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片新愁待酒澆

錦城之中最有名的書院的名字就叫做“書院”,是開國之初□□從私庫之中撥了銀子興建的。書院之中就讀的學子都要經過嚴格的考核,絕對不是家中有些許銀錢,抑或是勳貴世家想進就能進的。

為了保證書院的教學,除卻在此留班的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按照慣例,當代公認的才子與皇上欽點的還未外派的狀元、榜眼、探花每個月也都要在書院之中授課幾日。

後者的人選沒有什麽好說的了,就是上了皇榜,還打馬游街過的固定的那三個人。至若這前者,卻是被視作是讀書人至高無上的榮耀了——哪怕是清高不過的隐士,若是能在書院之中教書,那也是一件十分值得歡喜的事情。

這一次科考,四歲便被選為皇帝伴讀的張家二郎被欽點成了狀元。雖然張家二郎和皇帝是同門師兄弟,而且他們的老師還是他親爹,而且殿試皇帝點了自己的伴讀當狀元,似乎總會惹人非議,但是張家二郎七歲起就素有才名,十二歲後凡有詩篇,必天下相傳。十六歲錦城地動,張家二郎獻《十策》,其中一幹赈災,救援之策詳實可用,而後十年亦被人津津樂道。

按說大安科舉四年一次,張家二郎未及弱冠便早有下場一試的資格,然而他爹總說此子心性不定,有恃才傲物之嫌,還需磨煉,這才一直拖到張家二郎二十有六,他家長子都去考了童生,老太傅方才松了口,讓自己的兒子去參加科舉。

事實證明,老太傅的判斷是準确的——若是早了幾年,張家二郎才名未抵一定高度,哪怕高中,也總會有人在他背後指指點點。而若是晚了幾年,這孩子心性沉穩到一定境界,恐怕會醉心文章山水,未必再肯在那名利場中打滾了。

老太傅是張家二房,和其他幾房比起來,二房的子嗣不多,僅二郎而九郎兩個孩子。九郎從小便喜歡跟在他五叔屁股後面轉悠,恐不是讀書的料。所以作為老太傅唯一一個有從文天賦的兒子,老太傅倒是不求他家二郎能接手他的活計,官至太子太傅什麽的。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為大安做一些事情,這才不算是辜負十年寒窗。

在錦城的世家子都去參加跑馬的這一日,書院之中卻是另一番景象。八月丹桂遲開,撒下了一地金黃。行走在灑過井水的石板道上,午後的些許熱氣也被驅散得一幹二淨。

穿過一排整齊的屋舍,便見一個能夠容納二百餘人的通透大屋,此刻屋中窗扉齊開,若是有人從屋前走過,門中那些或者正襟危坐,或奮筆疾書的學子都能被來人看的清清楚楚。

此刻,書院之中并沒有郎朗的讀書聲,也沒有同窗之間激烈的探讨聲。和着八月的微風,便能聽見一個男子清潤的聲音。他也沒有講太過艱澀和高深的東西,從來這個書院教書的第一日,張二便言明自己在今後的半年時間裏,只會講一部《尚書》。

張二在文人之中是素有威名,當時學子雖然覺得奇怪,但是都沒有提出異議。而在真正聽過敬庭先生授課之後,他們便更加的心悅誠服了——敬庭是張家二郎的字,錦城之中除卻以官職稱呼他之外,多稱一聲“敬庭公子”,到了書院之中,學子們便全都敬稱他一聲“敬庭先生”。

這位敬庭先生在授課的時候,十分歡迎有不同見解的學生随時打斷他,一開始書院之中的學子們并不敢如此為之,還是敬庭先生的幾個堂弟帶頭,三個一臉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在課堂上吵得臉紅脖子粗,而先生非但不制止,而且還會點評他們的觀點,然後讓他們将各自的觀點寫一篇策論交上來,下一節課上課的時候與同學們一道品評。

有了張家的三位小公子牽頭,敬庭先生的課堂氣氛一直都是最熱烈的,也是讓學子們受益最多的。

這一天,張家敬庭照舊在傳道授業,而書院的寧靜卻被一隊形色匆匆的宮人打破。為首的那個竟然是皇帝身邊的雲海公公,跟在他後面的還有皇後身邊的大宮女海棠。這樣的陣仗,就連一貫以維護書院秩序為天職的鐵面無私的書院守衛也不敢攔,只能看着這幾個天家伺候的公公和宮女們連跑帶颠的沖進了書院裏。

雲海公公到底有些分寸,臨近張家敬庭授課的庭院的時候,他稍微平複了一下喘息,給海棠使了一個眼色,海棠便帶着其餘幾個跟在他們身後的內侍和宮女都在遠處候着,只雲海公公自己輕手輕腳的往內走近了幾步。

張敬庭遠遠的看見了雲海公公,只是他語調未變,如常的将這一段書講完,這才讓學生們自己思考消化片刻。趁着這個空檔,張敬庭走出了屋子,緩步走到雲海公公身前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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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海公公往日最欣賞張家的是二公子這幅從容模樣,作為從小照看皇帝和二公子長大的老人,說句大不敬的話,雲海公公甚至還覺得二公子這性子要比自家聖上還要沉穩幾分。

不過這會兒他卻是真的急了,只恨不得直接沖到張敬庭面前。念在前有好奇張望的學子,後有一直往他們這邊看的宮人,雲海公公只能克制住自己,等着張敬庭走過來。

“哎呀我的二公子哎,你這真是要急死老奴了。”等到張敬庭一走過來,雲海公公就忍不住先抱怨了這麽一句。

“公公,是大姐那裏出了事,還是阿軒?”明軒是皇帝的名字,張敬庭和他從小一道長大,倒是已經喚習慣了。看着遠處的宮人,張敬庭微微蹙眉。

——能讓阿軒和大姐的心腹都一齊過來找他的事情,那看來不可能是小事。

雲海公公知道是張敬庭想岔了,連忙道:“聖上和娘娘都好着呢,二公子不必擔心。”也不賣關子,雲海公公直接道:“是您家大夫人,娘娘和聖上那裏剛得了信兒,說是今早大夫人便發動了。”

聞言張敬庭又是心裏一緊,他是有兒子的人,自然知道女子生子艱險,而他大伯母年歲這樣大了,萬一……

“大伯母如何了?”尋常家中兄弟出生,哪怕是和大姐一母同胞的老七,當時也不過是打發了家中的一個小厮過來告訴他們一聲便是了,如今居然驚動了大姐,張敬庭心下一驚。

大伯母待他們兄弟一貫極為和善,張家上下的妯娌之間也沒有絲毫龌龊,是以那些伯母和嬸嬸在張家兄弟心裏,都是和自己的母親一般,并沒有什麽親疏遠近。如今這樣興師動衆,張敬庭心裏不好的設想接連往外冒。

這下他是真的急了,也不顧什麽讀書人的禮儀斯文,直接攥住雲海公公的袖子,張敬庭急聲問道:“公公,可是大伯母那邊有什麽不好?”

“是啊公公,是我家大伯母那出了什麽亂子麽?”幾個少年也匆匆奔了出來,正是張家其他幾位在書院之中念書的小公子。方才他們将雲海公公和自家二哥的話聽得真切,當即也跟着急了起來。

其中和張家大夫人最好,也最受她疼愛的小八簡直就要哭出聲來。小八的娘親生他的時候就是早産,險些去了半條命去。三房老爺伉俪情深,日日守在妻子床前,所以對于兒子就有些顧不上了。還是大夫人這個做長嫂和伯母的出來主持了大局,一邊使人為三夫人求最好的大夫和藥材,一邊将早産兩個月、像是團小貓崽子一樣的小八抱回了自己院子裏好生照顧。

就這樣,張家大夫人悉心照料了兩個多月,三夫人才終于恢複了七七八八,而小八也被養出了幾許肉肉,不再是剛出生的時候被許多大夫斷言“活不成”的樣子。

張夫人的親生兒子齒序第七,和小八差了不過兩歲。張七那小子總是抱怨自家娘親一聲,說她更疼八弟,都不疼他了。

張夫人:你要是能像個人,不天天把自己作成個泥猴兒樣,娘也是疼你的。

眼見着要惹哭一個,其餘幾個也全都是緊張兮兮的盯着他,雲海公公連忙道:“幾位公子稍安勿躁,大夫人沒有事的,您家小十七只有四斤七兩,好生得很。”

“四斤七兩?小十七是不是太輕了些?”張敬庭皺了皺眉,随手給自家八弟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而後道:“小八早産兩月,出生的時候都有五斤四兩的。”

“沒事兒沒事兒,聖上一早就派了禦醫在外面守着,他們都說咱家十七小姐雖然輕,但是健康得很,只要好生養着就是了。”加重了“小姐”二字,雲海公公笑眯眯的看着這幾個青年和少年,開始等着欣賞他們的表情。

“轟”的一聲平地驚雷,平素幾個才思敏捷的張家公子一齊呆滞在了原地。舌尖似乎有千斤鐵墜,一時之間,竟是誰也說不出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對于書院的學子來說,八月初五是值得紀念的一天。

他們的先生很是鎮定走了進來,不疾不徐的給他們布置了作業,還因為提前下課對他們致歉。

嗯,敬庭先生,如果你将在書院穿的軟履換成皂靴的時候沒有穿反,我們是相信你很鎮定的。不過比起你家那幾個根本顧不上換靴,光着腳就往外跑的弟弟,您果然是成熟的大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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