！？！？！”我和令閻同時驚訝得脫口而出。

“元界？可是那個天地裂開之時，黑暗的混沌之力湧出的來處？”令閻繼續問道，我在一旁點頭。這些天令閻給我科普了下以前的往事，我也漸漸明白了元界是何等的力量所在，又是何等的難以到達。

“對啊，我是元界的。”李爺好像在講喝茶般的普通事情一般，一邊回答，一邊擡手用寬寬的袖子拂過自己面前。等那袖子離開時，我看到李爺的兩個瞳仁發生了奇妙的變化。那眸子，越看越令人着迷，仿佛那裏面有無限深邃，還有星雲流轉，光芒生滅。我癡癡地只想一直看着，卻看到那眸子又被袖子擋住，然後我才醒過神來。回頭一看令閻，他似乎沒有我那樣被迷住，但也十分驚訝。我再仔細一看，李爺的眸子已經一如往常，仍是那樣好看，但卻沒有了剛才令我着迷的魔力。

“看來這就是書上所說，‘目如星海’，可照見所有有靈之物。沒想到是真的，連我都得以看到一瞬。我本以為，元界的混沌之力下，不會有活物。”令閻道。

“混沌之力，既然開辟後能孕育出如今的諸界，就也能在自身內部孕生萬物。這力量之強大，歷來想借元界之力者衆多，不過，就算把性命搭進去了，也未必借得。而且，心中黑暗者則借得黑暗之力，心中光明者則得光明。”李爺正色道，“令閻，我知道你問程爺的問題，是什麽意思。我也知道，如果你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你想怎麽辦。但我要告訴你，憑你一個人，絕無可能。而且，程嬌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很可能，只是讓嬌兒，把命搭進去。”

令閻聽了，臉色沉了下來。

程爺在一旁附和：“就是！要是這麽簡單就能做到，我和歧巾不早去了？”

“您的意思是，程嬌的确是五封印之一？那——”令閻問道。

“啪”的一聲，只見茶壺被程爺猛地扔碎在地上。“你煩不煩！我說天底下怎麽有你這種人？我和歧巾都帶着嬌兒來人間界這麽個偏僻小國住了，怎麽還是被你碰上了？有你在準沒好事！你看你來了沒兩天，一個仙界元尊在我們這兒，羽化了！你以為老子這輩子沒見過羽化？明明就是靈力散盡，魂魄也不知去了哪裏當孤鬼，用腳指頭想想都知道是你小子搞的鬼！掃把星不說，你再想想你對嬌兒做過的事！如果是你照顧了十幾年的人，居然因一個人孤獨赴死，死後還要背上天下人的罵聲，你願意再把哪個孩子交到這人手裏嗎？你願意嗎？”

程爺越說越傷心，面色沉痛地坐在了石凳上。他一揮手，把那只李爺心愛的、剛摔得粉碎的茶壺修好了，一邊對李爺咕哝了句“我錯了”。李爺只是牽起程爺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輕聲道：“沒事兒。”

“唉……”程爺一聲嘆息，不說話了。李爺見了，轉身對令閻說：“如你所想，嬌兒正是五封印之一。嬌兒，”李爺對着我說，“這些個中緣由，你想知道嗎？其實，雖然都是名為“程嬌”的姑娘的事，但也可以說與你無關。你若不想知道，我和程爺也會盡力讓你好好過一生，你想知道，我便跟你說了。無論你怎麽選擇，以後的路怎麽走，就都是你自己的人生。”

我看了看令閻，對李爺說，“請告訴我。”

“好。”李爺道，“五封印，即打開元界之門的五封印，分別對應天地的眼、耳、口、鼻，以及最後的元界之門，只有同時打開這五個封印，元界之門才會打開，從此來去元界有了通途，五個封印也不必再身負重責。承載封印的好處，是有強大的靈力和魂魄之力，且所主之力往往對于世間有着挪移乾坤的意義，如嬌兒你，眼之封印，主光明之力，運用自己的力量可以做到很多事，比如，賦予失明者以視力，甚至，賦予窮途末路的國度以生機。但是，這些強大都有代價，承載封印者，會受永世孤咒的折磨。越是對自己的力量加以運用，越是要付出更重代價。”

李爺停下，喝了口茶，看了看程爺。程爺接着李爺的話說道：“嬌兒，你并不在輪回裏，這一個個，也并不是同一個程嬌。每一個程嬌隕滅後，就會有一個新的程嬌再生。上一個嬌兒，是在天崩地裂的大劫中，以身補天而死，死時也不過二十出頭，死前還經歷了喪子之痛。而上上個，是在忘情崖，喝幹一碗烈酒，便跳了下去。那個嬌兒，我在諸界找了很久都沒找到，也沒有能讓她過上一段好日子。有一天，有個假面人來鋪子裏，說要賣一個寶貝，我一看，是嬌兒的眼睛煉化的珠子，便知道，這一個嬌兒，怕是過了苦痛的一生。等到我問出她的下落，去救她時，只剩了忘情崖邊那一地碎片。”程爺說到此時，仿佛又回憶起了那一刻，陷入了沉默。

“這樣聽着，就跟不相幹的話本子一樣。可是，若親自養育了這孩子，又一次次眼睜睜只能看着她走……葉公子你就會知道為何程爺這麽不待見你。在我和程爺之前，養育嬌兒的，是程爺的大哥，也是妖界已逝的太子和大皇子。他說，嬌兒最初降生世間是何時，他也不知道，只是從他記事時起，便一直是妖界程氏家族最小的孩子。唯一一個傳聞，可能可以說明嬌兒在天地間已流浪了多久的，是據說，天泉的通天光柱，便是嬌兒誕生時出現。我想，嬌兒魂主光明，而光柱貫穿天地，天泉又有着辨析通途、解惑答疑的異能，也許這傳聞，是可信的。”李爺說完了，便開始重泡一壺茶。

“我大哥走之前，還說過一句話：心倦于不冷，而囚于不死。”程爺道。

“但是……如果能打開元界之門，就可以結束這永世孤咒。”我看到令閻一邊說着，一邊攥緊了拳頭。

“你以為我和程爺沒有想過嗎？但從茫茫天地間尋這五個封印，有多難先不說，尋到了封印，要解開，是需要對應的禁咒的。而且，解開封印以後呢？不再承載封印，是不是意味着魂魄力竭而散盡？這些，你有辦法知道嗎？最關鍵的，容我說句重話，你面前的程嬌，并不是你的亡妻。你對那個嬌兒的執念，不應由你面前的程嬌來填補。”我看到李爺的眸子中隐隐有了一點怒火，這在李爺身上是極其少見的。

“對我和歧巾來說，那個會幫我們買奇怪的動物睡衣的嬌兒，那個總說她記得我倆面對滿天敵軍壓境都毫無懼色的嬌兒，說只要有我們倆在，誰來她都覺得能一掌拍飛……那個嬌兒，已經為了你，自己孤身赴死了。她已經走了，葉令閻，你也放她走吧。”我看到程爺眼眶紅了，又聽他用從沒用過的語氣，幾乎像在求葉令閻一般這樣講，不禁心裏難受。

“世事無常，那一刻的嬌兒，和那一刻的我們，在天地中都已經過去了。尋也尋不回，正如之前的每一個時時刻刻。除了好好過日子，暫時也沒有別的法子。”程爺拿起桌上的茶壺晃了晃，然後添滿了四個茶杯。

我聽完了他們說的話，除了感念葉令閻的亡妻而有些難過，心中卻覺得比之前透亮。我不了解之前的程嬌，但這一個我，現在的我，是獨一無二的。就和程爺說的：正如之前每一個時時刻刻。

我轉頭看令閻，發現他也正将臉側向我，似有話要說。

“怎麽樣？改主意了嗎？”我微笑。

“我，覺得李爺和程爺說的對。”令閻答。

我淡然等他說下去，只因我心中已拿定了主意。

“我想，和你們一起，好好過日子。”他繼續說道。這下，我和程爺和李爺三人，都驚訝地看着他。

“程爺，李爺，還有，程姑娘，經你們提點，我才發現自己對二位，尤其是對程姑娘的怠慢之處，但是，我葉令閻在這世間，除了程嬌一人，再無其他想守護之人。請二位爺準許，讓我留在這裏，只要，能守着她，我再無所求。”

程爺和李爺對看了一眼，又都轉過頭來看我。

“你說了算。”李爺道。

我看葉令閻一臉認真，便問道：“那你的提親，可還作數？”

這下是剩下三個被驚到，齊齊轉向我。尤其是葉令閻。

“當然作數。我還以為，我會被姑娘嫌棄。”

“嗯，本姑娘現在是沒有以前那麽不嫌棄你了。那你的提親，我就在此，也當着養育我的兩位的面，正式拒絕了。不過你呢，可以留在妖寶記，就當個店小二吧。葉令閻這名字當店小二，稍微兇神惡煞了些，所以我不喚你這個名字，這樣你還樂不樂意留下來呀？”

“那姑娘要怎麽稱呼在下呢？”

“嗯……就叫你，小葉葉？”

我看到他先是微微一驚，然後溫柔地笑了，夕陽在他的臉龐鋪落一層淺金的輪廓。

在這一片餘晖中，他對我說道：

“……在下，再願意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