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卷二快意城 江山風雨起蒼黃 (1)

二江山風雨起蒼黃

黑衣人緩緩摘下鬥笠,露出一張靈氣逼人的臉,正是聽雨樓樓主雨孤鴻。“憑幾枚仿制的還魂針就想冒充遲仲坤,未免托大了些。”

灰色人影兒已不見。“遲仲坤”沉默片刻,道:“雨樓主這一手暗器功夫,可是唐門巫山雲雨神針法?”

江湖中能夠打敗遲仲坤的人并不是沒有,不僅有,而且不少,譬如九大派的一流高手。然而若說一物降一物,還魂針的克星唯唐門巫山雲雨神針法而已。江山風雨樓起事五年來,四位樓主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誰也猜不透他們的身份來歷。如今看來,雨孤鴻竟出身唐門麽?如果是,那麽她的身份絕對不低。巫山雲雨神針法,唐門中夠資格練,并且練得成的人本就沒有幾個。

雨孤鴻不說話,柳岩峰卻出手了。因為這一次說話人的聲音方位沒有變。

一聲尖銳的破空聲響起,柳岩峰袖中飛出一支小箭,在夜色中一閃而沒。牆外一聲悶哼,轉瞬便安靜下來。

李沛瑜贊道:“柳大俠好箭法。”轉頭見受傷的十七八人臉色青紫,渾身顫抖,道,“遲仲坤的還魂針淬有劇毒,救人為上。”

柳岩峰點頭,望着雨孤鴻。雨孤鴻仍不說話,只示意四個青衣女子為傷者醫治。衆人放下心來,幫忙将傷者搬到廊下。姜小白卻打起了噴嚏。夜深露冷,他沒了上衣,幾個噴嚏過後,居然開始流鼻涕了。盛千帆笑了笑,将自己的外套給他披上。姜小白一面謝過,一面搔着頭,自言自語地道:“合歡教是什麽意思?派個冒牌貨來?”話未說完,就聽小娥一聲尖叫。李沛瑜竟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姜小白愠道:“李大公子,你這是什麽意思!”

李沛瑜冷哼一聲:“我們在這裏坐了半日,酒店裏裏外外只她一個人張羅,若沒古怪,在下便将腦袋輸給你。”

姜小白一怔,卻聽小娥嘻嘻一笑:“諸位大爺覺得小店的酒菜如何?要不要再來一些?”

她的聲音突然變了,從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變得像風情撩人的少婦。李沛瑜手上勁力加了三成,沉聲道:“你果然是合歡教的人!”

小娥面不改色,冷哼道:“教主知道那些笨蛋殺不了你們,幸好還有我在。”忽然又是一笑,“諸位可知道那些酒菜是什麽油做出來的?”

衆人臉色立刻變了,難道酒菜裏有毒?

小娥悠然理着鬓發,道:“武林中精于毒道的英雄好漢多不勝數,連雨樓主這般高手都到了。我若下毒,豈非太傻了些。”衆人默默運功,果然覺得并無什麽異樣,心下奇怪。小娥笑吟吟地指了指後廚:“諸位大俠這邊請,美人圖就在那裏。”

後廚的門半掩着,裏面隐隐透出一絲光亮,卻全無聲息。李沛瑜不動,眼中閃着懷疑的光,卻有人忍不住搶先掠了過去。

七八條人影,向門口沖去,另有五六個人直接破窗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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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孤鴻冷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古話當真不錯。”

李沛瑜皮笑肉不笑:“怎麽,雨樓主不是為了那寶藏?”

雨孤鴻答得很幹脆:“不是。”

先前沖進去的人突然奔了出來,比進去的時候還快。他們個個步履踉跄,神色駭然,像見了鬼一般,渾身都在發抖。旁人俱是一愣,大着膽子湊前一看,一望之下,居然有人“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小娥哈哈笑道:“吐得好啊,這樣吃進去的人油小菜才能排得幹淨。”不等她這句話說完,又有十幾個人開始吐,更多的人則在幹嘔。

四十多人一起幹嘔的聲音,實在不好聽。李沛瑜、姜小白等人朝那屋子瞧了一眼,不禁也變了臉色。

屋內除了庖廚之物,還有兩個人坐在竈邊椅子上。只不過,他們已死了很久。屍體染上綠綠的屍斑,口鼻中淌下渾濁不堪的屍水,一些蛆蟲還在脖頸間蠕動,屋子裏滿是惡臭。江湖中人見到一兩個死人,甚至殺一兩個活人也不會如此慌張,但令他們膽寒的是,這兩具屍體中,有一個是小娥。她的屍體雖已開始腐爛,但眉目宛在,只要不是瞎子,一眼便可看出那就是小娥。

身邊一個水靈活潑的小娥,後廚內一個屍身半腐的小娥,無論多膽大的人,乍一見了也難免驚悸交加。更令人難受的是,鍋裏的水還在嘩嘩開着,一些黃濁之物上下翻滾,就算餓了七八天的人見了,也要将膽汁嘔出來。

小娥看着衆人,将身子往李沛瑜懷裏貼了貼,膩聲道:“李舵主,小妹的菜燒得不好,讓諸位見笑了。”

李沛瑜猛然抽身後撤,嗆地一聲,手中匕首已對上小娥的短刀。小娥刀刃外翻,護住手肘。李沛瑜的五個随從竹竿一晃,射出五把飛刀。小娥彎刀一擺,将飛刀斬下,再回手一刀,刺中一人,身子借力躍起。嘩啦一聲,牆外飛進一條鐵索,剛好伸到小娥手邊。她劈手攥住,眼看就要飛出院子。龐奇豪大喝一聲,雙袖卷上小娥腳踝。小娥冷笑,擎刀舉過頭頂,斜劈而下,其速如電。龐奇豪想不到這丫頭身在半空,竟也能轉身出刀,一遲疑的工夫,手背被劃傷。

嘣地一聲,柳岩峰袖中箭飛出,鐵索立斷,小娥驚叫一聲,摔了下來。四個漢子将她圍了起來,正待生擒,就聽小娥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翻滾不止。那截鐵索随着她的身子嘩嘩作響。不多時,全身變得青紫,居然咽了氣。

這次小娥是真的死了,無論真假。鐵索本該帶她逃離,卻不知為何,竟反過來毒死了她。

李沛瑜皺了皺眉,吩咐手下并屋子裏的兩具屍體都處理了。姜小白見了,眸子裏透出奇異的神色,卻未說話。

就聽龐奇豪道:“是什麽人殺了這妮子?”

李沛瑜道:“合歡教。”

龐奇豪更奇了:“合歡教?自己人打自己人?瘋了?”

李沛瑜道:“若再動手,這女子的武功路數便要露出端倪。殺她自然是為了滅口。”

龐奇豪想了想,似乎有些明白,衆人也頻頻點頭,卻聽盛千帆道:“不對。”

李沛瑜看着他:“盛公子有何高見?”

盛千帆只覺一股無形壓力漫來,忙道:“諸位并不認識小娥,這女子若冒充酒家女,實在沒有必要易容成真的小娥。若是不小心被人看出她是易容,豈非自找麻煩?此其一。”他見衆人臉上浮出一絲沉凝,放下心來,繼續道,“在下初出茅廬,對江湖中的事情并不清楚。但關于合歡教卻也知道一些。他們的教衆應該不會害怕露了自己的師承來歷。李舵主所說掩飾出身的理由并不成立。”李沛瑜臉色和緩,似乎認同這個說法。盛千帆信心大增,接着道:“所以殺死這個女子的原因絕非那麽簡單。”

李沛瑜笑了笑:“盛兄高論,在下佩服。不過,”話鋒突地一轉,眼帶譏诮,“盛兄可猜得出合歡教的真正用意?”

盛千帆一怔:“這個,在下還未細想。但是……”

“無論是什麽理由,”李沛瑜打斷他的話,“如今最要緊的,是應付眼前。”他看了四下幾眼,“諸位不覺得這萬家酒店太過平靜了麽?”

他如此一說,衆人果然覺得不對勁。遲仲坤雖是冒牌的,卻占盡上風,為何一下子沒了聲息?每個人心裏都有這個疑問,卻沒人說出來。

姜小白冷笑道:“這事情本來就是一個坑,我勸諸位不要再想什麽狗屁的寶藏,趕快離開此地,才是正理。”

有些人不屑,有些人低低議論,有些人眼神松動,卻不好意思開口說離開。李沛瑜沉思片刻,轉頭看着盛千帆和淩家姐妹,拱手道:“在下丐幫荊州分舵李沛瑜。今日有幸,竟能結識江湖劍術七大家的三位傳人。”淩雪煙翻了翻白眼,不理他,淩雨然和盛千帆倒是客套了幾句。李沛瑜又對雨孤鴻、柳岩峰和龐奇豪拱手道:“還有江山風雨樓的巾帼英雄與黃河六俠,實乃三生有幸。”

柳岩峰微微颔首,雨孤鴻卻淡淡道:“李舵主有何計議,但說無妨。”

李沛瑜心思被她道破,不免有些尴尬,轉目環視四周,清了清喉嚨道:“眼下新皇初登大寶,勇武堂和九大派尚顧不及整肅邪教,保江湖太平。但任逍遙既挑上了我丐幫,丐幫便起個頭,狙殺合歡教妖人。姜師兄雖不在丐幫,也是心系家師安危的。至于那什麽美人圖,什麽永王寶藏,豈是我等目的。”他這番話說得人人心中舒坦,是以人人都等着他繼續說下去。姜小白即使不愛聽,也覺得耳根子發酥,暗罵道:“這公子哥倒很會說話,把小爺也誇得光明磊落,他媽的!”李沛瑜又道:“衆家兄弟相逢便是有緣。大家既然同屬武林一脈,便該共同對敵,是以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他停住了聲音,不再說下去。果然有人接口道:“李舵主有什麽不情之請?我五靈山莊若能做到,絕不推辭。”這聲音孱弱清凜,說話之人面色蒼白,身材消瘦,卻是魏侯的兒子、如今五靈山莊莊主魏青羽。他身側立着一個身背長劍的男子,神情漠然。姜小白一望之下,猛覺心中黯然。

這男子是楊一元,卻已不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金劍門少主了。

正氣堂一戰,秦子璧死,王慧兒瘋,他身負重傷,幾乎喪命。冷無言心知他無處可去,想到魏楊兩家乃是世交,便親自送他到五靈山莊養傷。魏青羽自然不會推辭。饒是如此,楊一元仍是落下了一身的傷。美人圖之事在江湖中傳揚開後,他爬也要爬來,魏青羽便也帶莊衆趕來相助。

此時李沛瑜再度抱拳:“為營救家師,敝幫已調集十二分舵精銳好手,在下的十一位師兄也盡皆到此。我丐幫不怕合歡教來,只怕它不來。”衆人這才明白,怪不得李沛瑜孤身在此卻處亂不驚,原來他只是打先鋒。李沛瑜又道:“區區不才,代敝幫觍顏懇請諸位江湖同道相助,”他神情肅穆,語氣果決,“劫殺合歡教妖人,生擒任逍遙!”

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絕口不提美人圖,不提永王寶藏,只說鏟除邪教,沒有人會不答應這一“不情之請”。當下衆人各自把守院落一處,嚴陣以待。柳岩峰與龐奇豪、雨孤鴻和四個青衣女子守住一角,忽然壓低聲音道:“雨樓主,冷公子幫世子殿下籌備八月十五聽潮宴,宴請江南一衆官員,不能前來,托在下與你說幾句話。”此話一出,龐奇豪和那四個青衣女子的眼中立刻亮起一派神往之色。

冷面邪君冷無言,寧海王府的表少爺,當今武林抗倭義軍的領袖,江湖劍術七絕之首淩曦劍法的傳人,無論哪一個頭銜,都足夠別人仰視一輩子。雨孤鴻卻臉色一冷:“世子?小王爺?朱灏逸?他又出什麽花樣?”

朱灏逸便是寧海王獨子,卻并不似寧海王那般受人尊敬。

寧海王府自開國便受封江浙沿海富庶之地,毗鄰京畿,煊赫一時。可惜自古以來,沒有哪個王朝能容忍藩王坐大。□□既崩,建文朝便推行削藩,短短十一個月,周王、湘王、齊王、代王非死即庶,眼看便要削至寧海王頭上,北地的燕王便舉兵反了。靖難四年戰亂,所有王族貴胄都跟着征戰殺伐,唯獨寧海王悠悠然作壁上觀,直到建文四年六月燕兵渡江,才倒向燕王宗室。燕王定都北京,朝廷的重心也移至北方,又因水師全力支持鄭和船隊西航,海防便見虛空,倭寇趁勢作亂,寧海王便授意王府內衛組建義軍以抗。義軍在王府內衛的□□和江山風雨樓的錢糧支持下漸成氣候,後來又有了申正義,冷無言這樣的高手為其奔走,江湖中的英雄好漢多次暗中援手,海患一時平息不少,閩浙百姓對寧海王府感激涕零。

可惜朱灏逸卻是個十足十的纨绔子弟,平日不是眠花宿柳,便是走馬鬥雞,酒宴歌舞。半年前寧海王府內衛因營救李明遠被九菊一刀流算計,全部為朝廷降旨誅殺,他沒有反應。申正義申大俠遇害身死,他為了趕赴漢王的一個酒宴,未在靈前上一炷香。不光王府中人對他極為失望,就是義軍中也頗多微詞。

然而柳岩峰卻道:“從前,我們以為世子是個纨绔子弟,其實全錯了。咱們義軍做得雖是好事,卻為朝廷不容。閩浙官員對咱們不查不報,全靠世子與他們周旋。江山風雨樓籌集糧草的幾樁大案子,也是世子動用朋友關系壓了下來。冷公子說如今時機已到,不必再向你我隐瞞世子的所為了。若非如此,我實在看不出世子竟有這般本事。”

雨孤鴻怔住。她雖然不喜歡官場上那一套,卻不得不承認有時候人情遠比律法好用。只是沒有朱灏逸竟是如此韬光養晦之人。他不過二十七八年紀,每日對着一群狐朋狗友強作歡顏,又要被部下嘲笑誤解,他居然一忍便是四年。

龐奇豪一個勁兒地搓手:“啊?啊?真的麽?那小柿子是個好漢?”又趕忙改口,“不,不是小柿子,是世子殿下。”

他們一向看不起朱灏逸,便用柿子稱呼他,這已是義軍中公開的秘密。一個青衣女子忍不住道:“難怪冷公子不喜歡我們說世子的壞話,更不準我們私下議論世子。原來冷公子早就知道世子的為人。”

龐奇豪粗聲大氣地道:“這下好了,咱們有江湖好漢幫忙,還有世子殿下和冷公子帶領着,什麽大事做不成!”

這便是龐奇豪的思維。跟着大哥,跟着冷公子,跟着寧海王府,殺倭寇,衛黎民,這輩子就算痛痛快快、坦坦蕩蕩,即便下一刻死了也無妨。

雨孤鴻卻心中一動,道:“柳大俠為何突然去了海寧?據我所知,黃河六俠所率的義軍一直轉戰泉州。”

柳岩峰苦笑道:“實不相瞞,咱們的義軍在嵊泗、岱山、象山、臺州、玉環、樂清連遭敗績,現如今已放棄長樂、平潭、泉州一帶。我們黃河六俠,如今也只剩下四人。”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龐奇豪大驚,一把攥住柳岩峰的衣襟,急道:“大哥說什麽?誰,誰?”他一時急火攻心,竟然說不出話來,一張臉憋得通紅。

柳岩峰沉沉道:“二弟,五弟,他們已經……咱們的仇人是九菊一刀流。”他說不下去,一只手緊緊握住龐奇豪的拳頭,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正氣堂一役,前來助拳的各門各派幾乎全部折損在合歡教手中,王府的內衛又被九菊一刀流設計陷害。申大俠死在任逍遙手中,我們與武林各派掌門的往來幾乎全斷了。義軍雖勇,畢竟都是窮苦百姓出身,不曾習武操練,軍中沒有足夠的江湖人坐鎮,敵不過九菊一刀流那些不要命的殺手。”

雨孤鴻恨恨道:“合歡教,任逍遙,哼!”她轉念一想,忽又道,“可是依我們的實力,也不必放棄那麽大片的地方。何苦要……”

柳岩峰截口道:“世子自有他的計議。”

雨孤鴻秀眉一揚,問道:“殿下有何吩咐?”她改稱朱灏逸為“殿下”,心中對這位鋒藏已久的人物充滿了期待。

柳岩峰平靜了心緒,又瞧了瞧周遭情形,見無人注意他們,才低低道:“世子與閩浙蘇皖數十位将軍交好,海寧一聚名為觀潮,實為計議抗倭大業。這件事機密萬分,是以冷公子才親自坐鎮,不能離開。”他頓了頓,繼續道,“這些将軍都願意前來助戰。要緊的是,他們都出身九大派,必可邀上不少同門。所以如今咱們的援兵是有了,只是銀饷的問題……須知大戰過後,安民才是第一位的。這是王爺一貫的意思。”

雨孤鴻點頭,沉默片刻,道:“世子的意思,可是要江山風雨樓拿到合歡教的寶藏?”

柳岩峰面色凝重:“這是第一步。江湖中打這個寶藏主意的人成千上萬,勇武堂如果要在新皇面前邀寵,大概也會動這個心思。而九大派是要聽命勇武堂的,世子說了,如何不讓九大派為難,又讓江湖中人放下貪財之心,轉而襄助寧海王府,這才是最要緊的。”

雨孤鴻不語。

搶東西容易,只要武功高強便可。籠絡人心卻難比登天。

柳岩峰亦不語。這件事面臨什麽樣的困難他比誰都清楚。首先合歡教這一關就不好過。他們既然敢放出消息來,那麽必有依仗。二人沉默了一陣,最後還是柳岩峰先開口:“世子知道此事艱難,所以冷公子也會來幫我們。”

雨孤鴻不置可否,忽道:“我看這李沛瑜,倒是個有雄心壯志的人。”

柳岩峰一怔,皺眉道:“雨樓主的意思是?”

雨孤鴻一字一頓地道:“說句犯忌諱的話,袁幫主失蹤,正是他十二個弟子的機會。”

柳岩峰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十二個親傳弟子,一個幫主的位子,如果不能在武學人品上分出高下,那麽自然要比功績,才能脫穎而出。十二人中,姜小白已沒有任何希望,李沛瑜雖不是武功最好的,卻是唯一一個擁有實權、對幫派事務精熟的人。今日他以身犯險做先鋒,可見丐幫幾位長老已把機會給了他,只要他夠努力,夠拼命,功績就是他的。當一個親傳弟子具備了武功、聲望和功績的時候,誰還能因為他特別的家世反對他成為新幫主呢?所以只要李沛瑜願意站在寧海王府一邊,就等于丐幫,至少是未來的丐幫也會站在寧海王府一邊。雨孤鴻的意思,便是幫助李沛瑜建功。

來而不往非禮也。相信李沛瑜這個丐幫最年輕的舵主不會不明白将來的立場該怎麽站。不明白的只有龐奇豪:“大哥,雨樓主,你們到底要咋個辦?”

已近午夜,明月如霜雪般鋪滿了庭院,四周靜谧,僅剩蟲鳴。魏青羽與楊一元守在大門右側,五靈山莊的人圍在四周。魏青羽見楊一元臉上現出痛苦之色,忍不住道:“楊兄,傷口又發作了?”

楊一元面容扭曲,聲音卻是淡淡的:“嗯。明天大概會下雨罷。”說着緊了緊手中的劍。

斷劍。

追魂金劍淡金色的柄在月光下閃着微光,一如從前。只是劍身已被多情刃斬去一半。這是所有用劍之人的恥辱,可是楊一元卻偏偏要将這柄劍帶在身邊,時時刻刻帶在身邊。

當一個人心裏的痛太深的時候,反而需要時刻清醒着,時刻警醒着。這種感覺魏青羽了解。只因他心裏也有痛。在他養傷的那段日子裏,曼蘇拉曾經偷偷來找他,要他和自己一同去塞外的家鄉。可是魏青羽拒絕了。

自從魏侯死後,他對曼蘇拉的感情就起了細微的變化,以至于他自己也分不清,從前那種依賴,是愛麽?後來聽說曼蘇拉與合歡教一同出現在正氣堂,他又後悔了。早知如此,他至少應該将曼蘇拉留下來,不要她再與合歡教的人攪在一起。此番來桃花潭鎮,他不是為了美人圖,卻是為了曼蘇拉這個活生生的美人。

你可以說魏青羽無恥,不孝,居然不思為父報仇,居然惦念仇家的中人。可是這能怪魏青羽麽?他從小體弱,不喜歡江湖殺戮,只喜歡寧靜淡泊,學武本就不是他所長,就算他将魏家的功夫練到極致,也不是任逍遙的對手。就算他是任逍遙的對手,也未必是合歡教的對手。可上一代的恩怨硬将他拉到江湖中,他能怎麽辦?他唯一能為江湖做的,便是勸說曼蘇拉不要再傷人了罷?

只是,他還能再見到她麽?若是再碰上她,該如何對待她?別人若要殺她,自己又該如何?

這問題像一個巨大的鐵鈎,鈎得他心力交瘁。“或許我們不該來。”

“可惜已經來了。”楊一元摩挲着劍柄,看着天空中那輪圓月,“為了那個女人,令尊的大仇你不想報了麽?”

楊一元知道曼蘇拉曾經回來過,整個五靈山莊的人都知道,只是大家裝作不知道而已。

從前的楊一元說話絕沒有如此刻薄,但是現在他變了。五靈山莊的人面露愠色,唯獨魏青羽一如既往,他早已習慣楊一元這樣講話了。“我爹真是任逍遙殺的麽?”

楊一元拒絕回答。

這問題魏青羽問過無數次了。曼蘇拉告訴他,任逍遙沒殺魏侯。但是魏侯确實死于刀下,也确實沒人能保證曼蘇拉說的是真話。

你說魏青羽能怎麽辦!

姜小白和盛千帆、淩家姐妹湊在一處,低聲道:“盛兄,多謝你的外套。只不過,”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不用還?”

盛千帆道:“姜兄哪裏話。這點東西,莫非在下還要讨要不成?”

姜小白呵呵地附和了幾聲,忽然壓低聲音道:“你說合歡教為何要殺那小妮子?”

盛千帆一怔,沒想到自己說的話卻叫有心人聽了去:“姜兄也覺得此事可疑?”

“可疑大了去了!”姜小白掰着手指道,“以小爺我對任逍遙的了解,他玩大局的本事還不賴,當然比起小爺來還是差了那麽一點點。可是若論這點細枝末節的伎倆,他根本懶得去想。”姜小白擦擦鼻子,深吸一口氣,又道,“何況,就算那冒牌的遲仲坤暗器手法比不過雨樓主,可是他若打來百八十枚還魂針,雨樓主難道還備着幾萬根牛毛細針不成?那豈不是要拿麻袋扛!”

“撲哧”一聲,淩雪煙忍不住笑出了聲:“你這小叫花還蠻有趣的。”

姜小白嘿嘿一笑:“小爺渾身上下有趣的地方多了,改天再給淩大小姐一一演示。”

淩雪煙立刻不悅:“我是淩二小姐,你可記住了!”

姜小白唯唯諾諾了幾聲,又對盛千帆正色道:“那女人大概殺死真小娥後,就他奶奶的一直當跑堂的了。那屍體少說也放了六七天,可見合歡教布置桃花潭的埋伏最晚也在六七天前了。這說明……”

淩雪煙截口道:“你能想得到的,丐幫中就沒別人想到嗎?”

姜小白自嘲地笑了笑:“這個自然,是個人就想得到的,卻不知淩二小姐怎麽還要小爺我提點才想得到。”

淩雪煙幾乎氣結,揚起了巴掌,淩雨然趕忙攔下她道:“如此說來,丐幫跟合歡教是心照不宣要打一場了?”

姜小白無奈地點點頭,攤開手道:“是。正氣堂死了不少丐幫弟子,我師父也下落不明。丐幫從沒吃過這麽大的虧,诶……天要下雨娘要嫁,小爺我是化解不開這事了。”

奸污梅輕清的人也有丐幫弟子,他們雖都已死,但依任逍遙的脾氣,大概也不會放過丐幫。袁池明失蹤愈四個月,丐幫已快急瘋了,此刻突然有了線索,縱使明知是陷阱,是刀山火海,也要闖一闖。所以李沛渝不但不走,反而用言語留下所有人。

四人一陣沉默。淩雪煙忽然道:“你這小叫花也不簡單,別人帶了暗樁,你卻帶了明樁。”

姜小白一怔,旋即明白她指的是天廚老祖和吃喝真人,道:“這兩位前輩對小爺仁至義盡。小爺就是為他們死了也願意。”眉頭忽地一蹙,“你們可不許跟他們說,否則小爺還真騙不到他們的絕活兒了!”

三人低笑不已。淩雪煙又道:“那任逍遙是個什麽樣的人?武功厲害嗎?”她瞪着一雙大眼睛,顯得咄咄逼人。

姜小白撓撓頭,攤手道:“若說武功,小爺絕對不是他對手。血影殘魔的兒子,多情刃的傳人呀,追魂金劍楊休、飛星雙環秦寒竹、五靈拳魏侯、神算幫主王清秋這些人全都死在他手裏,連申大俠都沒制住他,我看除了我師父和九大派掌門之外,江湖中沒幾個勝得了他。”猛瞥見淩雪煙目中怒意,趕忙又加了句“當然當然,還有劍術七絕。”

淩雪煙這才點點頭。

姜小白繼續道:“可是若說他這個人,诶,說不清。”他低頭想了片刻,緩緩道,“他救過我的命,我死也不會殺他,我也殺不了他。但他若一定要剪除丐幫,小爺我至少能殺了我自己。”他神色坦然,目光平靜,一改嘻嘻呵呵的作風。三人想不到他居然是抱着必死決心來阻止這場殺戮,心裏不覺既詫異,又喟然。姜小白又道:“你們別跟看個英雄似的看着小爺,其實小爺怕死怕得要命!”他眼珠一轉,又嘻嘻笑道,“其實我也不一定非死不可。老天不是給我送來你們這幾個幫手了麽。”

盛千帆道:“姜兄有何辦法,我等定當鼎力……”

“哼,誰跟你是‘我等’了!”淩雪煙轉頭道,“小叫花你說,有什麽要我們幫忙的。”

姜小白沒有立刻回答,卻看了看遠處的李沛瑜,眸子裏盡是複雜的神色:“師父十二位弟子,都在各處分舵效力。只有這家夥混成了舵主。小爺在杭州的時候便疑心,好好的富家公子幹什麽乞丐頭兒!小爺我若不是餓死沒人管,才不會入丐幫!”

淩雪煙哼道:“或許人家富貴生活過膩了呢!山珍海味天天吃,也會煩的。”

姜小白不服氣:“奇怪的是他為什麽着急掩埋那幾個人的屍首?合歡教的作風怎麽如此反常?”他眼中盡是思緒,不再說下去。

的确反常。以往合歡教出手,從來不留活口,尤其是任逍遙的血影衛,就算你砍掉他們的胳膊和大腿,他們也會咬斷你的喉嚨。似今日這般要冒牌的遲仲坤偷襲,又要假小娥領着衆人去後廚看兩具屍首,再殺她滅口,實在反常到了極點。

這絕對不是任逍遙的作風。他究竟要幹什麽?

盛千帆脫口道:“姜兄莫非懷疑他……”

姜小白聲音更低:“李沛瑜這個人很古怪。他向來瞧不起我們這些叫花子師兄,今日卻一口一個姜師兄,一口一句武林同道,裝得跟個老油條似的。”

淩雪煙替他說了下去:“他難道與合歡教有勾結?”

“我可沒有這麽說喲。”姜小白一臉狡詐,“小爺只是懷疑,他還有其他目的沒講出來。”他挽挽衣袖,又道,“如果他另有所圖,請三位替我看住他,不要讓他做出什麽敗壞丐幫名聲的事來。我想,以三位的家世,唬一些江湖人還是不成問題的。”

三人雖然出身武林名家,卻是第一次涉足江湖,更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江湖中人。突然被委以如此大任,都有些不知所措。盛千帆在沉思,淩雨然在皺眉,只有淩雪煙很是興奮:“沒問題,這家夥要是真的勾結合歡教,本小姐就一劍宰了他!”

淩雨然拉了拉她的衣袖,道:“一個女孩子,整天喊打喊殺的,像什麽樣子!”

淩雪煙不服:“姐姐不是也練了雲靈劍!若論劍法,姐姐還在我之上。”

盛千帆擔心的卻是:“那姜兄你呢?你要做什麽去?”

姜小白想也不想:“小爺要賭一賭。”

淩雪煙奇道:“賭什麽?”

姜小白握緊雙拳,道:“賭任逍遙還認我這個朋友!只要他認我這個朋友,小爺就算用下三濫的手段也要逼他放了我師父。至于那什麽勞什子的美人圖,去他奶奶的,丐幫中人要什麽美人圖,要什麽永王寶藏。”他忽然停住,“你們怎麽不說話?不願意幫我這個忙?”

不是。

三人全都看着天上的圓月,院子裏的人也都在看。

皓月當空,明白如晝,天風萬裏,秋聲深寂,正是賞月好時節。

深藍色的夜空中多了一盞巨大的孔明燈,破月而來,陰影緩緩移入院中。燈下用紅豔豔的絲縧吊着一個狹長的花梨木錦盒。

“美人圖!”

不知誰喊了一句,登時尖銳的破空聲響起,不知有多少暗器飛上半空,朝孔明燈打去。就聽嘭地一聲,孔明燈被穿透,幾十道血紅色的煙噴了出來。這煙有色無味,擴散得極快,一時間,院子裏好似挂起了一層層紅色紗幔,即使兩人面對面,也看不清對方面貌。

“閉氣!”不知誰高聲道。

“那燈落下來了”仍有人忍不住開口。

紅色煙霧中,孔明燈的黑影搖搖晃晃往院子中墜來。啪嗒一聲,錦盒落在地上。緊接着院中砰砰砰不斷有人倒地。一個青衣女子倒了下去。雨孤鴻查探之下,俯身道:“這煙只是迷藥,諸位不必驚慌。”

煙很輕,飄蕩在院子中上部,地面兩尺的高度內反倒是空的。雨孤鴻俯身說話,并未中毒。衆人發現了這點,也跟着紛紛俯身。一彎下腰,人們便立刻看到燃燒的孔明燈和落在一旁的錦盒,不覺血往頭頂上湧。

這盒子裏裝的,莫非就是那事關永王寶藏的美人圖?

衆人伏在地上,滿心躊躇,眼睛死死盯着錦盒,活像一群見了肉骨頭的狗。淩雪煙看了只覺得厭惡,一偏頭,發覺盛千帆也在皺眉,低聲道:“那美人圖,你能拿到嗎?”

盛千帆被她瞧得心頭發熱,不自覺地道:“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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