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貪念

蕭然頸上那枚挂飾缺了最中間的狼牙,紮進淩睿頸子的狼牙被血水浸得沒了本色,休戈不肯讓他再戴,南紅珠子和其餘的骨飾還在,蕭然有幾日湯水未進,鎖骨和頸側瘦削的厲害,不再完整的挂飾就這樣零零散散的趴在他頸間的凹陷裏。

他胸口上仍紮着海力斯落下的長針,銀針暫封主要經脈延緩毒素侵入心脈。也虧得蕭然是武人出身還能扛得住,假若換做是個尋常人,僅是這般封住七經八脈的痛苦恐怕都難以承受。

蕭然肋下的箭傷傷在靠近心肺的地方,蔓延發作的毒素是自四肢和邊緣經絡逐步沁去腹髒的,疼痛和抽搐不可避免,蕭然幾乎每日都會咳血,手腳痙攣的頻率也越來越高,休戈卻不能碰他,哪怕是擦拭他咳出來的毒血也要萬分小心。

營帳裏總有一種難以消散的血腥味,蕭然陷在深黑的獸毯上,蒼白的皮肉血色全無,他自毒發倒下就沒有再清醒過,體內肆虐的毒藥正在逐步侵蝕着他的經脈髒器,他就這樣一點點吐淨體內所有的血液,直至燈枯油盡的那一刻。

陳九是伊爾特抓回來的,在淩睿沖向北原軍陣的那一刻,南朝軍中唯有陳九一人沒有護主,而且是往相反的方向逃得,伊爾特是草原上最優秀的獵手,他下意識拉弦射出一箭,正中陳九的膝窩。

陳九先前就已被廢了雙手,形同半殘,伊爾特擒他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休戈單獨空了一座營帳出來讓安格沁去審,陳九出人意料的沒有尋死,他一沒服毒二沒咬舌,只是半死不活的倚着刑架笑得異常扭曲。

安格沁畢竟只是個不滿弱冠的少年,他幾乎生生扒掉陳九一層皮也沒撬開他的嘴,最終還是海力斯将蕭然托付給其他的軍醫半日,自己親自背着藥箱進了營帳。

安格沁本想在旁幫他一把,但只跟海力斯一同待了半刻便悶頭沖出營帳找了塊空地吐了個昏天暗地,自那之後一連數月他都一直繞着海力斯走。

無人知道海力斯是怎麽讓陳九開口的,安格沁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對那日發生的事情諱莫如深,旁人只知道一個時辰之後海力斯從關押陳九的營帳裏走出,一雙手浸透血污,兩個深灰色的袖口也是全無本色。

海力斯撬開了陳九的嘴,淩睿懷裏那枚解藥是陳九掉的包,他并無什麽交易的意思,解藥已被他焚燒毀去,他的目的簡單至極,只是要看着蕭然死。

淩睿還待在北原軍中,他仍是那身破敗髒亂的龍袍,他進不了蕭然所在的主帳,只能整日渾渾噩噩的守在門口。

海力斯從陳九口中問出了一個名字,他蹲去淩睿身前用漢話問他誰是梁七,淩睿茫然又困惑的想了很長一會才不太肯定的告訴他梁七也是景王府中的影衛,只是早就死了。

淩睿的确是連梁七是誰都記不得了,有太多人為他而死,光是與蕭然同批的影衛就有十四個,再加之王府裏的侍衛親兵,他不可能記住每一個人。

淩睿只能模糊的想起梁七大概是前幾年死的,他依稀記得蕭然那時受了傷然後還低落了幾日,他忙着将刺殺這樁罪名栽去自己的兄弟頭上所以并沒有留心細問。

後來管事跟他提起蕭然預支了一個月的饷銀去城外的南山上立了一座墳,淩睿從不把下屬的命當回事,只是事關蕭然,他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過去了,否則以他的心性,梁七就算被人扔去亂葬崗裏屍骨無存,也與他毫無關聯。

他更不知道梁七與陳九還有什麽瓜葛,他府裏那十四個影衛,除蕭然之外他都不甚了解,他只知道誰對什麽樣的事務趁手,他也只需要知道這些,因為其餘的事情皆有管事和旁人全權負責。

陳九的積怨淩睿一無所知,海力斯見狀也不與他糾纏別的浪費時間,只問他派出去的人有沒有回信,淩睿跌坐在帳外的泥地上,緩慢而頹唐的搖了搖頭。

皇城裏應當還是有備用的解藥的,可自他繼位後諸事忙亂,一直沒有仔細清點過暗室裏的東西,所以一時也無法确保能否找到,他先輩留下來的配方倒是還在,可其中的幾味藥材皆以絕跡,他委派兩路人手分頭去找,無論是現成的解藥還是藥材,只求在蕭然徹底毒發之前得到轉機。

休戈沒有離開蕭然半步,他罕見的冷靜了下來,沒有再次扯着淩睿的領子将他打殘,也沒有将垂死的陳九拖出來大卸八塊,他就整日安安靜靜的坐在蕭然身邊陪着,蕭然如果咳血了他便用帕子去擦,如果是四肢痙攣抽動他便小心翼翼的按着。

休戈也愈發吝啬言語,幾日下來他幾乎不再開口說話,休戈越來越像個只會機械性行動的木偶,他的背一直挺得很直,像是在倔強又執拗的擔着蕭然的命數。

只有在蕭然喑啞得痛呼出聲的時候休戈才會如夢初醒似的有那麽一點松動的跡象,他會俯身下去虛虛的環住蕭然的身子,一如既往的柔聲哄他不要怕。

軍中的事務由安格沁和伊爾特輪流擔着,休戈這樣也派不上什麽用場,有關蕭然的一切皆有海力斯來管,休戈能做的只是竭力控制情緒,不給他們添亂。

淩睿憑着記憶交代了幾種主要的毒素來源,海力斯盡可能的捉摸着醫理嘗試配藥,淩睿也命人帶着他軍裏的禦醫過來,海力斯畢竟是北原人,他對南朝的醫術确有鑽研,可到底造詣不夠,很多事情都需協作商議。

他其實不信南朝人,更不能那蕭然的命做賭注,但凡進蕭然口的湯藥他都提前暗自試過,他一直将休戈視作自己的親弟弟,事到如今既然到了他該擔起這份責任的時候,他絕不會推脫。

海力斯甚至動了換血的念頭,休戈是北原的未來,蕭然是休戈的命門,他甘願拿自己的命去換回蕭然的,很多年前是他們這一輩人不夠骁勇出色,才讓休戈不得不一人擔起舉國重任,海力斯一直固執的認為休戈與蕭然之所以錯過了那十年,他們這一代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覺得自己可能要對不起何淼淼了,他可能無法與那個等着他回到故裏成婚的姑娘重逢,這一切都是他偷偷下定的決心,他本就與何淼淼差了不少年歲,倘若因此早走一步,也算是提前絕了她數十年後再傷心悲痛的機會。

海力斯素日裏再內斂文弱也注定是個徹頭徹尾的北原男人,他骨子裏有堪比休戈的硬氣和堅決,他一旦決定便開始着手準備,大量的草藥和器具被人找來送往主帳旁邊的小營帳,海力斯的神情愈發平靜和緩,一時間所有人還以為他已經找到了可行的辦法。

蕭然在第七日的時候醒了一會,被延緩的毒素終究是快要侵入他的心脈,他仰躺在獸毯裏,蒼白的面頰隐約有了點血色,一雙眸子也難得的亮了許多,那層霧蒙蒙的病氣不知為何消散了大半。

他費力的牽住了休戈的指尖,細長的手指冰涼刺骨,他的體溫已經很低了,致命的毒素反複侵蝕着他的血脈經絡,尤其是關節這種耗損之極的地方,本就傷痕累累的骨骼經脈早就浮現出了不詳的青黑。

休戈仔細用袖口蓋住蕭然的手腕,他替蕭然換了一身滾着白毛的衣裳,領口和袖口都綴着雪白雪白的狐毛,柔軟纖長的絨毛遮去了蕭然尖溜溜的下巴,他盡可能維持好面上的平和才俯身下去往蕭然的眉心間落下了一個吻。

蕭然偏頭沖着他彎眸笑開,狡黠又明亮的眸光襯得他活脫脫像個成精的雪狐貍,他精神好得不像話,已經無法愈合的箭傷并沒有牽制他起身的動作,蕭然自己歪着身子晃晃悠悠的爬起來,還能迎着休戈沖他敞開的手臂,一頭拱進了熟悉之極的溫暖懷抱。

“我都想起來了——你小時候是什麽樣子,我都想起來了,你那會沒有這麽高……比我還矮一截的……”

蕭然說話的聲音不大,他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力氣,總要節省一些慢慢來說,他環着休戈的腰側将頭努力埋進他的肩窩,在床邊枯坐數日的男人身上不可避免的有些味道,他被熏得稍稍皺了皺鼻子,眼眶也零星有了點泛紅的跡象。

“是,我那會沒你高,回原上之後喝了很久的牛奶,我每天都喝,每天都想着趕緊長高了去找你,後來,後來還氣得那些牛犢見着我就攆。”

休戈吻上懷中人的鬓角輕聲開口,他每個字都說得格外小心,生怕聲音稍大一點就會把蕭然震得散架,他摟着青年瘦削不堪的腰肢,掌心輕輕扶着瘦到硌手的脊背,他知道蕭然就快撐不住了。

已經被侵蝕殆盡的肢體到了回光返照的時候,休戈無比謹慎的抱着他的愛人,歡喜悲苦于他而言毫無意義,他看着他逐漸失去所有的生氣,看着他面若死灰奄奄一息的躺在眼前。

他親眼見證被自己視作性命的愛人是怎樣一步步離他而去的,休戈已經什麽都感知不到了,他擁着此刻還一息尚存的蕭然,仿佛時間可以這樣凝滞于此。

蕭然很買賬的輕笑出聲,單薄的身軀在他懷中笑得發抖,蕭然笑夠了又貼着他的頸子輕輕蹭了蹭,像個軟乎乎的幼獸賴在着撒嬌一樣。

蕭然笑起來總是很好看的,休戈扶着他的腰身再次往他唇邊落下一吻,一觸即分的動作同往日一樣甜膩溫馨。

“還有——我還記得很多,你說草原很大,你會教我騎馬,有兔子,獵鷹…其格……你還會帶我,去…去狄安,有瑪仁糖,奶酒,羊腿……昭遠有雪山和祭祀……你說你會去搶繡球,這樣就能……就能……”

蕭然語速很慢,他倚在休戈肩頭恍惚的說着他們少年時的約定,這都是他們初遇那年休戈曾許諾給他的,在十六歲的休戈眼中,這些雜七雜八的小事可能就是北原最好玩最有趣的事情,少年人之間最純粹幹淨的情意便是這般簡單直接,一聲喜歡就代表着要将自己所鐘愛的全部盡數拱手相予。

蕭然嘴角的笑意沒有褪下去,這些事情休戈都帶着他做了,在他将前塵忘卻幹淨的時候,休戈守着當年的承諾,帶着他領略北原的點滴瑣事,帶着他像個孩子一樣無憂無慮的去原上騎馬,去山裏玩雪。

蕭然覺得自己當真是了無遺憾了,休戈給他的一切都完美無缺,他釋然赴死本以為就此天人兩隔,可海力斯卻生生給他拖出了一個告別的機會,蕭然側過頸子咽下喉間湧上來的血,他纏着休戈的頸子緊緊摟着,休戈臉上冒出來的胡茬還紮紅了他小半張臉。

他理應勸說休戈看開一些,休戈是生而為王的人,不該為他止步不前,他抓着男人褐色的卷發握于指間,那裏有一根編進了他頭發的發辮,這是他們曾經結發的證明。

他應該讓休戈放下他的死繼續往前走,碰見心儀的女子娶進王城生育子嗣也好,與別的男人交心相愛也罷,他應該讓休戈繼續往前走的,因為他得到的已經足夠了。

蕭然自認不是一個貪心的人,他想要用最後的力氣将這些話統統說出來,哪怕是玷污了休戈對他一往情深的情意,他也應當講出來。

可字句卻卡在喉嚨裏銷聲匿跡,在他真正不得不面臨死亡的時候他才發現他舍不下也不甘心,那是休戈,是唯一一個将他視作性命好生珍視的人,是與他錯過十年才相愛厮守的人,他潛意識裏曾期盼着他們會有漫長的餘生相處到老。

他放不下的,放不下本可以厮守的未來,人不可能将欲念連根抹去,他才是本可以永遠占據休戈那顆心的人,縱使他千般懂事萬般明理,都絕不甘心讓給旁人。

蕭然無聲的落下兩行清淚,他還是在笑,唇角的弧度苦澀之極,他貼着休戈的面頰近乎無賴的呢喃出聲,烏青的指尖死死攥着那條結發糾纏的發辮,“你別忘了我啊…休戈,你別忘了我啊……你看我都好不容易想起來了,你不要把我忘了……”

淩睿的人沒有帶回解藥的消息,蕭然的情況在這一晚突然惡化到了極點,休戈擁着垂死的蕭然獨坐帳中,他回絕了海力斯以命換命的想法,也沒有理會在帳外咆哮的淩睿是怎樣聲聲泣血的吼着他願意用命換蕭然回來。

休戈太了解蕭然的心思想法了,且不論以命換命這檔子事是否可行,即使真的能用另一條人命将蕭然救回來,蕭然這輩子也注定不會心安。

他想等着一切了結,他會在最快的時間将國中一切托付給塔拉,再下一紙诏書讓安格沁先嫁過來再說,順帶着也讓何淼淼和海力斯趕緊修成正果。

他會帶着蕭然回到昭遠城外的雪山裏,那裏常年積雪冰霜刺骨,他會擁着蕭然一起長眠在冰川之下,他已經為國為民扛了半生的擔子了,是時候什麽都不考慮的任性一點,至于蕭然這種二話不說就将他舍下的行徑,他大可以到了那邊再同他算賬。

疾行的車馬是夜幕中的不速之客,死寂一片的北原帳中有了久違的人聲喧嚣,淩睿擡起紅腫的眼皮循着聲響看去,掀開車簾的女子俏麗明婉,眉眼之間與他有五分相似。

淩漪小腹滾圓顯然是已有數月身孕,彥澄一直與休戈信件往來,她得知蕭然被俘便死活要與彥澄一道疾馳趕來,淩漪是淩氏子孫中少見的習武之人,底子比尋常女子要好,長途奔襲雖然不說輕松,但也沒覺出什麽不适。

她護着小腹下了馬車,還能一路小跑去營中主帳,她是淩睿的親妹妹,元皇後在生下她後撒手人寰,蕭然與她自幼相識,盡管交集不多,但她一直很喜歡蕭然這個人,那年蕭然在獵場重傷瀕死,她一個人翻遍了禦醫院的藥材,後來又怕這些靈丹妙藥還不夠,索性冒險去了老皇帝的暗室搜刮一番。

淩漪不通醫理,只知道挑那些包裝仔細的藥盒拿,那時老皇帝已經快死了,淩睿被立太子迎娶正妃,景王府裏最熱鬧的那一日,是她偷偷守在蕭然床邊喂給他暗室裏偷來的百年山參,宮內宮外人人自危,沒人理會她這個無足輕重的公主,更沒人查到暗室和禦醫院裏丢失的藥材。

後來蕭然傷愈,她又要遠嫁異國,偷來的東西她也就沒還回去,統統當成随身的行李帶着,她想着以後若從北原出逃,便将這些東西賣了換成去找彥澄的盤纏。

淩漪篤定淩睿的手段絕對陰損毒辣,所以才在一得知蕭然被俘的時候就拼命往這邊趕,她并不清楚眼下的現狀,只将自己當年偷出來的包裹往地上一攤讓海力斯趕緊找,而能救蕭然的那味解藥,恰好就在她誤打誤撞偷拿的這堆東西裏。

彥澄找了個臨近的帳子守着自己分外耐實的妻子,他捏着淩漪腫脹的雙腳仔細又小心的輕輕揉着,一路奔波下來,他自己都吃不消,而淩漪只是有點腳疼而已。

他們的帳子對面就是燈火通明的主帳,海力斯已經忙了兩個時辰了,來回幫忙打雜的護衛或端着滿是血污的木盆,或輪流送着冒着熱氣的湯藥,人來人往的忙碌動靜并沒有遮過主帳裏那個竭力喘息求生的人聲。

帳簾是有一道縫隙的,淩漪能看到她久未謀面的兄長滿身狼藉的跪在泥地上,他像是在叩首乞求着哪一路的神明,也像是在忏悔曾經的罪孽,她一直清楚淩睿的為人,所以當彥澄告訴他休戈與蕭然本有舊日姻緣的時候,她當真是雀躍欣喜了好一陣。

淩漪撐了一夜硬是沒合眼,天明之時海力斯從帳中出來,他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的落着步子,即便如此他也還是硬撐着走進了淩漪所在的帳子裏,不等淩漪睡眼困倦問他情況如何,他就彎腰俯首深深一拜,替休戈謝過了這樁天大的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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