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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子莫若母, 就算皇帝此時沉着臉不應聲,可太後只一眼就看明白了皇帝面上的神色。她很快便移開目光, 只是眼中的冷意越深。

皇帝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緊, 猶豫了一會兒,開口又喚了一聲:“母後?”

太後沒應聲,反倒是阖了眼, 一副不想理人、想要休息的模樣。

皇帝深沉的眸中帶了幾分罕見的躊躇,他的目光緩緩的在太後滿是皺紋的面上掠過, 對于母親的擔憂到底還是在他心裏占了上風。他思忖再三,微微抿了抿唇, 面容冷峻的從榻邊站起身來,轉而吩咐邊上的王昭儀:“太後這幾日身子不好,你既是在邊上伺候, 就多替朕上上心。”

正應了那句“江湖越老膽子越小”這句話,王昭儀年紀漸大, 又經了早年那些事, 這些年的膽子卻是越來越小了, 再不敢似當初那般争寵拔尖, 反倒是日日呆在太後的仙居宮裏伺候着。她有自知之明,自個兒把自己的位置從“天子寵妃”轉到“太後近人”, 皇帝自然也看在眼裏, 對她和二皇子也多有幾分好顏色。

今日得了皇帝這麽一句交代,王昭儀心頭一動,當真頗有幾分激動, 連忙垂首應命:“太後娘娘待妾恩深情重,縱是陛下不說,妾又怎敢不盡心竭力。”

皇帝輕聲喟嘆,伸手握住了王昭儀那雙手,低聲道:“那就辛苦愛妃了……”

皇帝雖然已經年過四十,可他這些年保養得宜,未顯老态,一眼望去依舊是身姿挺拔,神儀明秀,清俊非常。他此時這般垂首握着王昭儀的手,只這麽溫聲一嘆,幾乎把王昭儀冷寂了好些年的心都給嘆活了。

王昭儀滿心激動,粉面泛紅,顫了顫唇,正要開口與皇帝說幾句表一表自己的衷情。可她擡頭一看皇帝左右兩邊立着的許皇後和謝貴妃,一顆燒得滾燙的心又咕嚕咕嚕給滾回了冷水裏頭——她想起了太後當年說過的話“你既不似許氏聰慧賢淑、也不似謝氏讨人喜歡,那便給我忍一忍,百忍成金”,是了,她比不上皇後或是謝貴妃,便是那些個新進來的美人都比她來的美貌柔順,她都這般年紀了,如今又有什麽可期盼的?

各種念頭在心中這麽一轉兒,那點兒活氣又如同水汽一般蒸發走了。王昭儀很快便又冷靜了下來了,很是恭謹的低了頭,柔聲道:“這都是妾分內之事,何敢言苦?”她這是直接把照顧太後歸類到自己的分內之事裏頭。

皇帝這會兒倒真是覺得自己這個一貫愚鈍的小表妹懂事多了,順手撫了撫她的肩頭,特意轉頭和黃順交代了幾句:“朕記着庫裏頭有一對翡翠頭面,極襯昭儀顏色。你等會兒記得叫人送來,順便把新得的那幾顆夜明珠一起送來。”他眸光一轉,很是溫和的道,“明珠就該贈美人。”

王昭儀苦笑:她如今又哪裏稱得上美人?可面上,她還是極感動的行禮謝恩。

皇帝又轉頭與齊王說了幾句話,留齊王住下陪着太後,這才拉着許皇後和謝貴妃一同出去。謝貴妃素是乖巧,知道太後這事一出,帝後二人必是還有事要商量,先起身告辭:“三娘還在宮中,她一貫是個不叫人省心的,妾便先回去了。”

皇帝這會兒正惦記着太後的事,也沒心思與謝貴妃說什麽,略一擺手便道:“嗯,你先回去吧……”說着,便拉了許皇後上禦辇,一塊回了翠微殿。

謝貴妃就站在長寧殿外的玉階上,恭恭敬敬的站着恭送帝後儀駕離開。她那雙猶如秋水般動人的明眸就那樣定定的看着帝後二人的背影,眼底似是埋着什麽複雜而又瘋狂的思緒,猶如此起彼伏的暗潮一般洶湧。

過了好久,直到那跟着皇帝皇後的宮人內侍們都走遠了,謝貴妃這才直起身子,慢慢收回自己的目光,仿佛漫不經心的低頭去看繡上用五彩金線繡出的鸾鳳圖案,線條優美的紅唇微微揚起:“走吧,先回去……”說着,她黛眉一挑,又給邊上的大宮女曲扇使了個眼色,淡淡道,“既然太後心急回宮,想來過幾日等太後病情穩定了,便要起駕回宮。你趕緊兒去告訴底下那些人,趁早收拾收拾,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落了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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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扇生得眉目尋常,但她處事溫柔細致,少有人及。她擡眸與謝貴妃對了一眼,很快便明白了謝貴妃的話外之意:事出突然,是要和阿史那思歸那邊說一聲才好,省得阿史那思歸那邊沒個準備。所以,曲扇很快便低了頭,柔聲道:“是,奴婢明白了。”

謝貴妃略一颔首,長袖一拂便起身上了步辇。她袖上那只鸾鳳的翅膀跟着她的動作而微微一動,仿佛活了過來,如謝貴妃本人般的雍容華貴。

因着太後急着要回宮,皇帝有心做個孝子,等太後病情稍穩定了些便帶了一衆人擺駕回宮。

只是時日尚短,蕭明钰的腿還沒好,鄭娥心裏頭不放心得很,所以幹脆鑽到蕭明钰的馬車裏頭,路上也好照應。

其實吧,蕭明钰作為嫡皇子,有許皇後特意交代了,他的馬車安穩舒适得很,車廂裏面不僅鋪了厚厚的墊毯還有幾個柔軟的引枕,還擱了一個紫金白玉雕瑞獸的香爐,裏頭燒着安神香,擱下車簾,香霧袅袅,衣帶染香。一路上雖是山路崎岖可卻安穩得很,一點颠簸都沒有,安穩舒适的很。

不過,邊上多了個鄭娥,卻比馬車裏頭所有的一切都叫蕭明钰來得喜歡。

鄭娥倒是沒想這麽多,她手裏捏着一塊水晶山楂糕,一面吃一面托着腮想事情,口上與蕭明钰抱怨道:“回宮後就得給崔先生交課業了,我先前那副春雪圖還沒畫完呢……”

蕭明钰手裏捏着一柄泥金折扇,用扇柄輕輕的敲了敲鄭娥的手背,擡擡眼提醒她:“哎,你別光顧着自己吃啊,至少給我遞一塊啊!”

鄭娥眨了眨眼睛,有些心虛,忍不住吐了吐舌頭,小聲道:“我一時兒忘了……”說着,連忙伸手從邊上拾起一塊玉露團,小心翼翼的遞到蕭明钰的嘴邊,甜甜的道,“這個好吃,四哥哥你嘗嘗。”

蕭明钰順便咬住那塊玉露團,嘴裏嘗到甜味,面上不由也顯出幾分笑意來,嘴上卻嫌棄道:“這甜膩膩的,也就你喜歡!”

“都是甜的,愛吃不吃!”鄭娥還有點小脾氣,哼了一聲,雪玉似的面頰微微鼓起。話雖如此,她到底還是惦記着蕭明钰那條傷腿,很快便又轉頭四顧了一下,接着開口問道:“……要不你吃個胡餅?”說着,便從邊上捏起一塊胡餅遞過去。

這胡餅乃是用羊肉為餡,加上花椒、豆豉,随後在餅外部抹上酥油,直到內部的羊肉泛出肉汁,噴香撲鼻,方才算是熟了,外部酥脆,一咬便肉汁滿溢,滿口鮮香,時人多稱之為“古樓子”。

蕭明钰還真挺喜歡的,就着鄭娥的手吃了大半塊胡餅,便又指派起鄭娥:“……吃多了有些鹹,要不你給我倒杯熱茶?”

鄭娥氣鼓鼓的,嘟起嘴:“你就會指派人!”話雖如此,她還是動作迅速倒了杯茶,很是細心的遞過去給蕭明钰。

蕭明钰就是喜歡看她圍在自己邊上忙的團團轉的模樣,他微微低頭,抿唇喝了口她遞過來的茶,只覺得嘴裏甜滋滋的,一直甜到心底。他與鄭娥眨了眨眼睛,纖長濃密的眼睫往上一揚,黑沉沉的眸子中閃過寵溺的笑意:“等我腿好了,你指派回來便是了……”

鄭娥還真不指望這個,随口應了一句:“有窦嬷嬷她們呢,用不着你的。”見蕭明钰不喝了,她便把茶盞擱到邊上,重又轉身從後頭揀出自己的畫卷來攤開在蕭明钰前頭,“對了,不說這些了!你快來替我看看畫,我總覺得畫得有些問題……”

好在車廂夠大,鄭娥與蕭明钰各坐一邊,中間倒也能擱得下攤開的畫卷,上面畫的桃枝和春雪栩栩如生,就連上面的筆墨清香都嗅到,猶如一根細長的絲線,萦繞鼻尖,一直不斷。

蕭明钰知道鄭娥這會兒到底還小,急不得,只得深吸了口氣,熄了心頭的躁火安慰自己:再等幾年就好了,時人多的是十三四歲便婚嫁的——當年皇後嫁給皇帝的時候也才十四歲。就連二娘,她十歲上下便知道情愛婚嫁,再等幾年鄭娥估計便也會慢慢明白過來了。

這般想了想,蕭明钰很快便靜下心來,垂首打量起鄭娥這幅還未畫完的春雪圖來。

似鄭娥這般年紀,固然算是崔先生的高徒可能力到底有限,這幅春雪圖也就畫了山間的一株桃花和一條小溪。桃花樹上的枝葉方才冒出嬌嫩的綠葉和簇新的桃花,還未融化的冬雪堆在枝頭,只白白的一點蓋在上頭,更襯得桃花明豔鮮紅、綠葉鮮嫩,山景靜谧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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