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卷二快意城 蓮花佛國秋色涼 (1)
四蓮花佛國秋色涼
楊一元奔出蒿草叢,仰天跪倒,面向湖州,面向他的家,抓起一把泥土,不肯讓眼淚流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人輕輕嘆息了一聲。魏青羽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其實你很了不起。那麽恨合歡教的人,卻還是不肯濫殺無辜。”楊一元只哼了一聲。魏青羽又道:“楊伯伯的追魂金劍不輸任何門派。但我,我就……”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他知道自己練不成魏家的五靈拳,一輩子都報不了這個仇。
楊一元握緊斷劍。
楊家金劍讓他風風光光過了二十年的日子,可是當這柄劍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保不全它。
一陣沉默後,楊一元慢慢道:“那不過是因為我心無牽挂。”
魏青羽的眼神忽而閃動了一下。
曼蘇拉,她現在還在合歡教嗎?她會跟任逍遙去九華集嗎?他不願多想,只道:“我們走吧,他們還等着。”
楊一元眉尖一挑:“誰?”剛問完,就看到不遠處姜小白、盛千帆和淩雪煙的身影,不覺皺了皺眉,“我的事不需要別人幫忙。”
他知道找合歡教的麻煩是什麽下場,丐幫弟子的下場,整個江湖都看到了,所以他“不需要”別人幫忙。
魏青羽卻神色一厲:“他們不是幫忙,是恰巧順路。”
楊一元站起身來,眼中滿是溫潤之色,一句話也說不出。忽然向遠處望了望,失聲道:“萬家酒店!”
萬家酒店已毀于一片火海。等姜小白五人趕到時,火已盡,青煙在,磚尚溫。
“誰放的火?這裏人呢?”姜小白劈手揪住一個路人,厲聲喝問。
那人似是受了極大驚吓,結結巴巴地道:“鬼,鬼,鬼殺人了,鬼殺人了!”他指着東南方,渾身抖如篩糠,好容易才說清楚事情經過。姜小白等人走了以後,立刻來了一群渾身發綠的“鬼”,在萬家酒店放起火來。裏面的人與他們厮殺一陣,便向東南方追去。鎮上地保帶了不少人來救火,卻還是燒得一根木頭都不剩。人們都說那是鬼火,凡水是澆不滅的。
Advertisement
姜小白靜靜聽完,手卻攥得更緊,他當然知道那不是鬼:“你撒謊!”
那人一怔,突然臉色慘白,身子抽搐,口吐白沫,軟軟倒了下去。姜小白剛想去查他脈搏,人群裏不知誰喊了一聲“殺人了,殺人了!”立刻沖來兩個差役摸樣的人,吆喝着把鎖鏈往姜小白頭上一套,嘴裏嚷道:“好嘛,當街殺人,快跟爺們走!”
誰知姜小白忽然哀嚎兩聲,口吐白沫,倒地不起。衆人吓了一跳,再看時,居然連白眼也翻出來了。差役正在搓手,不知誰喊了句“鬼啊,真是鬼殺人啊”,人群呼啦一下散了,兩個官差也跑得不見蹤影。盛千帆等人正在發愣,卻見姜小白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指着那些人的背影道:“呸!跟小爺我耍無賴,你還欠十年功力!”
原來他方才竟是裝的。
淩雪煙咯咯笑了起來。楊一元卻心事重重:“這人是怎麽死的?”
一句話又令衆人往先前那人的屍體上瞧去。誰知屍體竟已沒了影子。姜小白皺了皺眉,忽然拍手笑道:“哈哈,裝死逃命,這個笨瓜!”
本來他們五人對失火一事沒有什麽頭緒,然而對方既懂得趁亂逃走,就說明他必然知道什麽。淩雪煙轉了轉眼珠,道:“可我們現在到哪裏去找他?”
姜小白笑嘻嘻地道:“那幾個差官出現得太他媽及時了,簡直就是和那人是一夥兒的。你們哪位受累,跟着他們瞧瞧風向?這可是個好事兒喲。”
淩雪煙道:“好事兒你怎麽不去?”
姜小白正色道:“因為留下來的人要跟我去翻屍體找線索。”
楊一元和魏青羽留了下來。叫一個姑娘去翻屍體,他們實在不忍心,何況是淩雪煙這樣美麗的姑娘。所以淩雪煙走了,盛千帆也不自覺地跟了去。餘下三人悄悄閃進了萬家酒店的院子。
被火燒過的廢墟經水一澆,到處都是黑乎乎、濕漉漉的東西,空氣裏飄着一股焦臭怪味兒。順着東牆根橫七豎八擺了四五十具屍體。大概地保見屍體太多,一時埋不掉,打算留到明天處理。
每個地保一年到頭也不知要處理多少陌生人的屍首。這些人死去的原因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就是他們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親人。碰上有良心的地保,便是一片席子裹了埋掉,若是遇上懶得麻煩的,往往是丢到山溝裏喂狼。
許多江湖人,無論生前如何風光,死後都是這樣被人丢垃圾一樣丢掉。
三人一具屍體一具屍體看過去,魏青羽忍不住道:“楊兄,姜,姜兄,”他不知道姜小白的歲數,“你們可看出什麽端倪?”
楊一元道:“每個人都是被尋常兵刃刺死,面目猙獰,神情凄苦,死前定是拼得狠。姜兄你看呢?”
姜小白幹咳一聲:“本來我也看不出,不過,”他故意把聲音拖得長長的,“每年丐幫大會,這幫總舵的王八蛋總要出盡風頭,威風八面,見了我們分舵的人牛氣得要上天,都他媽好像不知道鼻子是長在臉上的。”
魏青羽瞪大了眼睛:“這些人,全是丐幫總舵弟子?”
姜小白點頭:“不但是,還是他媽的一流好手,是當初打得小爺滿地找不着牙的爺。”一頓,又道,“可是話說回來,萬家酒店來了那麽多人,為何別人沒死,這些人倒全都死了?”
楊一元心中一動:“莫非那些綠衣殺手是專門沖着丐幫的人來的?”
姜小白嘆了口氣:“很有可能。”
任逍遙早就對姜小白說過,合歡教要滅丐幫,看來他是動真格的了。這一戰雖未損丐幫十二分舵的勢力,卻将總舵的精英好手盡數剪除。姜小白忍不住一拳打在牆上,恨恨道:“咱們剛走,合歡教就派來一群殺手,他媽的,任逍遙這厮擺明耍小爺!”
魏青羽道:“姜兄有何打算?”
姜小白道:“他們欺負過小爺,但小爺還是決定把他們埋了。”
楊一元皺了皺眉:“就我們三個?”
姜小白朝魏青羽努了努嘴:“魏莊主好像能找到不少人來罷?”
魏青羽會意,轉身去鎮上尋五靈山莊的人。他走的時候曾吩咐莊衆切不可戀戰,在鎮上等他回來。這些人應該不難找。等他們将所有人都葬了,盛千帆和淩雪煙也傳回了消息——桃花潭鎮根本沒人認識那兩個官差,他們的下落自然也不明。
姜小白緊握拳頭,心中一連“呸”了七八聲。現在他已知道,任逍遙對細枝末節也把握得十分精當。
淩雨然被南宮煙雨按在馬上,馬隊翻山越嶺,向西五十餘裏,休息片刻,複折向北,繞過小龍山,再向西狂奔百餘裏,才逐漸慢了下來。淩雨然五髒六腑皆被颠得翻江倒海,心中卻暗暗盤算,泾縣西北,不就是那“地獄未空誓不成佛,衆生度盡方證菩提”的大願地藏王菩薩的道場九華山麽?莫非合歡教的巢穴在九華山?
然而南宮煙雨一行人并未深入山中,而是直奔山北的青陽縣城。青陽縣地處皖北,縣內七山一水一分路,只餘一分田地供人耕作。但因長江水路之便和九華山的盛名,也算繁華。一入城,南宮煙雨便将淩雨然扶起在自己懷中,信馬由缰,好似閑逛一般。
淩雨然心中羞惱,卻無可奈何。打量四周,滿眼皆是黛瓦、天井、馬頭牆、檻窗的徽派民居。南宮煙雨的獵甲精騎大部已散去,只剩下五個,此外還有兩人,一左一右跟着他。其中一人身背箭壺,斜挎七星破月弩,正是俞傲。他膚色偏黃,鼻子嘴巴眼睛還算生得潇灑,只是一對耳朵卻是大大的招風。無論誰長了這樣一雙耳朵,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滑稽。他倚在馬上,見淩雨然望來,露齒一笑。他的牙齒很白,笑起來有些冷酷,又有一絲絲調笑的意味。淩雨然心中別扭,轉頭去看另一側的人。這人年紀與俞傲相仿,相貌也不差,只是身形有些胖,皮膚細膩白嫩,一只肉嘟嘟的手正抹着額頭的汗,和氣得活像一個年輕小掌櫃。一行人在一家人頭攢動的賭坊門前停了下來。淩雨然腰身一緊,便被南宮煙雨橫抱在懷。
賭坊裏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猩紅色的地毯迎着屋頂十數個白紗燈,空氣中飄着汗臭味兒,幾乎把淩雨然熏得背過氣去。這還是其次,要命的是南宮煙雨一進門,所有人的目光便全聚在淩雨然身上,不知誰說了句“這妞漂亮得緊,哪家樓的?翻牌子要多少銀子?”
淩雨然長這麽大,莫說被陌生男人抱着,就是雲峰山莊的劍奴也不曾碰過她一指頭,衆目睽睽之下被人抱進一家賭坊,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所幸南宮煙雨很快抱着她入了後堂。俞傲和那個胖胖的年輕人也跟了進來,獵甲精騎卻在外面賭了起來。
賭坊後堂燈火通明,卻沒有那股難聞的汗臭味兒。南宮煙雨進到後面的屋子,手一松,淩雨然便像個麻袋一樣被扔在地上。她的視線被長發遮住大半,只看到屋子主位前的踏板上有一雙腿,穿着黑色褲子和精致的黑色小牛皮靴子。一個白衣女子斜坐在踏板上,軟軟靠在這雙腿上。
這女子十七八歲年紀,面如桃花,眼波如水,一頭長發不加打理,緞子般散在身後。上身只披了一條半透明罩衫,白色夾金線的抹胸裙子清晰可見。粉藕般的手臂和高聳酥胸本已足夠惹火,偏偏脖子上還用紅絲線吊着一個梅花瑪瑙墜子,半埋在胸前溝壑中,就像落在雪裏的梅花,只要看了一眼,就算瞎子也舍不得拔出目光來。淩雨然固然臉紅,卻也忍不住不看。
忽然一個聲音道:“結果如何?”
淩雨然吓了一跳。
這聲音低沉,略帶嘶啞,卻令她想到血,想到刀,想到陰山夜半時的狼眼。她從小就怕那種妖異鬼魅的眼睛,萬萬想不到人的聲音居然也能令她頭皮發麻。
好在南宮煙雨溫和淡然的聲音響了起來:“那個陳景杭是假的。或許丹青毒聖已不在世上。”
白衣女子拈起一粒葡萄,輕輕剝了皮,高高捧着,片刻又垂下手來,神情比自己吃了這葡萄還高興。狼眼一般的聲音道:“人是假的,鶴蛇毒是真的,有意思。”一只手落在白衣女子頭頂,撫着她的長發,指節突兀如刀削。“繼續查。”
南宮煙雨道:“有些麻煩。”
“哦?”
語聲有些高,有些不悅。屋子裏頓時變得死一般寂靜。忽然俞傲大聲道:“我把那厮宰了。教主若是怪罪,我沒話說。”
淩雨然心中一震。說話這人居然就是任逍遙麽?若非穴道受制,她實在很想擡頭看一看,血洗正氣堂的合歡教教主,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任逍遙淡淡道:“殺這種小角色,你也要說出來?”俞傲一怔,不明白他是喜是怒。“汪深曉和丹青毒聖有何淵源,這件事你可有頭緒?”
前一句還是極溫和的語氣,後一句卻像是烈焰中的火舌,跳着齧人的光。南宮煙雨神色不變:“沒有淵源。汪深曉那一點鶴蛇毒,當是攻入快意城所得。”他眼中顯出一絲譏諷笑意,“當年,各門各派大概都從快意城拿了一些東西。”
任逍遙輕輕舒了口氣。
汪深曉用鶴蛇毒害死上官燕寒,将在場的峨眉弟子殺死,江湖中人憑着這毒,都認為此事是任逍遙所為。任逍遙不屑辯白,卻不得不對汪深曉存了些許忌憚。
他現在要做的,是将九大派、丐幫和長江水幫一一鏟除,讓合歡教把整個江湖踩在腳下。非如此,不足以平息他心頭恨意。所以他必須探知丹青毒聖的态度。如果丹青毒聖跟汪深曉有什麽來往,合歡教與正道之間的實力對比就要重新計算。合歡教的用毒高手金蜈上人未必輸給他,但任逍遙不願用手下的人命去冒險。但是如今看來,沒這個必要了。
南宮煙雨又道:“如果此人還在世上,可能已投靠了我們的對手。‘紅燭蓮子’已出山了。”
任逍遙冷笑:“萬家酒店的事讓你怕了?”
他心中清楚,袁池明失蹤和萬家酒店之事,都是九菊一刀流所為。本來任逍遙想不通為何這個組織對合歡教如此了解,但若用丹青毒聖來解釋,則一切了然。丹青毒聖投入這個組織門下,雖然令他頭疼,卻比投靠九大派好得多。所以任逍遙不怕。
南宮煙雨也不怕,他擔心的是另一回事:“無論什麽人或組織,能籠絡到丹青毒聖,都很可怕。因為我們還不知道,這世上有什麽東西能打動他。”
任逍遙道:“這三四個月你将他調查得很清楚了。”
南宮煙雨哼了一聲:“若用三四個月還不能調查清楚,我也不必來見你了。”
旁邊似乎有人嘆息一聲,任逍遙卻好像沒聽到:“萬家酒店現下如何?”
南宮煙雨的回答簡明扼要:“白鷺仙子拖住了天廚老祖和吃喝真人兩個老怪物。丐幫總舵弟子全部被殺,袁池明的十二弟子死了七個,重傷三個,美人圖拿到了。”這句話說完,那個胖胖的年輕人立刻走上前去,片刻又退回原處。
任逍遙道:“能被你稱為高手的人并不多。”
“所以現在丐幫已不足為慮。”南宮煙雨說得很慢,卻說得斬釘截鐵。
任逍遙自語道:“看來九菊一刀流還幫了咱們一個不小的忙。”
南宮煙雨卻一點不留情面:“我不認為這是什麽好事。”
屋子裏沉默片刻,淩雨然只覺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這目光冷冷的,淡淡的,就像一把冒着寒光的刀。
“這女人是誰的?”
南宮煙雨不假思索地道:“如果教主喜歡便是教主的,如果教主不喜歡那便是個死人。”
任逍遙話鋒一轉:“自你入合歡教以來,我沒見你喝過酒,賭過錢,找過女人。”
南宮煙雨不動如山:“奇怪麽?”
他的語氣十分不屑,周圍的人呼吸聲加粗了三倍。合歡教中能這樣與任逍遙說話的人,只有南宮煙雨。
“奇怪得很。”任逍遙反而笑了笑,“你我第一次見面,你說過什麽?”
南宮煙雨道:“我說,我想要過那種好酒、好女人的痛快日子。”
任逍遙道:“所以你現在很可疑。”
屋子裏立刻彌漫起一股殺氣,一股上百頭虎狼緊盯着肥羊的殺氣。
南宮煙雨淡淡地道:“我不會為了消除別人的疑心,便跟無趣的人喝酒,跟無趣的人賭錢,跟無趣的女人睡覺。”
“我知道你眼光很高。”這句話說完,殺氣頓時消失了,任逍遙的聲音中也有了笑意,“只是我沒想到,雲峰山莊的大小姐也入不得你的眼。”
南宮煙雨冷冷道:“任何東西的好壞都不能用名氣來判斷,這世上徒有虛名的東西實在太多。”
淩雨然幾乎氣結。
任逍遙卻大笑:“說得好。我很喜歡這個女人。”
于是南宮煙雨、俞傲和那胖胖的年輕人都走了出去。妩媚的白衣女子也出去了。經過淩雨然身旁時,似是狠狠瞪了她一眼,目光中既有嫉妒,又有羨慕。
女人若是被另一個漂亮女子這樣看着的時候,往往都很受用,但淩雨然卻快要哭出來,聽着腳步聲近,不知什麽樣的命運在等着自己。
然而任逍遙只是輕輕一掌,切在淩雨然後頸,看着她昏過去,才道:“他知道兩位前輩在這裏。”
他,指的是南宮煙雨。
一個低沉的聲音道:“他若不知道,就不配做相思劍的傳人。我們若不想要他知道,就算他老子親來,也不會知道。”
另一個清冷的聲音道:“教主派俞傲和沐天峰監視他的事情,知道的人已不少,這麽做不得人心。”
屋裏果然還有其他人。
任逍遙點頭:“我知道。”一頓,又問,“兩位看出什麽問題沒有?”
低沉的聲音道:“沒有。”
清冷的聲音道:“要麽他沒有問題,要麽他是個極難對付的人。”
任逍遙冷笑:“這是廢話。”
清冷的聲音淡淡道:“我們兩個人如今只配說說廢話。”
任逍遙忽又笑了:“兩位的廢話亦是極珍貴的,別人若想聽,只怕花上三五萬兩銀子,兩位也未必肯說。”
沉默片刻,低沉的聲音嘆了口氣:“這是教主馭人的說法罷。”
清冷的聲音道:“只不過,就算是馭人的說法,我二人聽着也極為受用。”
任逍遙笑道:“是馭人的說法,也是真心話。”一頓,又道,“不知兩位對萬家酒店的事怎麽看。”
清冷的聲音開門見山:“與教主看法一樣,是九菊一刀流。”
低沉的聲音道:“這群倭寇編了個美人圖的故事出來,看樣子是要借此挑起江湖中人對咱們的圍攻。要是沒有寶藏,江湖中敢與合歡教作對的人恐怕不多,但有了寶藏,那可說不定。”
清冷的聲音沉吟道:“但這個局幫我們除去了丐幫精銳,似是還想借我教之手,消滅白道力量。等我教與武林各派元氣大傷,他便可坐收漁利。所以老朽想不通,教主為何要派南宮煙雨去奪美人圖,這豈非遂了九菊一刀流的願?”
任逍遙不答,自懷中抽出一方冰絲手帕,輕輕摩挲。
半透明的手帕上繡着精致的八葉金菊,在燈光下一閃一閃,栩栩如生。翡翠谷一戰,他借刀殺人,滅了九菊一刀流帥旗、紫幢兩把菊刀,他們一定會報複,這是他早就料到的。
先捉袁池明,再逼着他寫了那封信,設下美人圖這個局,這報複可謂一箭三雕。既可分散中原各派對沿海倭寇的注意,又可引起武林大亂,更可讓合歡教與衆多門派結下新仇。他不是不清楚這一點,他對這個報複計劃十分佩服,因為這計劃令他沒有一絲一毫辯白的可能。
根本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甚至根本不會有人聽他說話。
但是他不怕。
不但不怕,甚至還非常配合地派南宮煙雨去搶美人圖。
反正辯白已不可能,不如利用,就像他利用上官燕寒之死一樣。現在他決心利用這個局,開始自己成為江湖霸主的計劃。所以他不但配合着九菊一刀流演戲,甚至有些感謝他們。他認為這個開局很不錯。
低沉的聲音有些尴尬:“咳咳,老步,教主這麽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何必急着知道。知道得多,煩惱也多。”
“我只是擔心,若丹青毒聖真的投靠了他們,合歡教的許多秘密便不是秘密。”
低沉的聲音沉默了,任逍遙卻道:“所以合歡教要變。”不容發問,又道,“依兩位判斷,丐幫中人什麽時候會找到這裏來?”
清冷的聲音道:“最遲明天正午。”
任逍遙似是自言自語地道:“那麽我還有一個晚上好睡。”一頓,又道,“告訴俞傲和沐天峰,不必監視南宮煙雨了。”
他會做不得人心的事,但不會做得太絕。
淩雨然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輛非常寬敞,非常奢華的馬車裏,陽光朦朦胧胧地透進來,灑在對面的白衣女子身上。她換了一件繡着紅花的上衣,少了幾分風情,多了幾分娟秀。只是眼神略顯疲态,似乎昨晚沒有睡好。
“我叫岑依依。”她用一種慵懶的笑意看着淩雨然。“你不要想着逃走,沒有人能從教主手裏逃走,尤其是女人。”一面說,一面漫不經心地擺弄着矮幾上的茶具,将一撮白色小魚幹放入杯中,又加了食材,從泥爐上取下水壺,傾入杯中,遞了過來。“嘗嘗這琴魚茶。”
琴魚茶乃泾縣特産。相傳晉時隐士琴高于泾縣修仙煉丹,丹渣倒于山下溪中,化作琴魚。後人捕魚浸以鹽水,再加入茴香、茶葉、食糖等佐料炝熟,以炭火烘幹,即為琴魚幹。以水沖泡,即成琴魚茶。淩雨然一天一夜水米未進,腹中本就饑餓,聞着杯中香味,忍不住接過來。魚幹經水一泡,仿佛一條條小魚游動,淩雨然看了有趣,忍不住喝了一大口。
岑依依笑眯眯地道:“教主知道淩大小姐餓了一夜,特意要我拿這道茶點招待你的。”她說得客氣,表情卻滿是嫉妒,說完又低頭弄茶。
車門一開,一個人閃了進來。岑依依見了,頓時滿心歡喜,捧過一碗茶,柔聲道:“教主請用。”
任逍遙随意喝了一口,道:“你出去。”
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語氣。岑依依笑着點點頭,又萬分憤恨地看了淩雨然一眼,默默離開。
車緩緩動了起來。淩雨然不知所措,擡頭看了任逍遙一眼,只一眼,便愣住。
他仍是一身黑衣,兀鷹般矯健,冷峻,警惕。臉就像花崗岩雕成,冷,硬,棱角分明。眼睛很深,很亮,泛着深海般莫測的冷光。眼神銳利如刀,似乎只要一眼劃過,便有血花飛出。右頰上有一道紫紅疤痕,橫劃而出,幾乎占滿了半張臉。
猛然見了這樣一張既英俊又醜陋的臉,任何人心頭都會冒出絲絲寒意。淩雨然也一樣,她已經有些不敢看下去。
任逍遙開口道:“怎麽,我的模樣吓着淩小姐了?”
這樣的面龐再配上那狼眼般的聲音,淩雨然簡直全身發麻,莫名其妙地問了句:“你、你要到哪裏去?”
任逍遙将兩條腿舒舒舒服地伸直,鞋尖幾乎挨着淩雨然的衣襟:“不知淩小姐願不願陪在下暢游九華山。”
這句話似乎是在征詢對方的意見,語氣卻完全是命令式的。淩雨然緊咬下唇,冷冷道:“任教主可曾給我選擇的餘地麽。”
任逍遙淡淡一笑:“你可以選擇裝作我妹子,或是裝作侍妾。白天都是一樣,只有晚上睡的地方不一樣。淩小姐選哪個?”
淩雨然氣道:“你為何不放我走!”
任逍遙探身過來,鼻息幾乎吹着淩雨然的臉:“我怎會放一個美人兒走?何況你現在中了毒,随便哪個男人都能制住你,放了你,豈不便宜了別人。”
淩雨然吃了一驚,一運氣,發覺丹田裏空空如也。“茶裏有毒?”
“不錯。”
淩雨然全身冰冷:“那是,什麽毒?”
任逍遙不答反問:“淩小姐可聽說過金蜈上人?”
淩雨然當然聽說過。江湖中但凡知道丹青毒聖的人,也一定知道金蜈上人。此人偏好以蠱毒驅使他人。蠱毒發做的慘狀,淩雨然自然知道,臉色已變得慘白。
任逍遙卻顯得興致很高:“金蜈上人新制了一種‘軟筋柔骨散’,想與丹青毒聖的‘紅燭蓮子’一争高下。他曾說這迷藥若用多了,會散盡一身內力,也不知靈不靈。”他輕佻地拈起淩雨然一绺黑發,“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該被男人好好寵着,不該舞刀弄劍,不該到江湖中來。既然我碰上了,少不得替你安排下。”
淩雨然喊了起來:“你憑什麽!你安排什麽!”她全身顫抖不止,揚手一巴掌打了過來。任逍遙捉住她的手腕,她就用另一只手,再被捉住,再用腳踢。可這一切統統無效。
任逍遙将她按在身前,目光忽然變得黯淡溫柔:“安排你乖乖留在我身邊。”
他希望淩雨然毫無威脅地留在自己身邊。因為她生得太溫柔,太美麗,任逍遙第一眼看到她,就不自覺地将她當做梅輕清的替身。自己喜歡的東西不擇手段也要得到,這是他的信條,所以他不認為廢了她的武功有什麽不妥。反正她留在自己身邊,有沒有武功都是一樣安全。
淩雨然卻只覺得恐怖,嘶喊道:“你,你想怎樣!”
任逍遙放開手,眼中閃過一絲詭笑:“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還能想怎樣?你這個歲數應該懂。不過,我沒有那麽心急,否則昨晚……”他故意頓住不說,看着淩雨然一張臉變得通紅,又哈哈笑道,“眼下還不是惹雲峰山莊的時候。把你留在身邊,淩鶴揚便會投鼠忌器,至于你,”他忽然伸手捏了淩雨然的腳踝一下。他的動作非常快,淩雨然根本不及躲閃,一愣的工夫,眼淚已流了下來。
“你早晚會心甘情願上我的床,說不定還會生下一男半女。淩莊主若是知道了,不知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合歡教憑空多了雲峰山莊這門姻親,你說是不是妙極?”
淩雨然臉色發白:“你……你混蛋!你無恥!”
任逍遙毫不生氣,反而笑了:“等你做了我的女人,就會知道,我對女人一向不錯。想要跟着我的女人很多,我選你,你該高興才對。”
從未有人對淩雨然如此無禮,她呆了一呆,才怒道:“你,你若敢……我立刻死,也不會讓你得意。”
任逍遙不屑地道:“在我面前,生死由得你麽?”
淩雨然張口結舌,握緊雙拳,眼淚在眶中打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任逍遙沒再說話,他閉上眼睛,似乎睡了。淩雨然轉頭去看窗外,一看之下又是一驚。
任逍遙的車隊居然有六七十人之多。南宮煙雨的獵甲精騎似乎又都回來了,俞傲和那胖胖的年輕人仍是一左一右跟着他。馬車周圍跟着二十幾個白衣女子,面容姣好,神情漠然,胸前也佩着紅瑪瑙雕的梅花墜子。車隊的最外圍,是清一色的黑衣少年。他們高矮、胖瘦幾乎一模一樣,佩着銀白色彎刀,腰帶正中純銅打造的搭扣上刻着一個大大的“任”字,泛着冷峻的光,安靜中湧動着一股懾人的力量,就像他們的彎刀,雖未出鞘,已殺氣逼人。
淩雨然心中一緊。
這就是傳說中的血影衛?這副樣子,哪裏是去游山,分明是要殺人!
車隊一徑南行,漸漸進入九華山。
九華山山勢嵯峨,溪澗流泉,沉潭飛瀑,氣象萬千,行了半日,山中出現了一個鎮子,便是九華集。這裏是九華山的中心,幾乎所有的寺廟都在這周圍,故此得了個“蓮花佛國”的美譽,一年到頭都是熱鬧非常。尤其是七月三十的地藏法會,念着“南無幽冥教主本尊赦罪地藏王菩薩”的善男信女數不勝數。此時中秋剛過,香燭、供案、法幡還留有殘跡,商賈們不遺餘力地要賺足最後一分銀子,于是任逍遙的車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比畫中美人還标致的仕女,比官差還精神的侍衛,比縣老爺的車架還大還氣派的馬車,所有商家都暗暗判斷,這是一個世家大族前來游玩。所有夥計都暗下決心狠撈一筆。淩雨然看着這些人臉上神色,心中厭惡已極。
馬車徑直走到鎮上的化城寺外,車門打開,一個白衣少女俏生生地道:“小姐請下車。”
這少女十五六歲年紀,下巴尖尖,挽着雙髻,與岑依依的成熟風情完全不同,倒有幾分淩雪煙的稚氣。淩雨然瞥見她拿着雲靈劍,忍不住鼻子一酸,卻渾身無力,只得任她扶下車,随任逍遙來到化城寺前。
化城寺建于晉代,被尊為九華山開山祖寺、地藏菩薩道場,但寺廟建制卻是一派皖南民居模樣。山門前有一個圓形石板空場,場中一個月牙形蓮池,池邊站了兩個老者。左邊一個紫袍長髯,面色紅潤,濃眉大眼,精神矍铄,想必年輕時極富男子氣概。右邊一個灰衣白襪,身形消瘦,面色蒼白,神情冷淡,似是只要一點點風吹草動,便會飄起來一般。
“公子,一切都準備好了,寺內已經全部清理幹淨,絕沒有閑雜人等。”
“只是小姐的閨房簡陋些,山野之中委實沒辦法,只能委屈小姐了。”
紫袍老者聲音低沉,灰衣老者聲音清冷,赫然是昨晚與任逍遙密談的兩人。淩雨然看着他們,心中忽然一動。
二十年前,海天一線海飄萍的海天掌剛猛兇狠,踏雪無痕步蘅蕪的輕功鬼神皆驚,是合歡教四十九分堂中武功排名第一和第二的堂主。快意城一戰後,兩人不知所蹤。如今看來,紫袍老者便是海飄萍,青袍老者便是步蘅蕪。
山門口還站着一老兩少三個黃衣僧人。老僧上前合十道:“任公子大駕光臨,敝寺蓬荜生輝。”這老僧自言化城寺主持了空,日前已見過海管家與步管家,知道任公子要為亡母做法事,為體弱的小妹祈福,已經将一切準備停當雲雲,又引着任逍遙等人進了山門。南宮煙雨的獵甲精騎卻往鎮上散去。
化城寺頭一間大殿,名為“靈宮”,進深三丈,面闊五間。了空邊走邊道:“開元年間,新羅國金喬遠到九華山修行,向閩員外乞一袈裟淨土。闵員外允了,誰知袈裟一展,竟覆蓋九座山峰。闵員外見了大為驚嘆,不僅将土地相贈,還攜子修行。其實金喬遠便是地藏菩薩的化身,來我山中……”
自宋以來,出家人都喜歡将佛經中的旁逸傳說與義理結合,引得尋常百姓聽而生趣,趣而篤信,信而奉教。甚至有些市井中人聽說書聽得膩了,偏愛聽游僧講
同類推薦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