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雙刀

昭遠城是一個将肅穆與質樸完美結合的地方,蕭然花了五天的功夫才将整個城池一一走遍,如休戈所說,整座城尚在建設之中,城中有結隊的青壯在興建土木,極北蠻荒多凍土,秋冬沒法築基,所有只有春夏兩季能建屋搭磚。

屋舍大都是和王宮一樣的灰白基調,取自群山之間的山石堅硬夯實,壘成的牆體厚度足夠抵抗嚴寒,也是材料所致,大多數屋舍都四四方方的,不及南朝樓臺那種精細富貴院落疊套,可每家每戶看上去都異常溫馨殷實。

蕭然特地仔細觀察了一圈,昭遠城內不分內外城區,官員要臣、王族親眷的住處與平民百姓的都差不多,王宮裏若是刨去休戈他太祖父親手做得那些南朝風格的樓閣和器物,大體上也就是個更寬敞大氣些的民居。

他還逛到了何淼淼的住處,窈窕女子長裙明豔,正踩在木垛子上叼着肉幹動手砍柴,漂亮的手鏈随着她手起斧落的動作叮叮當當的響着,木柴的斷面整齊光滑,可見她腕上力道極足,再輔以指尖塗得那抹淺粉晶瑩的丹蔻,當真是讓人哭笑不得的巾帼氣度。

夏季的尾巴已經初見涼意,蕭然被休戈看着不得不在短袍外頭加了一件壓風的披肩,毛絨絨的領子圍着他的胸口和頸側,擋去那些深淺不一的紅色印記,他下身還是原來那身長褲馬靴,逛到興頭上他硬要休戈帶着他進山去看,休戈自然是有求必應的帶他去。

然而蕭然自己顯然意識不到輕便的馬靴太過平整不能防滑,山間常年積雪不融,他本來就有些隐約的不協調,進山之後一踩上雪底暗冰,還沒等興奮着去搓個雪球玩就險些滑倒,休戈體貼之極的扶着他攙着他,最後打着為他好的旗號幹脆利落的将他托到背上背着,手上還頗為不老實的捏着他的屁股走了一路。

蕭然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懷春的小姑娘,感情這種東西一旦想通就是燎原的野火,休戈從頭到腳沒有一處讓他不滿意,他仿佛就是個情窦初開的少年,牽手、擁抱、接吻、甚至于更親昵激烈的情事,他任由休戈不停的帶着他去嘗試這些人生中最甜蜜美好的部分。

蕭然甚至于每天晨起都要認真思考一下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夢,他小心藏匿的不安始終沒有逃過休戈的眼睛,休戈反複以最纏綿的方式替他消解着這份疑慮,有時是落在他眼尾的一個吻,有時是惡意頂入他腿間的一次撩撥,蕭然漸漸的連最基本的生活節奏都沒有了,他開始習慣午睡,習慣賴床,渾身的肌肉骨骼放松到極點,也算是讓虧損已久的身體終于得以了喘息的機會。

陳九的事情休戈真的一個字都沒有過問,宮城護衛恪盡職守,第二日傍午就來找蕭然禀報徹查宮人的結果, 陳九那身易容的服飾是截殺了一個護衛得來的,護衛死在宮牆附近的亂草裏,家裏尚有一個老母和在牧區那邊的兄長。

蕭然難免有些歉疚之意,陳九害死的人本與他無關,可這件事的的确确因他而起,他讓那個會說些漢話的小護衛替他去幫那一家打理後事,他不清楚北原下葬的風俗,只能交由小護衛一人來辦,所有的安置事項,包括還要給老人一些過冬的錢財和食物,他都一再囑咐不能虧待。

待辦事的護衛走後他才想起來應該先問休戈一聲,畢竟他身無分文,所有的銀錢要從休戈的私庫裏出,蕭然下意識耷拉了一下眼尾,急忙湊到休戈身邊低聲問他自己這樣處理可不可以,他很少有這種自己做決定的權力,總歸有些忐忑。

一直坐在寝殿的門檻上抱着個銅盆忙活的男人笑着仰頭吻上他的面頰,非但沒數落他半句,反而是誇他愈發有一國之後該有的氣度了,當真是既賢惠愛民又大氣慷慨的良妻。

銅盆裏面是切成小塊的羊腿肉,肉塊被佐料和醬汁泡着,需要抓揉撚搓半個時辰才能确保入味,蕭然先前提了一嘴想吃烤羊肉,休戈就特地起了個大早,先挑羊殺羊,再洗淨剔骨給他備得,也托這盆羊肉的福,蕭然才沒擡腳踹到他身上。

又是一日陽光正好,蕭然晨起被休戈壓着膩乎了一場,臨近傍午才起身去議事廳找他吃午飯,神清氣爽的國君坐在書案前勤勤懇懇的看折報。

夏末是牧草瘋長的最後階段,休戈今年不在牧區,千頃草場全要依仗海力斯一人把控,海力斯自他們走後就一直奔波各處勘探情況,勞累之餘特意在給何淼淼的家信裏抱怨了幾句自己都曬黑了,惹得一向護短且分外重視問未婚夫儀表的何淼淼立馬捏着家信獨闖寝殿硬要找休戈拼命。

休戈對何淼淼一直沒轍,好在他王叔塔拉自覺空閑便請命去給海力斯幫忙,也不知為什麽,剛跟着休戈回王城的安格沁很快就來請命同去。

蕭然那會正窩在議事廳的內室裏剝榛子,他攥了一把榛仁出來想問安格沁吃不吃,十八九的孩子紅着眼圈梗着脖子跪在休戈面前,一副受盡委屈的模樣反倒将他吓了一跳。

安格沁最終到底是跟着塔拉的人馬一并去了牧區,蕭然隐隐覺出些什麽不得了的東西,休戈卻神神秘秘的不給他解釋,只讓他以後細看,故作高深的男人邊說邊摟着他親昵,順帶着貪婪無比的吞淨了他手中的東西,然而吃獨食的下場就是險些被白花花的榛仁噎出個好歹。

蕭然去議事廳的路上還想着昨天似乎就把榛子都吃完了,他一松懈下來胃裏就虧,近二十五的年清茶淡飯,一旦開了葷就吃什麽都覺得好吃,再加上天氣漸漸冷下來,他不是耐凍的底子又常年在相對溫暖的南方,若不是休戈每天都要他陪着才能仔細理政,他都想時刻窩在有地龍的寝殿裏昏昏欲睡,一步都不往外走。

打照面的護衛皆對他畢恭畢敬,他幫着休戈改了宮城裏的巡守制度,淩氏一族除去當年造反登基的太祖之外幾乎就沒出過上馬能戰的皇帝,故而皇城裏戒備極其森嚴,景王府也是如此,蕭然當年就負責過全府上下的戒備布置。

他走遍宮城找到出陳九混進來時所鑽得空子,将原先巡守的幾個死角一一整頓,兩班輪換的侍衛改至三班,整個宮城簡素寬敞,磚瓦灰白,對刺客而言很難藏匿住身形,再加上休戈本身就是個善武且功夫極好的人,故而他又将圍在議事廳的人手削減一半,轉去宮城的樞紐各處流動巡查。

宮城內防本是為君者最忌諱旁人插手的事情,蕭然大刀闊斧的改,朝臣不可能心平氣和的看,也有人上奏說他削減護衛人手是心懷不軌,休戈打開折子僅僅看了個開頭就原封不動的扔了回去。

他懶得和朝臣們較這個勁,蕭然能不能改宮防部署總歸是他說了算得,他樂得蕭然為他的考慮這些事情,再者說蕭然是什麽本事他最清楚,休戈只覺得有點好笑,他這滿朝臣子裏,還真有人把蕭然當成什麽費勁心計的小美人,要機關算盡到這個地步才能取走他性命,

整肅過的議事廳清淨之極,休戈叼着筆杆一邊磨牙一邊等着蕭然進門,他一顆心早就不在手裏的折子上了,塔拉走前給他送來了一個盒子,裏頭放着兩柄成對的彎刀,他上次跟塔拉見面軟磨硬泡的目的就是這對刀,蕭然總要有個趁手的兵器,論私心而言,他是不想讓蕭然再用劍的。

彎刀材質特殊,是當年打他那柄馬刀時剩下的黑鐵,兩柄刀皆是窄而薄,三尺有餘的長度,對于用慣了斬馬刀的北原人來說過于短小輕便,盡管一直沒人能用,但這兩柄刀畢竟是罕見的良材所制,刃身鴉黑無光,雖然一直沒開刃也是少有的神兵利器。

塔拉一向對他寬容,可在這刀上也是遲疑了幾日才依依不舍的送去給最好的工匠開刃,再咬牙切齒的給他送過來。

蕭然前腳進門,他後腳就扔了折子捧着木盒去獻殷勤,開過刃的彎刀如沉寂的潭水一般冷冽深邃,縱使光線明亮充足,刃身上也沒有折射出絲毫光亮。

左右還不到午膳的時辰,休戈扔下滿桌政務硬是拉着蕭然出去,撺掇他去試一試彎刀是否趁手,以武會友這四個字在什麽地方都是說得通的,尤其是崇武善戰的北原,蕭然拎着兩柄刀連回絕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休戈推着去了宮城中的空地上。

他從未用過雙手刀,江湖師父那學來的正統劍法只是皮毛,入王府之後學得功夫皆是豁出性命的大開大合、不守只攻的套路。

他握着陌生的兵刃,盡管骨子裏的血氣被激發出來,但手上其實是毫無章法的,躍躍欲試着想要跟他比武的人倒是大有人在,青年護衛游刃有餘持刀将他步步逼退,蕭然下意識的倚重了左手,兩柄本為一體的彎刀在他手中各不相幹,左手的刀還能勉強招架對手攻勢,右手的刀只能笨拙的垂在身側空成擺設。

北原人耿直血性,比武之時更是如此,平日裏的恭敬皆成過眼煙雲,蕭然下盤愈發淩亂不穩,來勢洶洶的北原青年橫劈豎砍輔以腿功,招招攜雷電之勢,那是一種極為簡潔有力的刀法,唯有沙場征戰才能歷練出來,毫無拖泥帶水的花架子,一旦咬到敵人破綻就絕不松口。

蕭然手心滲了冷汗,他甚至開始覺得自己握不住右手的刀了,久違作祟的舊傷潛移默化的影響着他的判斷,被迫退至角落的時候他只能憑借柔韌的腰身狼狽之極的就地滾開,刀鋒磕在磚石上留下森然的白印,他束起的長發蹭掉了發繩,散落開來的發絲遮去了他略顯蒼白的面頰。

蕭然以為休戈會幫他喊停,會幫他接受這場丢人之極的落敗,然而休戈自始至終都站在原處看着他,目光堅毅而溫暖,帶着不可撼動的信任與希冀,蕭然驀地打了個激靈,刀刃再一次逼近眼前的時候他憑着生死之間掙紮出的本能以右手的刀去擋,驟然爆發出來的氣力足以将一個比他高出一頭的精壯青年震退幾步。

說到底只是被狼獸咬碎肩頭的陰影太深了,他本能去保護自己的弱點,反倒變得束手束腳,就像小時候習武至瓶頸時的豁然開朗一樣,蕭然起身蹭去掌心薄汗重新執刀,他忽然懂了休戈為什麽一定要讓他試從未用過的雙刀,他本就是左右手可以交替使用兵器的人,右肩的舊傷折損了他右手的靈活程度,可對他發力的影響其實并不大,只要不是持續作戰就不成問題,而且與此同時他還可以用左手來彌補這些缺陷。

彎刀依仗的是靈活變幻,蕭然身為影衛所練就的最大優勢就是動作夠快,他有很多習武之人求之不得的靈巧活絡,身體肌肉能精确記憶一招一式,每次真刀真槍的交戰都為他積攢下無數經驗。

再交手的時候,手腳先于大腦做出了迎敵的反應,彎刀的漆刃破風而至,蕭然不是一手攻一手守的路數,他是左手正面攻,右手側翼突襲的打法。

左刀靈活詭變,右刀雷霆萬鈞,他仿佛以一生二成了兩個人,雙刀起落之間一氣呵成,與他交戰的青年竟是再也沒能尋到任何破綻。

無論是圍觀的人還是他的對手皆在頃刻之間由輕視轉為愕然,一人認輸便有第二個人上去,好戰的人不在少數,蕭然來者不拒的接了三四個敵手,最後一人是格外老辣狠戾的護衛長。兵刃一碰的瞬間中年男人便已心中有數,他是跟着休戈父輩征戰過的人,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老将和打過仗的年輕人是迥然不同的,他自知只有全力以赴才能與蕭然一搏,但那又不可避免的肯定會傷及他王上的心頭肉。

鬓角斑白的漢子很快就退出戰圈,蕭然正是血氣難耐的興頭上,他側首偏頭眼底明亮,右手的刀尖橫向一指,越過不再有人出戰的人群,直指休戈的鼻尖。

休戈仿佛早有預感,他笑着用還沾着墨跡的手順勢接過了護衛遞來的刀,眉眼間滿是近乎寵溺的溫情,然而他一步尚未邁開蕭然便将彎刀擲出擋在了他靴前的地磚上。

“刀,你換刀,用那一把黑色的。”

戰意使得聲線嘶啞,蕭然罕見的下巴一揚,周身盡是與平日裏截然不同的好戰之意,人群有片刻的騷動,休戈着實愣了一瞬,但他很快就咧嘴笑開,這次是肆意且響亮的大笑。

休戈那柄馬刀是徹頭徹尾的瘋刀,刀身厚重,質地古樸,刀下亡魂大多在被劈成兩半之前就已被砸得肝膽俱裂,休戈之所以只有那黑馬一匹坐騎也是因此,偌大的北原唯有這匹黑馬能撐住一人一刀的重量,載着他千裏奔襲。

蕭然興奮得指尖發抖,他拔出嵌于地磚半寸的彎刀再次握緊,他執刀而立,等着精悍孔武的北原之主脫去那身礙事的玄色短袍,黑鐵馬刀很快便被人送來,健碩的護衛抱着刀趕來就已氣喘籲籲。

天地間連風都止住了,蕭然傾身弓肩,細汗沿着他的額角墜去眼尾,黑亮的瞳仁周圍有戰酣之時才會顯露出來的血絲,休戈赤膀提刀,盡管是同樣的質地,但他的馬刀卻有極重的殺氣,那是鋪天蓋地裹挾而來的威壓,仿佛死亡有形的降臨眼前。

蕭然同樣笑了,他呲出森白的犬牙卯足全力持刀而上,徹底披散下來的長發遮去了幾乎肉眼不可見的身形,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驚嘆出聲,數年以來,蕭然是唯一一個在與休戈對陣時還敢選擇進攻的人。

面對休戈這種人,不存在任何以柔克剛的打法,絕對的壓制力面前,一切技巧都毫無用處,唯有以剛克剛,以戰止戰。

蕭然縱起将雙刀迎頭劈下,已經沒有佯攻與正攻的意義了,他傾盡全力将自己雙手虎口震到發麻,黑鐵的刃口撞上彼此,清脆響亮的聲響如同群山中的鳳鳴之音。

他們在這樣的境地下四目相接,眼裏翻騰的戰意與欲望灼傷彼此的靈魂,休戈張狂的擡臂單手橫刀借住淩厲無比的攻勢,足下後撤半步,踩裂了已逾百年的素白磚石。

這是脫籠而出的鳥終于振翅飛翔天際的那一刻,鋒芒畢露的青年是他無數次思慕遐想的光彩模樣,休戈周身熱血沸騰,他劈刀而去禮尚往來,蕭然以雙刀一上一下別住他千軍難擋的刃口,火星從兵刃相交的地方争相蹦裂出來,落去地上轉瞬熄滅。

折羽的鷹重塑筋骨回歸天空,但這只鷹終歸是獨屬于他的,休戈已經說不清自己心裏到底是棋逢對手的酣暢還是恨不得将他揉進血骨的情欲,他的視線灼熱而露骨,死死黏在蕭然發力時的腰腹上面,柔韌窄瘦的身段足以支撐主人做出各種殺氣十足又潇灑俊逸的動作,他甚至在刀風層疊而來之時口感舌燥的舔了一下唇,滿心滿腦都叫嚣着将蕭然就地辦了的熱切。

蕭然在最開始的一刻之內占足了上風,他甚至将休戈逼到只能招架的地步,一招一式之間皆是拼勁全力毫無保留,百招之後便是休戈的反擊,馬刀撕裂空氣帶出無數冤魂的嘶鳴哀嚎。蕭然使勁渾身解數去拆當了近三十招,心髒趨于擂鼓一樣急速跳動,不再是頂峰狀态的身體漸漸跟不上他的神經,他能清晰的看到自己應該揮出去的刀被休戈提前截斷擋下,發麻的五指開始脫力,他仍然指尖發抖,但這回是被休戈與刀混為一體的威壓所震懾的。

最後一式休戈瞄在他腰間,盡管厚重的馬刀提前收了力,但也足以讓他踉跄着倒去地上,蕭然能做的只是強迫自己顫栗到極點的五指握緊刀柄,他是武人,永遠不能丢掉自己的兵刃。

背上觸及冰涼的地面,因為興奮至極而隐隐放大的瞳孔驟然緊縮,蕭然根本沒有機會平複急促的喘息,只見男人無言的一揮手,圍觀的人群立刻鳥獸散去。

緊接着就是休戈欺身而上的身形,他們都出透了汗,休戈裸着蜜色的上身将他盡數壓去身下,蕭然這回心跳的更快了,鼻腔間滿是男性侵略感十足的氣味。

“阿然——噓——不要動,輸了是要挨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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