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诶?”齊一明做完一套眼保健操,站在茶水間的玻璃窗遠眺放松睫狀肌,瞧見街對面西餐廳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似是束君屹。

下意識地轉身要跟親哥于航彙報,卻瞥見那個身影晃了晃,像塊被風吹得要倒不倒的薄廣告牌似的。

然而初夏下午,悶熱無風。

【于哥,茶水間,快來。】

語音才發出去,視線中,束君屹伸手扶住側牆,彎腰弓起了身子。

“幹嘛?你哥我被領導壓榨,忙得要死……”于航抓着水杯,噼裏啪啦接了半杯冰塊。

“那是不是老大?”齊一明指着街對面,“好像在吐?”

餐廳裏的服務生已經跑出來三個,圍着束君屹不知在說什麽。

于航看了一眼,心肝脾肺都涼了,還要什麽冰塊。百裏沖刺也沒有這速度,齊一明撿起幾顆蹦出來的冰塊的工夫,于航已經跑到餐廳門口了。

“剛才那位先生?”領班帶着于航往休息室走,“他不太舒服,不知道是不是中暑,我們讓他在這邊休息。”

中什麽暑,才剛入夏,沒那麽熱,何況束君屹體寒。

于航心跳直飙,不知是跑的還是吓的。他沖進休息室,束君屹不在沙發上。很快,聽見休息室內盥洗室傳來聲響。

束君屹扒着馬桶沿在吐。

“怎麽了這是?”于航半蹲半跪,手掌上下撫過束君屹的背。中午他們倆一起吃的飯,尋常的小菜白米飯,沒有傷腸胃的嫌疑。可束君屹吐得發顫,連完整的話都講不全。

于航心痛得要命,換只手給他輕輕揉着上腹,跟過來問詢的服務生要了杯溫水。

過了一會,嘔吐的感覺終于消停了些,束君屹接過紙巾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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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嗓子有些啞,他手腳沒力氣,被于航慢慢扶起來,“中午的蝦,可能不太新鮮。”

“去醫院。”這話于航不信,BKD的食堂不敢說美味珍馐,食材新鮮幹淨是絕對保證的。他搓了把熱毛巾,撥開束君屹的額發,把他沒什麽血色的臉細細擦了一遍,又要了杯蜂蜜熱茶,給他漱口。

“沒事,吐完好多了。”束君屹笑了笑,“你怎麽來了?”

于航一點也不想笑。

從茶水間往外看的那一眼,到他見到束君屹,攏共不到兩分鐘,腦子裏全是上回束君屹在他面前昏倒、一路推進搶救室的情景。

“這話該我問你。”于航冷着臉,心髒還在慣性作用下砰砰亂跳。“先去醫院。”

***

“又陪客戶喝酒了?”

蘇木南不知怎麽得到的消息,風風火火闖進消化內科。

束君屹一句“沒”尚未出聲,蘇木南噼裏啪啦的數落便鋪天蓋地砸下來。

“我跟你講過很多次,回回應酬完劇烈嘔吐,不是休息一兩天覺得好了就好了的。解酒藥能緩解宿醉後的頭痛頭暈,消不掉肝髒腸胃的損傷。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挺厲害?別人喝醉當場倒了吐了,你能沒事人一樣堅持到回家……”

身旁于航的臉越來越黑,束君屹懷疑再不打斷某位苦口婆心的醫生,他跟于航的感情不用誰操心,就能破裂了。

“我沒喝酒,木南。”束君屹幹咳兩聲,“可能中午吃壞了,吐完已經不難受了,醫生,您看我還需要做別的檢查嗎?”

“瞧着不像是食物問題,注意點身體吧,有時候劇烈的情緒波動也會引發嘔吐。”

***

束君屹被于航送回家休息,等物業修水管和牆面的工夫,于航拿着兩個人的電腦回來了。

“不拿回來你睡不踏實,沒準半夜遛去公司加班。”于航依舊沉着臉,“看看有什麽着急要做的,給你一個小時。”

窗外天空陰沉,似是要落雨。

兩人并排在客廳的辦公桌前工作,好在那桌子大,兩個人坐得下。于航需要審圖,束君屹把外接顯示屏讓給了他。安安靜靜的一個小時,只聽見噠噠的鼠标聲和鍵盤聲。

專心得像兩個在圖書館備考的學生。

“時間到了。”

于航把束君屹從座椅上拎起來,熱了杯牛奶盯着他喝掉。

今天的束君屹很乖,全程沒有逆反,只在被勒令卧床的時候,小聲問了一嘴:“太早了,睡不着。我能不能在沙發上躺會?”

像只讨罐頭的貓,伸着肉墊半推半撓地扒拉鏟屎官的褲腿。

于航想了兩秒,默不作聲進卧室搬出來一方薄毯,連人帶毯放到沙發上。

束君屹之前吐累了,半眯着眼看于航在廚房忙活煮粥,關小火之後回到書桌前繼續審圖。

于航從前總說他認真學習的樣子可愛,其實于航自己做起事來也很專注。

大多數時候,于航去初中部找束君屹,等在旁邊不是看熱血漫就是塞着耳塞聽流行歌。束君屹總是很難把這個吊兒郎當的人,跟月考排行穩居第一的名字聯系在一起。還有于航借給他的書本筆記,工整清晰、重點分明,他一度懷疑這是不是于航跟別人借的。

直到有一回,于航要備考數學競賽,難得地,在束君屹身旁做起練習題來。他起身接水,于航都沒有注意到。那是他第一次看于航解題,演草紙上的草稿一行一行寫得整齊,圖形輔助線也橫平豎直不馬虎。于航解題思路可以說快準狠,束君屹站着看了半天,沒見他卡過殼。

“幹嘛盯着我?”

于航起身看粥,對上束君屹慵懶帶笑的雙眼。這麽久一點聲響都沒有,于航原以為他睡着了。

“這屋子就你一個活物,不看你看誰。”

“是不是覺得你老公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撿到寶了?”

“嗯。”于航開始賣瓜,束君屹松了口氣,問:“你生我氣嗎?”

于航靠過來,側坐沙發邊摸他的胃,“還難受嗎?”

束君屹搖頭,“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會在那家餐廳?”

“我問了你就會老實告訴我嗎?”于航瞪了他一眼,“與其聽你編個蹩腳的謊話,還不如等你自己想說了再告訴我。”

于航等了一會,見束君屹垂着眼沒有要講的意思,屈指刮了把他的鼻梁,說:“睡不着算了,起來吃飯。”

***

束君屹今夜異常主動,先是在于航沖澡的時候闖進來撩火。

“胳膊沒好,我幫你洗。”

束君屹一手拿着蓮蓬頭,一手拿着毛巾。

熱水澆到肩背,束君屹不輕不重地沿着水流的位置擦拭過去。于航試圖堅定意志,這是敵人用糖衣炮彈掩飾內心的不安和愧疚,他不能讓敵人得逞。

把自己弄生病的人,不可以被輕易原諒。

他擡手撐着浴室壁磚,讓自己看起來淡定從容。但身上的肌肉崩得梆硬,十分不配合。

手掌隔着浸濕的毛巾滑到前胸,“你要不要轉過來?”束君屹言語無辜,好像背對着他,洗起來真的不方便。

于航沒吭氣,水汽中隐隐約約聽見束君屹一聲輕輕的嘆息。溫熱的毛巾一路向下……

媽的。

糖衣炮彈太犀利,防彈衣都擋不住,何況不着寸縷的于航。

“故意的是吧,”他放棄了抵抗,轉過身一把關了淋浴,就着一身的水把束君屹抱起來。

跨出浴室的時候還不忘蹲一下,一手擋在束君屹濕漉漉的發頂:“小心頭。”

這是于航最後的溫柔。

***

束君屹臉皮薄,于航從前很克制,即便動作控制不住地粗魯了,嘴裏還是該哄就哄,不說什麽讓他害臊的話。

今天卻惡狼似的,噙着那點水紅的耳垂,狠道:“知錯了嗎,嗯?”

束君屹那點小兒科的撩撥招式根本不夠看,喘得缺氧。

他腦子裏混亂紛雜——

“你現在的身體狀況,真的能跟于航相愛到老嗎?”

“小君君,我得以身相許,別想甩開我……”

“于航吵着要找你,這才出了車禍。”

“我頭痛,束君屹,痛死了,你抱抱我。”

……

一聲驚雷砸下來,暴雨緊随而至。雨珠如鞭,順風甩在窗戶上,啪啪作響。

“手指而已,哭成這樣。”

于航在沉淪和清明之間搖擺,覺得束君屹今日過于脆弱,敏/感得要命。那一兩二錢的理智沒來得及細想,又被束君屹的摟抱燒得一幹二淨。

***

“于航,”束君屹埋在于航胸前,念他的名字。

于航還是舍不得做太狠,把人摟緊了,兇他:“還敢撩。睡覺。”

束君屹不再出聲,過了一會,于航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忽然感覺胸口有些濕,一個激靈清醒了。伸手摸束君屹的面頰,那是淚。

于航沒作聲,輕輕替他揩掉。

兩個人就這麽浸在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束君屹終于開口,聲音極低,混着外頭勢頭不減的雨聲,像是不想讓于航聽見:

“如果我死了,你怎麽辦?”

于航身子一僵,而後,将被子攏攏好,緩緩說:“你怕我跟你走?”

束君屹怔然仰頭,對上于航垂下的雙眸。

那眸子黑亮,如同醇厚的墨。

“君屹,老實告訴你,我找蘇木南聊過。我知道上回手術倉促,更換的瓣膜不是最匹配的。但他說,最危險的排異反應就是你在ICU的時候出現的,熬過那個時候,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只要平常注意身體,小心避開流行病毒,不熬夜、不大怒大悲,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健康地活着。”

“你怕十五、二十年之後出問題,但世事變化,那時候,醫療技術更發達,醫生一定有辦法補救,你這點毛病根本不是事。用現在的目光擔憂未來的事情,不值當。”

“所以束君屹,你最好給我乖一點,別糟蹋身體,別胡思亂想,別被旁人影響……”

“你怎麽……”

“我猜的,你今天在餐廳是去見什麽人吧?見什麽人是不能告訴我的,見什麽人能讓你難過成那樣,很難猜嗎?是我媽吧。”

束君屹低頭,被于航捏着下巴擡起來,“你看着我,”他說,“君屹,你看着我,相愛相伴的是我們,你看着我就夠了。”

“再敢分心,我就把你擄到小島上,不準你看別人。”

***

雨下了大半夜,天亮的時候,束君屹在半夢半醒中哼唧“餓”。于航把人喂飽,送去公司,自己去了趟于文揚他們所住的賓館。

周文回來了,說林欣恢複得很好,看林欣跟于航聊得投緣,甚至提出試試再進一步。

束君屹每次去看她,于航都跟着,十分積極。林欣都瞧出了不對勁,悄悄拉着束君屹問:“你那個同事是不是喜歡你啊?”

束君屹俊臉微紅,“他這人,比較熱心。”

林欣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帶着“我兒子害羞我知道”的笑意,說:“我覺得這孩子不錯。”

束君屹心想,可千萬別讓于航聽見,要不尾巴能轉成螺旋槳飛上天。

***

束君屹花了一個半月,徹底追平了雲海項目的進度。

為了慶祝階段性施工的順利完成,王般般大筆一揮,批下了從未有過的慷慨獎金,參與項目的所有人看着卡裏的可愛數字,瞬間忘了“資本家壓榨勞工的醜惡嘴臉”。

王總還批準了大夥兒強烈要求的聚餐,在S市最奢華的酒樓兼夜店,瓊樓玉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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