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卷二快意城 蕪湖治下波雲詭 (1)
十三蕪湖治下波雲詭
正午時分,武林城。
一陣疾風驟雨般的蹄聲響起,兩匹紅色駿馬并辔沖入教場,馬上之人同時勒缰,健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一個潑辣爽脆的聲音道:“烈焰駒真是好馬!”
冷無言微笑看着淩雪煙,就像看一株挾冰帶霜的雪蓮。忽然一個人影蹿入城中,卻是姜小白。他叉着腰,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淩丫頭,這,這,這馬是小爺我的,你怎麽騎了它一路!”一面說,一面抱着馬首,喃喃道,“诶喲诶喲,驚風,你受苦了,讓這貴小姐抽了二十七鞭子,诶喲,你疼不疼?”
淩雪煙聞言,也覺得自己打馬打得狠了些,卻不想失了面子,哼道:“你心疼驚風,以後就不要騎它,扛着它走路吧!”
姜小白噗地一聲笑出來。冷無言也忍俊不禁,飛身下馬,見教場城牆根下圍坐着昆侖派和長江水幫的人,不禁皺眉,上前一一為他們解穴。哪知衆人穴道一開,卻接連不斷暈倒。姜小白和淩雪煙吓了一跳,就聽常義安道:“無妨,他們只是受了傷,又一天一夜水米未進,太過虛弱。”
他身子也虛弱得很,卻比弟子們強得多。正在這時,城門口湧進來一群人。為首的是餘南通、牟召華和一衆丐幫弟子,接着是盛千帆、雨孤鴻、柳岩峰和龐奇豪。常義安的臉色立刻有些不好看。
昆侖派這個跟頭栽得實在太大,而且還是從武林城主的位子上栽下來。
牟召華看到教場中疊放的死屍,臉上立時滴下汗來,急道:“常兄,這裏出了什麽事?我們接了訊息,晝夜不停地趕來,任逍遙人呢?”
常義安将昨夜之事大致說了一遍,最後道:“小師妹她……诶!”
別人想到宋芷顏一生,俱都默然。只有淩雪煙若有所思地道:“這個飛霜聖劍,真是有情有義得很。”常義安不知她身份來歷,見她如此倨傲無禮,正要呵斥兩句,猛然瞥見她腰畔那柄劍,怔了一怔,又見大半弟子忍不住點頭,便不做聲。
冷無言适時岔開話題:“合歡教的人去了哪裏?”
鐘良玉沉聲道:“昨夜他們在大殿飲宴,天亮時許多人離去,血影衛卻全部撤入溫柔鄉。”
淩雪煙聽了,憂心姐姐安危,急道:“那你們等什麽,還不快些去找!”說完雙臂一展,已掠上大殿。
常義安見了她的身法,暗道:“果然是雲峰山莊的人,淩鶴揚莫非也要對付合歡教麽?他若出手,固然穩勝,昆侖卻也沒了扳回面子的機會。”正思量間,又見盛千帆跟了上去。常義安不認得他,卻認得他的身法,心中又是一怔:“怎麽,盛家的人也坐不住了?莫非勇武堂要重演二十年前……”
突聽姜小白咂嘴道:“這位盛兄弟,也只有追淩丫頭的時候,輕功才會特別的好。”他偏頭看着冷無言,“我說,你猜溫柔鄉有沒有埋伏?小爺我出一個銅板賭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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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無言搖頭:“姜老弟好興致。無論有沒有埋伏,我們都要去……”剛說到這,大殿中傳來聲聲劍鳴,夾雜着淩雪煙的叱罵。衆人一驚,提氣縱身,來到殿內,卻見雲霞劍和雲靈劍糾纏在一起,一紅一白兩道劍光,一個飛雲飄忽,一個蛟龍出海,铮铮聲不絕于耳。盛千帆立在一側,凝神觀戰,卻不出手。大殿正位長榻上昏卧一人,竟是淩雨然。
“說,你這王八蛋把我姐姐怎樣了!”淩雪煙一進來就看到這男人站在姐姐身邊,不由分說便動了手,哪知他武功竟不弱。
這男人自然是林楓。
昨夜與淩雨然分別後,他本打算去救昆侖弟子,只是溫柔鄉內機關雖破,先天八卦陣仍在,加之血影衛不時巡視,林楓竟迷了路,直到天亮才摸索回大殿。一進大殿,就看到了昏睡不醒的淩雨然。林楓不知這就是昨夜與自己纏綿人,正要為她解穴,淩雪煙便怒氣沖沖地殺了過來。林楓順手抄起淩雨然的長劍招架,卻不知這便是名動天下的雲峰山莊四名劍之一。他見淩雪煙一身白衣,劍法狠辣,以為她也是合歡教的人,想到昆侖慘變,劍下毫不留情,一招龍禦九天,劍尖抖出六朵劍花,罩住淩雪煙身前大穴。盛千帆不由輕呼一聲,沉璧劍離鞘飛來。
學劍之人皆知,劍法愈高,劍花愈多,最高者一劍可抖出九朵劍花。淩雪煙見眼前這男人年紀不大,卻可一劍抖出六朵劍花,登時起了争強好勝之心,見盛千帆□□來,也不問青紅皂白,氣道:“誰要你幫忙!”劍走偏鋒,竟往他身上刺去。
盛千帆一劍接了林楓的招,見雲霞劍朝肩頭飛來,不知淩雪煙為何惱怒,心中驚異,竟忘了躲閃。叮地一聲,林楓已替他擋下這一劍。盛千帆看了他一眼,讪讪道:“多謝。”
淩雪煙刺出那一劍,本有些羞慚,聽了這話反倒昂起頭,瞪着盛千帆道:“這人欺負我姐姐,還偷了她的劍,你怎麽謝他!”
盛千帆簡直哭笑不得,暗暗道:“我明明幫你,你又為何一劍刺向我?哎,你的脾氣未免太難捉摸了些。”
“喂,你想什麽?不許胡思亂想,還不趕快幫忙!”淩雪煙見盛千帆默而不語,火越燒越旺,劍尖一擺,一招雲海縱橫,向林楓咽喉刺去。
林楓身子一晃,不與她糾纏,反手将雲靈劍擲了出去。淩雪煙見他棄劍,揮手接下。林楓嘆息着一笑,心道:“這女子雖是絕色,脾氣卻太暴烈了些,她身邊這位公子想必吃了不少苦頭。”忽見紫光、紫微、紫星、紫雲與常義安進得殿來,鐘良玉跟在最後,心中一熱,快步迎上去道:“師父,四位師兄,鐘幫主,你們……”
常義安擺手:“無妨。你怎麽在這裏?”
林楓心中一驚,垂首道:“弟子學藝不精,被合歡教所擒,剛剛逃到此處。”他當然不會說自己與一個合歡教女子有了夫妻之實,許下三生之約。這件事如若說出,慢說別人不信,就是他自己也覺得是一場夢。
常義安習慣性地撚起胡子,自語道:“奇怪,任逍遙費盡心力奪回快意城,怎會棄城而去?”轉身對冷無言道,“諸位進城時,可有異樣?”
龐奇豪搶着道:“咱們來的時候城門大開,除了一塊石碑上寫滿了一群鳥人、鳥名號,一個鬼影子也沒見到,哪兒來什麽不尋常的事兒!”
冷無言突然變色:“不好,快走!”
衆人未及思索,便聽轟隆隆、轟隆隆,山崩地裂一般,大殿牆傾梁摧,緩緩下沉。淩雪煙驚呼着将姐姐背起,不想淩雨然衣袖中滑出一卷畫軸,滾落展開,一串美人畫像倏然出現在衆人眼前。細看時,這竟不是畫在紙上,而是用五色絲線,細細密密地繡在素帛上。
美人圖!
這畫竟是美人圖!
衆人耳朵裏嗡嗡一片,什麽都聽不見,只把鼻孔張得有眼睛那麽大,眼睛張得有嘴巴那麽大,嘴巴一開一合,分明喊着“美人圖”三字。盛千帆離得最近,眼見大殿就要塌陷,抄起畫卷向外掠去。衆人猛醒,接連躍出。回頭看時,這座浮于雲端、狂氣十足的殿宇已沿着山壁垮塌,石柱林被炸成一堆碎石,連接溫柔鄉的懸空石廊扭成麻花樣,碎石斷木噼啪滾落,帶起的煙塵足有丈許高。溫柔鄉成了一個巨大的凹坑,東梁山整整矮了一頭。
教場幾被煙塵掩埋,泥土洪水般湧來。衆人還沒站穩,腳下突然也晃動起來,仿佛整座武林城都在顫抖。冷無言臉色大變,心知此刻說話無濟于事,挾起一個受傷的昆侖弟子,向外飛奔。衆人紛紛效仿。待出得城來再回頭,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武林城,抑或說快意城,這個輝煌了二三十年的地方,已成了一個巨大的磚瓦泥土堆,樓閣的碎片燃着熊熊大火,墜入江中,咝咝聲響,騰起陣陣白煙。兩山之間鳥雀盤桓,嘲哳不散。
龐奇豪使勁揉揉耳朵,聽到的第一個聲音就是鐘靈玉的嘶喊。
許贲,許贲,許贲的屍體還在教場裏!
鐘靈玉只覺萬箭攢心,天旋地轉,不顧一切在土石磚礫中掘着,什麽也看不見聽不見,什麽也攔不住她。片刻間已是十指鮮血淋漓,縱使五六個幫衆也拉不起她。衆人一時沒了主意,鐘良玉卻斷然道:“讓她哭!”
他臉色蒼白,嘴唇發青,目光有些散亂。
蘭思思的屍體也在城中,昆侖派和長江水幫死難弟兄的屍體全在城中,一具也沒有來得及搶出。鐘靈玉可以為了心愛的人哭,他卻連哭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他是長江水幫幫主,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必須處亂不驚。鐘良玉只覺得很累,很疲倦,想要掉頭逃走,卻只拍拍妹妹的肩,深吸一口氣,轉身對常義安道:“常掌門,如今武林城毀了,我等還須盡快有個計議。”
武林城城主還是昆侖派當值,常義安既然繼任為昆侖掌門,自然要為這件事情做個了結,所以鐘良玉有此一問。常義安斜眼看了看盛千帆手中的美人圖,沉聲道:“唯今之計,只有先入蕪湖城為傷者醫治,再設法周知各派,沿江搜索任逍遙蹤跡。”衆人眼見昆侖派與長江水幫元氣大傷,都無異議,當下同往蕪湖去。
蕪湖屬南直隸太平府轄下,青弋江、水陽江、漳河經此彙入長江,是七千裏長江水道的繁華港埠之一,人文荟萃,風景昳麗。衆人一夜水米未進,行了半日,都有些支撐不住,遠遠望見蕪湖城門,正自欣喜,就見一隊官軍疾馳而來。為首一個将官模樣的人身着軟甲,年紀三十開外,一臉剛濃絡腮胡,甚是威武。後面跟着一頂四人擡的寶藍小轎。待到近前,将官喝一聲“停”,翻身下馬,緊走幾步,對冷無言拱手道:“表少爺一向少見。”
冷無言見了他,微微吃驚,道:“韓大哥?”回身對衆人道,“這位是太平府衛指揮佥事韓良平韓将軍。”見衆人毫無表情,又笑着添了一句“崆峒派五門弟子”。
韓良平右手拳,左手掌,當胸一推:“諸位朋友遠道而來,幸會幸會。”
衆人本對官家十分不耐,尤其是長江水幫的人。但聽了“崆峒派五門弟子”七個字,頓時顯出幾分親切,紛紛回禮。
江湖皆知,崆峒武學由易至難,分飛龍門、追魂門、奪命門、醉門、神拳門、花架門、奇兵門和玄空門,共八門一百零八種功夫。前五門須循序漸進,不可僭越;之後的花架門、奇兵門等列任選;玄空門則是掌派人獨修的內功法門。崆峒弟子以修習武門數目分級列座,修得幾門便為幾門弟子,以不同紋樣的玉佩為識。是以崆峒派中七門弟子已是最優,六門、五門弟子可謂一流精英,五門到三門弟子足可闖蕩江湖,三門以下通常不能出師。你若問這一代崆峒派中各門弟子都有多少,答案是五門以下不會少于三百人,五門弟子不超過十個,六門弟子一個也沒有,至于七門弟子,只有一個,那便是崆峒掌門杜暝幽。
崆峒門規,唯八門弟子可做掌派人。然這一百零八種功夫剛柔風格、身法路數完全不同,若要全部精通,非可遇不可求的武學奇才不可。崆峒一脈自唐以來數百年間,只有兩個八門弟子,杜暝幽實際上是代掌派人,只是對外人來說,這點區別無關緊要罷了。所以若要使江湖中人對韓良平高看一眼,與其說他是南直隸太平府衛指揮佥事、大明宣武将軍、正四品上騎都尉,遠不如說他是崆峒派五門弟子有效。明證便是——常義安道:“令師可好?”
韓良平神色黯淡了一剎,道:“有勞常前輩挂念,家師尚安。”說完,回身挑起轎簾,“黃大人,武林城出了什麽事還不清楚,但表少爺在此,您也可稍安了。”
轎子中先是投出一個略帶鄙夷的嘆聲,聽到“表少爺”三字,又意外地“哦”了一聲。接着轎中伸出一雙套着官靴的腳,一個身形消瘦的人慢吞吞挪了出來。
這人五十上下,頭發花白,紅光滿面,伸出一根手指,搖頭嘆道:“你們這些江湖大豪,可令本府傷透了腦筋。”
衆人見他趾高氣昂的樣子,都有些氣惱。淩雪煙更直接哼道:“這位大人是?”
韓良平道:“這位是太平府黃大人。”
黃大人看了看淩雪煙,微微一笑:“本府看你年幼,不與你計較。”
淩雪煙還待頂撞,冷無言已道:“黃大人因何到此?”
按常理,府衛和地方官除非戰事,很少往來,像這樣帶兵浩浩蕩蕩結伴出城的情形就更少見。
黃大人哼了一聲,道:“表少爺,請借一步說話。”言罷轉身便走。冷無言一怔,見韓良平點點頭,便跟了過去。黃大人走出很遠,才回身嘆道:“表少爺,這個當口,您怎麽不知避嫌?”他是寧海王府常客,與冷無言有數面之緣,年歲又長,說起話來并不客氣。“中秋那夜,漢王起兵反了。”
冷無言身子一震,急道:“現下朝廷如何?”
黃大人向北遙遙拱手:“聖上不愧是随成祖東征西讨過的,上月二十一,禦駕親征樂安,已平了叛亂,該流放流放,該斬首斬首,漢王已被軟禁。有人趁機參了趙王和其餘諸王一本,說王爺們挾兵自重,既有漢王之事,便該有所警惕。聖上表面斥責上本之人,又派人去安撫皇叔,暗裏卻是要王府的三衛兵馬。趙王從命了。如今,天下二十六王,手中還有兵權的全都閉門謝客,唯恐聖上哪一天也來‘安撫’幾句。寧海王府雖無府衛,卻有四大門派、三十萬抗倭義軍、百萬沿海軍民敬重。若非八月十五咱們都在海寧聽潮宴,聖上絕不會單只‘安撫’趙王一個。您在這時候和武林城的人混在一起,豈非授人口實!須知聖上對勇武堂素來不喜,是撤是留,還未……”
冷無言淡淡道:“朝廷削藩也不是一天兩天。舅父手無兵權,若說他有反意,非有證據不可,黃大人不必擔心。至于皇上如何安置勇武堂,都與我們行事無關。”
黃大人遲疑道:“話雖如此,只是聽潮宴所議之事……”
冷無言目中精光一透:“黃大人,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
黃大人點頭:“黃某失言。只是,有一事,還請表少爺體諒。”他忖度着冷無言神色,道,“如今江南不太平,義軍吃了敗仗,倭寇常常劫掠到城下,合歡教又殺了那麽多人,加上先皇駕崩,新皇繼位,漢王謀反,百姓早都人心惶惶。剛才那聲巨響,半個太平府都聽到了。別說布政司、都司、按察司要過問,錦衣衛的人說不定都在路上了。這些人黃某委實奉陪不起。表少爺若帶着這麽多江湖朋友住在蕪湖,讓黃某怎麽交代?表少爺那群朋友,似是不好說話的,若這中間出了什麽意外,譬如毆鬥,慢說黃某吃不了兜着走,王爺和表少爺也會遭人非議。”
冷無言聽聲知味:“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勸他們別處落腳,不要進城?”黃大人連連點頭,冷無言為難道,“他們中有不少傷者……”
黃大人立刻道:“表少爺需要什麽,告訴韓将軍便可。”
冷無言無法回絕,只得将這意思向衆人委婉說了。游鴻冷笑道:“大哥,咱們就去周圍村子落腳,我手下倒有幾個弟兄,家就在這附近。”
話雖難聽,黃大人卻順水推舟:“諸位意下如何?”
常義安、餘南通、牟召華都沒說話,鐘良玉心知他們記挂美人圖,不願在長江水幫勢力控制下,便命游鴻帶了本幫弟子走。餘、牟二人也将丐幫弟子遣散,只留四個。這樣一來,人少了大半。冷無言道:“黃大人,如今人少了許多,何況幾位姑娘也不便留在鄉野之地,我們可否入城?”
黃大人被擺了一道,心下不悅,正想回絕,突然瞥見淩雪煙腰畔挂着一塊白玉墜子,墜子上雕着一個龍首、蛇身、魚尾的古獸,竟是龍魚。黃大人臉色微變,點頭道:“這是自然,自然。今晚黃某設宴款待表少爺,鐘先生和常先生,不知三位肯否賞光?”
冷無言本待拒絕,但見韓良平對自己使了個眼色,知道定有不尋常的事,便道:“鐘幫主,武林城的變故一句兩句也說不清,還須對黃大人細細解釋。”
鐘良玉心知這群做官的最怕自己地界上出事,若不将地面上的江湖豪客拉來喝幾杯,套套交情、攀攀關系,便沒法安心。他不反對走這一趟,卻不直說,只對常義安道:“常掌門意下如何?”
常義安見他把話挑明,笑道:“自無不可。”
黃大人又道:“諸位不必四處尋找客棧,就在蕪湖驿館住下罷。”不等人答話,轉身入轎,道聲“走”,一隊人馬又浩浩蕩蕩地往城內去。
韓良平不無尴尬地道:“還請諸位擔待,黃大人他,其實是個好官……”
沒人說話。
冷無言、常義安和鐘良玉随韓良平赴宴,餘人由兵丁引至蕪湖驿館,點了人數,正好将一個院子住滿。武林城被毀,曾萬楚身亡,昆侖弟子都有些郁郁,早早用過飯散了。盛千帆躲在房裏,聽柳岩峰和龐奇豪聊些沿海見聞。姜小白卻誰也不理,一個人爬到屋頂,吹着風、剔着牙,眼睛四下亂轉。
驿館周圍幾乎全是客棧,天剛擦黑,已是人聲鼎沸。喝酒的,耍錢的,打架的,鬧事的,拈酸的,吃醋的,男男女女的聲音混在一起,甚是熱鬧。姜小白看着這亂糟糟的場面,只覺通體舒暢,伸個懶腰,正想将自己鋪在屋頂,忽然一陣風聲響起。他心中未動,身子已泥鳅般滑向一邊,順手摳起一塊瓦打了過去。
沒有聲響。
姜小白轉過身來,見自己方才躺的地方站着一個褐色服飾的年輕人,正是林楓。他雙眼黯淡無光,一手執劍,輕輕把瓦片放回原處。姜小白戲谑道:“林兄弟這是做什麽去?”
林楓看了他兩眼:“想不到姜少俠有此閑情。在下失陪了。”腳下一動,就要離開。
姜小白怎容他走,雙肩一晃,便擋住去路,笑嘻嘻地道:“不知林兄弟要去哪裏消遣。”林楓不答,身形一漲,向東掠去。姜小白卻再度擋在他面前。林楓也不多說,突然折返向西,迅捷如電。姜小白暗暗贊嘆,心知這是昆侖飛龍身法,變幻莫測,當即手腕一抖,一支繩镖纏向林楓雙足。林楓劍身一擋,繩镖便在劍鞘上繞了四五番。姜小白自得道:“你還是走不了。”林楓眉頭一皺,猛然低下身子,向院內望去。姜小白見是兩個昆侖弟子穿過走廊,心中一動,小聲道:“喂,你做了什麽虧心事,這麽怕人看見?”
林楓哼了一聲:“姜少俠若要比試功夫,明日請早。”
姜小白歪着頭道:“小爺讓你說,天王老子也推不得。你若不說,小爺就大吼一聲,看你怎麽躲!”林楓臉色一變,卻不說話。姜小白施施然收回繩镖,坐在他身邊道:“月朗星稀,大好時光,小爺這麽個糙人陪着林兄弟,确實有些煞風景。但冷無言叫小爺多留個心眼,你若不說清楚,萬一出了什麽差池,別怪小爺給你來個落井下石。”
林楓嘆了口氣,道:“你起誓,絕不将此事說出去。”
姜小白笑呵呵地道:“小爺起誓,你信?”
林楓道:“我信。”
姜小白眨眨眼睛,以手指天,“啊”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林楓詫異:“完了?”
“嗯,當然完了。反正你信,小爺說什麽都是一樣。”
林楓幾乎閉過氣去:“姜少俠不愧是……咳,在下佩服。”
姜小白狡猾地笑道:“你說吧,反正我絕不說出去便是了。”
林楓點點頭,臉色忽然有些窘,低聲道:“在下去了趟武林城,找,找一位姑娘。”
“啊?哈!”姜小白的眼睛立刻亮了三倍,“哪的姑娘?怎麽回事?”
林楓低下頭,頗為拘謹地将溫柔鄉的事說了,最後道:“她說會在城外等我。可是,可是卻找不見一個人。”他本不是個多話的人,只是平靜的人生突然多出一個女子,多出一份責任,加上昆侖遭逢大變,若不傾訴一番,心中實在憋悶。
姜小白轉了轉眼珠,道:“你看沒看到她長什麽樣子?”
林楓搖頭。
“問沒問她叫什麽名字?”
林楓一怔,苦笑着又搖了搖頭。
姜小白嘆了口氣,故作惋惜地道:“我看你不必挂念她了。”他挺了挺胸,連珠炮似的道,“任逍遙那混蛋身邊是什麽女人?暗夜茶花!明裏是青樓妹妹,暗裏是女飛賊。小爺可知道那群丫頭,就是在男人面前光屁股洗澡也不害臊。準是哪個耐不住旱的小狐貍精打野食。”說完這句,忽然想到雲翠翠,想到她在任逍遙身邊,想到她也耐不住寂寞,尤其想到她勾引任逍遙的樣子,立刻甩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罵道:“他媽的!”
林楓吓了一跳:“姜老弟,你這是?”
“沒事沒事,我有病!”姜小白沒好氣地道,“總之那女人十有八九是騙你的。”
林楓不解:“騙我做什麽?”
姜小白道:“你糊塗!照你說的,屋裏伸手不見五指,你看不見她的臉,自然也看不見有沒有落紅了。依我看,這女人不但不清白,八成還是個醜八怪,诶,所以任逍遙那混蛋才不要她。”林楓聽得不悅,卻找不出話來反駁,只因那晚淩雨然熱情大膽的舉動,實也不太像淑女。姜小白故作老成地拍拍他的肩:“你要把自己跟那種女人綁起來,将來遇見喜歡的女人可怎麽辦呢?既然那女人沒來,你也別想太多,就當做了個夢。”
林楓低頭思索了好一陣,道:“若僅憑猜測便可自毀承諾,世上還有什麽信義可言。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到她,把事情弄明白。若你猜對,也就罷了。若你猜錯,不管她樣貌如何,我都要遵守承諾,照顧她一輩子。”
姜小白一怔,說不出話來,忽聽院中有人道:“姜少俠,林師弟,怪不得遍尋你們不見,原來是在屋頂逍遙。”
林楓見了便問:“紫雲師兄有事?”
紫雲道:“方才韓将軍遣人來說,黃大人與常師叔談得投機,酒宴一時半刻不會散,要我們不必等,早些歇息。”
這句話聲音很大,院中每間屋子的人都能聽清楚。對面屋裏的淩雪煙翻了個身,嗔道:“吵死了。”見淩雨然還站在窗前,撒嬌道,“姐姐,你在看什麽?”
淩雨然看的自然是林楓,只是天已黑透,瞧不清面容。聽到妹妹喚她,便嘆了口氣,悻悻轉回。
淩雪煙像只小貓似的趴在她懷裏,道:“姐姐,你怎麽變得怪怪的?”
淩雨然心中一震。莫非做了女人,當真跟女兒家不一樣麽?她緊張到了極點,強作鎮定地道:“哪裏怪?”
淩雪煙指了指她的發髻:“姐姐的綠玉簪呢?”
“原來她指的是這個。”淩雨然暗暗舒了口氣,想起那支簪子或許還在任逍遙手中,不覺也有些憂色。
淩雪煙坐直身子,板起臉道:“姐姐天天和任逍遙在一起,有沒有——”她故意拖長聲音,抓了抓淩雨然腋窩,“郎情妾意的呀?”
淩雨然惱道:“住口!哪有這樣說自己姐姐的。”
淩雪煙撲哧一聲笑了:“那怎麽綠玉簪都送人了?”淩雨然想解釋,卻想到自己已是林楓的人,萬念俱灰,不覺呆了一呆。淩雪煙見她這樣子,心裏一空,抓着她的手道:“姐姐,難道,難道那姓任的欺負你了?”
淩雨然忙道:“不是!姐姐只是,只是……”她一時想不到話搪塞,“咱們偷跑出來這麽久,爹爹一定會罵。”
淩雪煙神情一黯:“倒也是,不能要爹爹幫咱們出氣。”忽又抓起身側的白玉墜子,“咱們去找我舅舅,讓錦衣衛給姐姐出氣!”
淩雨然哭笑不得:“你呀,快別說這沒腦子的話了。”
淩雪煙辯道:“小時候去京城玩,舅舅和錦衣衛的叔叔伯伯常說,憑我要辦什麽事,只要說一聲就行!”
這話不假。
淩雪煙的母親是京城百味齋二小姐範湄,舅舅是範湄三弟、百味齋大東家範天鹞。百味齋雖是勤行,卻是自永樂朝起便專門伺候皇家的“食衙門”。俗話說,民以食為天,這食衙門自然也是庭院深深。在官,大內禦廚有不少範家弟子,範天鹞時常出入禁宮,與大內十二監掌印太監往來甚密——後妃争寵,都想偷學幾樣點心小菜,讨皇上歡心。她們對範天鹞客氣,下人自然對他更客氣。在野,範天鹞是天下第一劍、雲峰山莊莊主淩鶴揚的妻弟,東廠一衆掌刑千戶、理刑百戶,加上錦衣衛的同知、佥事、鎮撫使,都樂于與範天鹞切磋武藝、吃酒享樂。是以京城中的許多事,範天鹞都說得上話。淩鶴揚管不了淩雪煙,就是因為每次責罰她,她便躲到舅舅家裏,甚至範湄也會賭氣跟去。堂堂天下第一劍家中,若老出這樣的事,忒也不好看,一來二去,淩鶴揚也只得随這小丫頭去了。是以淩雪煙才有這等說一不二的大小姐脾氣,才會認識不少錦衣衛的叔叔伯伯,才會得了龍魚墜子。
錦衣衛雖有官制腰牌,但龍魚墜子也足夠人橫行無忌。在城外時,黃大人一見這墜子便沒了主意,就是一例。龍魚與蟒、鬥牛同列,依本朝衮冕制例,是專用于皇家恩賜臣下的衣冠圖樣,尊榮地位僅次皇族所用五爪真龍圖樣,是以當年□□皇帝賜錦衣衛指揮使着龍魚服,還引起了一陣軒然大波。時至今日,龍魚已成了錦衣衛暗稱,當然,也有人背後罵其為四爪泥鳅。
淩雨然顯然不願依仗錦衣衛的勢力,搖頭道:“小時候的事,你還在當真?快別說這個了,且看看別人對美人圖作何打算罷。”
淩雪煙一怔,笑道:“莫非那位任教主連美人圖的秘密也告訴姐姐了?哎呀呀,他還真是情深意重,下這麽重的聘禮。”
淩雨然知道美人圖是假的,也明白任逍遙散出這圖的用意,只不知如何對別人說。此刻被妹妹揶揄,一時羞惱,狠命撓她腋窩。淩雪煙在被子裏滾做一團,咯咯告饒。淩雨然停手道:“你這些日子又遇到什麽?”
淩雪煙轉了興致,将分別後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像個小孩子似的摟着她道:“姐姐,你不在,我身邊就冷冷清清。姐姐,我們永遠都不分開好不好?”從小到大,她唯一的夥伴便是姐姐,在她心裏,姐姐實比父母都親。
淩雨然道:“別诨說了,快睡。”淩雪煙“嗯”了一聲,乖乖閉上眼睛,沉沉睡去。淩雨然卻睡不着,想到昨晚的事,漸漸口幹舌燥,耐不住輕手輕腳地起身,坐到妝臺前,對着鏡子,以指做梳,将頭發盤起,又從荷包裏取出胭脂擦拭。美人上妝,越發明豔,她又已是個真正的女人,更多一份妩媚,只是……
她撫着臉頰。忽然落下淚來。
那個黑衣女人是誰?為何要害自己?林楓若知道真相會如何?自己何去何從?可還有資格喜歡別人?
淩雨然越想越傷心,悶了許久的委屈發酵起來,眼淚洶湧。又怕吵醒妹妹,狠命咬着衣袖,噎噎許久,才默默拭去淚痕。正要将胭脂收起,卻發覺自己的荷包有些不一樣。
顏色雖還是淡淡藕荷,圖案卻從鴛鴦變成了一副讓人臉紅的春宮圖。淩雨然吓了一跳,猛将它攥在手心,指甲幾乎折斷。
任逍遙說要送一件東西給自己,莫非就是這個?她将手掌攤開,看着繡圖,腦中閃過任逍遙略帶挑釁的模樣,還有熱烈綿長的吻,不覺情思湧動。
她是個有教養的女子,從來都以為男女之事肮髒可恥。可是昨夜的回憶卻是那樣奇妙,溫柔,熱烈,真實,感動,所有的語言都無力形容。林楓愛撫她的時候,她不但感覺到對方結實寬厚的身體是那樣令人着迷,更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身體是那麽纖秀、細膩、敏感。二十年來,她竟然第一次注意自己的身體,這感覺猶如……
一朵含苞千載的花兒,忽然開放在一個不經意的夜裏?
她突然極想把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再撫摸一遍。這念頭令她又是惶恐,又是羞愧,手卻已不自覺地在腿上游走。
人的身體是多麽奇妙,為什麽自己從來沒有留意過呢?如果昨晚不是林楓而是任逍遙呢?她的心越跳越快,就在這時,屋頂忽然傳來一聲清叱,緊接有人沉喝:“什麽人!”睡在床上的淩雪煙猛一翻身,匆匆說了句“姐姐小心”,便從窗子跳了出去。
淩雨然驚覺,熱烈迷茫的情緒蕩然無存,衣衫已被汗水浸透,手指觸及冰涼的雲靈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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