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卷二快意城 崆峒勇激金風蕩 (1)

十四崆峒勇激金風蕩

花廳兩面環水,背靠假山,正面一條鵝卵石小徑連着花圃。花圃中金菊吐蕊,滿眼燦燦橙黃,與桌上通紅的陽澄湖大閘蟹相映成趣,空氣中飄着桂花酒的甜甜香味。

這裏是黃大人的私宅,周邊一個下人也沒有。酒已燙過三四回,冷無言三人已坐了許久,卻仍不見黃大人蹤影。常義安心中有氣,但見冷無言坐得穩如磐石,也不好拂袖而去。鐘良玉倒是自斟自飲,還勸了冷無言和常義安幾杯酒。

暮色漸臨,四個黃衣小婢過來掌燈。鐘良玉劈手拉住一個,道:“你家主人若再不來,鐘某要走了。”他雖然心心念念将長江水幫帶入正道,卻仍免不了些許草莽氣息。

小婢吓了一跳,一個勁向後躲閃,結結巴巴地道:“老爺他,他在會客,稍後就,就來。”

鐘良玉冷笑:“那位客人,比冷公子還尊貴些麽!”

小婢臉色慘白,其餘三人縮在一旁不敢出聲。忽然一個嬌俏語聲傳來:“鐘幫主息怒,奴家陪諸位喝幾杯。”

不知何時,菊花叢中多了一個女人。她梳着楊妃堕馬髻,髻上綴滿珍珠,在燈下閃着幽幽的光。一身蔥綠窄袖長裙,映着嬌柔如花的臉,就像桂花酒香鑽入脾胃,馥郁得令人未飲先醉了。

鐘良玉不覺松開那小婢,道:“鐘某原以為這裏沒別人了,原來黃大人還懂得金屋藏嬌。”

綠衣女子款款走進花廳,将一束金菊放在桌邊,笑吟吟地道:“你們男人呀,哪個不想着金屋藏嬌?何況是黃大人這樣有錢有權的男人!”說着,拈起酒壺,替三人滿酒,“這時候螃蟹正肥,大人多喝幾杯、多說幾句是常有的。諸位英雄不會為這點小事生氣罷?奴家敬三位一杯,算是替大人賠不是了。”見無人端杯,這女子也不見尴尬,斜簽着坐下,輕搖羅扇,一雙眼睛直勾勾看着三人,“三位是嫌酒不好,還是嫌奴家的人不好?”

這女子美得風韻十足,卻毫無淫媚之氣,無論怎麽看,都是個可人疼的尤物。若是尋常男人見了,一定會生出非分之想。可惜她對面的人,卻一個尋常男人也沒有。常義安根本不看她,鐘良玉雖然看她,心裏卻念着蘭思思,只有冷無言看着她,并說了一句話,三個字:“你是誰?”

綠衣女子提起裙角,挪了挪身子,輕聲嘆道:“奴家是個苦命人,也不知是大人第幾房小妾,只知這宅子是大人買給我的。”她忽然笑了笑,卻有些凄涼味道,“諸位看這裏像不像個漂亮的墳?不知将來我的墳會不會有這麽漂亮。”

普通的墳埋的是人,這座墳埋的卻是她的青春年華。這世上不知還有多少美貌女子,正葬在這樣的墳裏。冷無言三人心頭一震,綠衣女子卻用羅扇掩嘴一笑:“看我說的是什麽,我喝得多了,讓諸位見笑了。”

鐘良玉突然想到蘭思思,想到自己也給她買了一座莊園,卻沒有去陪伴過她,她會不會也有身在墳茔的感覺?這綠衣女子知道自己妾室的身份,尚如此凄涼,蘭思思卻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還懷了他的孩子。她失去孩子以後獨守空房,該是怎樣的凄楚無助?可恨自己,連她的屍身都無法保全。鐘良玉重重嘆了口氣,态度溫和許多,道:“你叫什麽名字?”

綠衣女子低眉道:“奴家沒有名字,大人叫我小雲,別人叫我雲姑。”

冷無言突道:“黃大人在陪什麽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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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還未答話,□□中傳來韓良平的聲音:“大人陪的客人,表少爺也認識。”他走進花廳,笑了笑道,“餘傳辛餘先生,還有太平府衛指揮使梁度梁大人。”

餘傳辛這個人冷無言的确認識。因為他是寧海王世子朱灏逸的伴讀、門客、朋友和軍師。“果然所料不錯,表兄那邊定有變故。”冷無言一面暗忖,一面道,“他可知我在這裏?”

韓良平點頭:“現在該是知道了。”看了看小雲,又道,“夜裏風涼,雲姑早些回房休息吧。”小雲聽了,乖乖站起來往外走,經過韓良平身邊的時候,卻輕輕捏了捏他的胳膊。冷無言看在眼裏,不覺皺眉。

莫非這兩人還有什麽特殊的關系?

待小雲走遠,韓良平看了看常義安和鐘良玉,欲言又止。

冷無言道:“這兩位的身份韓大哥是知道的,有什麽事但說無妨。”

韓良平這才正色道:“餘先生想問表少爺,我等欲赴沿海助寧海王府抗倭之事,江湖上有多少人知曉?”

冷無言心中一震,常鐘二人也變了臉色。

八月十五海寧觀潮宴,寧海王世子朱灏逸宴請江南各府衛熟絡好友,名為飲酒賞潮,實為共議抗倭大計。此舉得到十九位府尹、一百七十三位府衛指揮使響應。青陽縣百戶長薛武剛,黃大人,梁度,韓良平等人俱在其中。這件事若洩露,非但寧海王府要被安上一個結黨營私、圖謀不軌的大罪,連這一百八十二人也難保全。

冷無言手按桌面站起:“韓大哥,究竟出了什麽事?”

韓良平沉聲道:“數日前,有人向南直隸承宣布政使司衙門和應天巡撫衙門投了密函,将我們所議之事說了個一清二楚,只差把名冊呈上。江山風雨樓查到,這件事是舟山一帶的倭寇所為,為絕後患,殘山樓弟子悉數全出,與舟山倭寇同歸于盡。”

冷無言臉色劇變,緩緩坐回位子上,良久才道:“如此這秘密還會不會外洩?”

韓良平道:“韓某不知,就是餘先生也不知。”

冷無言已明白餘傳辛的來意。他不來見自己,是要借酒宴探一探黃大人和梁度的底。冷無言知道這個人處事冷靜,公平得從不顧及任何人情面,定會再來探昆侖派和長江水幫的底。為免雙方不歡而散,冷無言道:“冷某可以擔保,江湖朋友絕無可能洩露此事。”

韓良平眼中閃過一絲不安:“表少爺別把話說得太絕。”他瞥了一眼鐘良玉和常義安,“此事幹系重大,我等項上人頭随時可能搬家,便是親族也難逃。”寧海王府內衛被悉數賜死的事,于江南軍界震動極大。“縱使韓某不惜性命,可崆峒派五門弟子的身份卻抹不掉,若有人借題發難,牽連到師門,各府衛同門的日子可不好過。”

冷無言瞳孔微縮。他明白,韓良平的話不無道理。大明兵制,軍戶人家非獨子或絕嗣,不得轉為民籍,亦不得讀書、經商,是以軍戶子弟從小便要拜師習武,并且非九大派不可。無他,只為九大派是朝廷敕封的武林正統,更是接近掌握晉升大權的勇武堂唯一途徑。九派中,軍戶人家首選崆峒。一則崆峒武學博雜實用,二則崆峒沒有清規戒律,三則出師比其餘八派都要快。幾十年下來,從小旗、總旗、百戶、千戶、指揮佥事、指揮同知直至指揮使一路擢升的崆峒弟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們彼此結交,提拔同門,崆峒出身的人自然被各地官員高看一眼。是以人們都說,天下有兩個崆峒派,一在崆峒,一在兵部,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韓良平為師門考慮,再合情合理不過。

鐘良玉忽道:“韓将軍此言,是信不過我長江水幫,還是信不過昆侖派,抑或說,信不過九大派?”

韓良平憨憨笑道:“鐘幫主多慮了,表少爺的朋友,豈會有錯?請二位來此,實是因餘先生久慕昆侖派與長江水幫俠名,渴盼與兩位結識,希望武林中人加入抗倭義軍。”

常義安還在思索,鐘良玉已道:“這也是稀奇。這位餘先生何以一面懷疑我們,一面拉攏我們?”他問的是冷無言,卻不期望他回答,“常掌門是武林城主,九大派的事我不管。但長江水幫的事,卻也不是我鐘良玉一人說了算。敝幫水寨上千,英雄過萬,鐘某不過是個領頭人。十八路大寨主給我鐘家面子做幫主,是指望鐘家為他們謀利,不是要鐘家把他們幾輩子攢下的人手船只拼光。海戰不同水戰,在下沒有把握将大部分兄弟帶回來,恕難從命。何況,”他不無譏诮地看着韓良平,“這事情本該水師去管,莫非他們都随那姓鄭的太監去西洋,樂不思蜀了?”

韓良平臉色一沉,未及答話,就聽一個淡淡的聲音道:“鐘幫主快人快語,坦坦蕩蕩,在下拜服。”

小路上緩緩踱來一個書生。他三十幾歲年紀,一身寶藍長袍,手中把玩着一柄玉骨折扇。樣貌儒雅不凡,只是臉色焦黃,雙唇慘白,身形消瘦不堪,除了那雙精芒四射的眼睛,全身無一處不像個進了棺材的人。這樣一個幹巴巴的人身後,卻跟着兩個鮮果般的粉衣女子。兩女的服飾、妝容、長相完全一樣,就像彼此的影子,雖然容貌算不得絕色,卻也令人難忘。

冷無言颔首道:“餘先生。”又看着兩個粉衣女子,道,“你們也來了?”

左邊一個微笑道:“世子要我們姐妹來,我們姐妹自然來。”

右邊一個咯咯笑道:“世子不要我們姐妹來,我們也想看看表少爺,看看韓師兄。”

她們的聲音也一模一樣,都像出谷黃莺那麽動聽。

衆人心知這病書生就是餘傳辛,但這對孿生姐妹何以稱韓良平為“師兄”,卻不得而知。左邊的女子看出衆人疑惑,抱拳道:“我叫杜蘅,這是我妹妹杜若,奉世子之命保護餘先生。韓将軍是崆峒杜掌門的得意門生,杜掌門是我姐妹的伯父,這可不是師兄了麽!”

鐘良玉斟了一杯酒,失笑道:“原來崆峒派與寧海王府的淵源在這裏。”

冷無言面露尴尬,餘傳辛卻不以為意:“在下剛剛與黃大人說了幾車拐彎抹角的廢話,鐘幫主直抒胸臆,話雖刺耳,卻刺得在下甚是痛快。”他深知江湖人最不喜歡官場那一套,是以一張口也是簡單直接,無半絲酸腐氣。鐘良玉神色果然緩和不少。餘傳辛又道:“聽方才鐘幫主一番議論,在下便不必将那些場面話拿來讨嫌了。餘某此來,乃是代世子殿下,向長江水幫借戰船千艘,以抗倭寇。鐘幫主需要什麽只管提,不論錢或碼頭,還是通埠牒文,只要王府能給,世子殿下決不推辭。”

鐘良玉颔首道:“餘先生果然不凡,不愧是王府第一智囊。只是,在下想先問明另一件事。”頓了頓,道,“東海碣魚島孫島主是否參與此事。”

倭寇為海賊,海戰自然是海船更合适;餘傳辛要他提條件,他便須想法子打探清楚對方的底價。這心思餘傳辛心知肚明,惋惜道:“孫島主的确參與了此事,只不過,他是與九菊一刀流站在一起的。”杜若接着道:“這個老王八蛋老來糊塗,若不是他,殘山樓的兄弟們也不會全軍覆沒,早知如此,倒不如半年前讓他死在合歡教手裏!”冷無言聽得嘆了口氣。半年前海上生明月之宴,孫自平僥幸沒死,竟投靠九菊一刀流,害得殘山樓俱滅。

忽然一個冷而僵硬的聲音道:“即便他不投降,碣魚島也是主人的。”

花廳四周突然出現了三十餘名綠衣蒙面武士,手中的彎刀挑着明晃晃的光暈。□□中立着兩人。前面的赫然是小雲。她花容失色,脖子上橫着一柄細細長長的彎刀,身後站着一個綠衣武士。

倭寇!

淩雪煙身子一轉,雲霞劍光華大盛,兩刀齊斷,立刻又有四人補上,排成一線砍來,時間拿捏不差半分。淩雪煙一劍揮出,連斷三柄鋼刀,只覺手臂發麻,見了第四柄刀,唯有閃避。待轉過身來,就見四面屋頂的殺手都在收網,自己劈開的缺口因是縱口,已然隐沒。其餘倭寇或是圍攻林楓和姜小白,或是打出四角寒星镖。姜小白大呼道:“先救人!”繩镖一收,兩拳擊出,砰砰兩聲,擊飛圍攻之人。丐幫蓮花掌以他如今的功力使出,已是脫胎換骨。

林楓原是不忍下殺手,此刻見己方多人負傷,布滿毒釘的大網越收越緊,将心一橫,劍尖吐出,刺中一人,趁勢躍起,一招飛龍擺尾,又将困住他的人迫退,再縱身一躍,落在淩雪煙身側。兩人将劍舞成風車,叮叮聲不斷,四角寒星镖都被擊落。

姜小白正想偷襲收網之人,卻聽到一陣刀聲自後襲來。憑聲音他斷定此人武功不弱,不敢硬接,掠出丈許遠,回頭見是個統領模樣的綠衣人,笑罵道:“今日怎麽遇見了一群烏龜王八蛋,身上頭上盡是綠油油的?”這人不言不語,長刀劈面斬下,又快又狠。姜小白罵了句娘,身形暴起,越過刀鋒,雙拳向他頭頂打去。綠衣人變招也快,刀刃一翻接他的拳。

他快姜小白更快,雙拳一晃,避過刀鋒,接着身子一縮,整個人榔頭一樣砸了下來。綠衣人砰地一聲被砸得飛了出去,在屋頂滾了兩滾,才又站起。這哪是什麽招式,根本就是小孩子胡鬧。可這胡鬧偏偏奏效,姜小白趁他立足未穩,搶攻過來補了兩拳,打得綠衣人悶聲後退。

哧啦哧啦數聲響,淩雨然用雲靈劍将細網割破。盛千帆甫一脫身,便掠到淩雪煙身邊,幫她擊退一個敵手,急道:“淩姑娘,你沒事吧?”

淩雪煙沒事,更沒好氣:“都怪你,你們盛家,沒來由好好的寶劍不開鋒!”

盛千帆一愣,就聽與姜小白拼鬥的綠衣人厲喝一聲,所有殺手手中頓時飛出一片暴雨般的四角飛镖。衆人用兵器去擋,綠衣人大呼一聲“特泰勒特”,一個倒掠投入夜色。其餘人聽了這一句,紛紛撤走。姜小白打得興起,大喝一聲“追”,昆侖四劍被細網困了許久,憋了一肚子氣,正待展動身形,就聽餘南通沉聲道:“窮寇莫追!”

姜小白對丐幫四大長老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懼怕,聽了這話,便悻悻跳下屋頂。昆侖四劍也擔心對方是調虎離山之計,沒了追擊的心思。雨孤鴻卻有些焦急:“不知冷公子那邊有無變故。”

龐奇豪怒道:“咱們這就殺到那狗官的別院去,把表少爺救出來!”

柳岩峰道:“稍安勿躁。若是那邊無事,我們這樣殺過去豈不是給表少爺添亂。”

龐奇豪雙眼通紅,吼道:“這幫龜孫子都已殺上門來,咱們難道不做聲嗎!大哥,你別忘了,咱們兄弟的仇家!”想到黃河六俠只剩四人,柳岩峰也幾乎失控,但沉了片刻,仍定定說了兩個字:救火。

火已燒紅了半條街,想不到這些殺手的火器如此厲害。驿館和街上的人都拿起桶盆舀水滅火,搶運東西。這些江湖人自也不甘落後,何況這火是因他們而起,便是淩雪煙也将白衣蹭髒了大半。清閑的除了傷者,只是淩雨然。

她已看清了林楓的模樣,心中翻江倒海,不知是喜是悲,只怔怔發呆。冷不丁一個驿卒腳下一滑,水桶翻滾,半桶冷水澆在淩雨然身上。驿卒知道她是韓将軍的人領來,猜着必有來頭,忙不疊賠不是。淩雨然沒說什麽,淩雪煙卻揪着他罵道:“你沒長眼睛!這麽寬的路哪裏不好跌,偏要跌在我姐姐身邊?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欠修理!”

驿卒一條手臂被淩雪煙箍得生疼,也來了氣,龇牙咧嘴地道:“哎喲,哎喲,姑奶奶,這麽寬的路,哪裏不好站,偏要站在門口?”

淩雨然正要勸阻,就聽林楓道:“淩姑娘,救火要緊,有話以後再說。”

淩雪煙立時憶起武林城中的事來,放手道:“林楓!我還沒問,你用的是什麽劍法,怎麽與昆侖七劍不一樣?

林楓想不到她這個時候還惦記着武功劍法,不由苦笑:“在下自小跟着師父,師父是個厚古薄今的人,他常說,乾元七星玉龍天罡劍華而不實,遠不如本派宋代一位掌門所創的龍形八卦劍,還說我的性子與這劍法頗合。”

淩雪煙“哦”了一聲:“以後再和你切磋。”又似想起了什麽,挽着姐姐手臂,道,“別以為我要仗着寶劍欺負你,我可以借姐姐的雲靈劍給你,或者,盛千帆那家夥的劍也不錯。他和姐姐的性子都好到不行,只要朋友開口,九成九不會拒絕。不過,你最好還是自己借,否則便要欠我情了。”說着将淩雨然向前一推。

林楓心中暗笑淩二小姐的天真直率,敷衍着說了句“是”,一擡頭,卻與淩雨然目光相碰,只覺她溫柔高潔,不染纖塵,一股柔意自胸中湧起,竟看得呆了。淩雨然乍然與他離得這麽近,心咚咚跳得厲害,頭越垂越低。林楓發覺自己失态,連忙望向別處。想到那個合歡教的女子,想到自己對她的承諾,心中汗顏無地,暗暗将自己罵了一通。此時火已撲滅,衆人計議之下,餘南通、牟召華和昆侖四劍護送傷者到丐幫堂口去,餘下八人悄悄去探黃大人的私宅。

韓良平身子一震,叱道:“大膽倭賊!”雙腕一翻,一對鐵鈎亮了出來。

武士咧嘴一笑,将彎刀在小雲脖頸間蹭了蹭,一道細細的紅線冒了出來。小雲尖叫一聲,全身都軟了。若非武士提着她的衣領,怕是要癱在地上。武士道:“韓将軍還是歇一歇。”他語氣古怪,吐字僵硬,果非漢人,“諸位也都歇一歇。”

韓良平見小雲眼淚汪汪地瞧着自己,不敢動彈,再看冷無言、鐘良玉和常義安三人也是端坐不動,臉色難看至極,心知他們必是着了道,卻想不通為何對方一出現,己方三人便着了道,這下毒的手段和速度未免太過駭人。更想不通這些倭寇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蕪湖地界。難道說,他們不滿于劫掠沿海所得,竟開始打內河港口的主意麽?自己身為指揮使佥事,此時若被上頭知道,恐怕前程難保。想到此,韓良平冷汗不覺流下。

唰唰兩聲,杜蘅杜若展開鐵扇,護在餘傳辛身前。杜蘅道:“你是九菊一刀流哪把菊刀,敢到這裏放肆,不怕太平府衛麽!”

武士狂笑道:“梁度在我們手中,韓良平的女人在我們手中,你們沒有高手了,是誰吃?”笑聲一停,又肅然道,“青雲似萍葉中浮,日徹雲中直見菊。”

接着又說了一句,卻不是漢話,也不知何思。冷無言卻已猜到這些人是綠雲菊刀的殺手。想到任逍遙說過“綠雲刀組,善木遁術”,正要提醒韓良平和杜家姐妹小心,就聽杜若冷笑道:“原來韓師兄的女人是黃大人的小妾,怪不得這幾年兩位走動頻繁,交情頗深,原來是……哼哼,我都替你臉紅。”

韓良平一張臉漲得通紅,寬大手掌微微顫抖。餘傳辛卻道:“杜若,不得無禮。”一頓,又看着對綠雲,“你們想要什麽?”他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但神色如常,衆人也便鎮定下來。

綠雲操着不太流利的漢話道:“要美人圖,要命!”

冷無言不覺冷笑:“貴主倒也痛快,既如此,刀主便來取我性命罷。”他知道自己出不了手,卻清楚這群倭寇向來忌憚自己,便不露出半絲憂色。

綠雲果然躊躇,突道:“韓将軍,你,不想誅九族,不想這女人死,就為主人效力。殺了他們,你就是指揮使,就是平叛功臣。”一句話說完,花廳外忽然推進兩個五花大綁的人,一個是黃大人,一個是太平府衛指揮使梁度。小雲已是魂飛魄散,大哭道:“平哥,平哥,救救我。”

黃大人臉色驟變,罵道:“賤婢!賤婢!還有,還有韓良平你這莽夫,竟敢勾搭我的愛妾!我本來不信的,誰知你,你,你竟然……”一口氣喘不過來,只不停地翻着眼睛。

梁度卻還有幾分風度:“韓老弟,你和黃大人的事我不管,但勸你一句,女人有得是,你我的交情,可沒有第二份。”

韓良平緊抿雙唇,目光停在小雲身上,粗大的青筋在額角扭動,好像一條條油鍋裏的蚯蚓。九菊一刀流雖然不知道那份名單,但他韓良平榜上有名,卻是不争的事實。他若指證寧海王府确有密謀,無論謀的是什麽,皇上也不會容許這樣的行為存在。若他殺了梁度、黃大人和冷無言等人,可算“平叛”有功,不僅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指揮使,說不定還可額外擢升,更可以名正言順地和小雲雙宿雙栖。就算他不指證,別人也難保不做這樣的事。這樣一來,別說韓家在冊軍戶子弟,就是沾親帶故的,也難逃一死。

一邊是高官美人,一邊是萬劫不複,換你,你怎麽選?

梁黃二人看着韓良平的神色,心中越來越沒底,通身冷汗涔涔。綠雲見了,不失時機地添了把火:“梁大人,不死,要告訴一百八十二名字。”

梁度沒開口,黃大人已搶着道:“我說,我說,但你要先殺了韓良平和這賤人……”

梁度眼睛一瞪,罵道:“姓黃的,你!你他媽竟然背信棄義!你還記得當日的誓言麽!”

黃大人瞥着韓良平,争辯道:“是他們先對不起老夫……”

“住口!”韓良平突然轉身,一雙眼睛瞪得通紅,怒叱道,“對不起?小雲賣身葬父,我只等她辦妥喪事便迎娶進門,可你,你看上她,不問青紅皂白強搶入府。我若不是為了都司和布政司的臉面,恨不得将你碎屍萬段!究竟誰對不起誰,你說,你說!”

黃大人一怔:“什麽?什麽強搶?老夫為官數十載,說不上兩袖清風,但自問不愧百姓!你信口雌黃,含血噴人,你……你以為編出這通話,就可以名正言順殺我?哈哈哈,韓良平,你殺了我們,也不過是個為了女人通敵叛國的畜生,還想充什麽英雄好漢!”

韓良平果真被這話拿住了軟肋,不知如何是好。杜家姐妹見狀怒道:“韓良平,你敢背叛世子投靠倭賊,”一語未了,鐵扇已齊刷刷對準了他,“別忘了你是崆峒弟子,就算律法懲不了你,崆峒也不會放過你!”

餘傳辛見韓良平神情痛楚,忽然開口道:“這件事,韓将軍可以慢慢考慮,我是不急的。”他口氣溫和,波瀾不驚,似是一點也不擔心自己安危,轉頭又道,“餘某想知道,綠雲刀主從何得知黃大人和梁大人參與了此事。刀主可否見告?”

綠雲偏偏不說:“餘先生,主人請你七次,你不答應,到現在,沒有辦法,主人要你死,真是可惜!”說着,将小雲頸間的刀推了半寸,小雲立刻嗚嗚大哭,哭得人心頭難過。韓良平眉頭緊蹙,雙肩微微擡起。杜家姐妹心知他要出手,更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卻不知他打算向誰出手,只能屏息提氣,小心提防,花廳裏霎時靜如無人。

“別殺我,別殺我!”黃大人忽然嘶聲喊了起來,“蘇州府,松江府,寧波府,衢州府,泉州府……”

韓良平狂吼一聲,雙鈎幻為兩道閃電飛出。哧啦一聲,黃大人開膛破肚,撲倒在地,血濺了韓良平一身。梁度半邊身子也被血染紅,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殺得好,殺得好!”韓良平轉身,将帶血的鋼鈎一橫,喝道:“大明太平府宣武将軍韓良平在此,倭賊速來受死!”言畢身形暴起,鋼鈎撕向綠雲手腕,正是崆峒派醉門絕藝文醉鈎。

綠雲劈手将小雲推了出去,身形倒退,口中道:“辛叩尤勒特!”周圍武士齊齊舉刀砍來。杜家姐妹鐵扇一展,扇緣锵锵锵迎上數把鋼刀,所用招式,正是崆峒花架門笑傲乾坤風流扇。花架門雖在五門之上,杜家姐妹卻不是從飛龍門練起,是以功底不純,若想擋住這些倭寇,幾乎是不可能的。冷無言心念轉動,突然道:“梁大人!”杜蘅猛醒,揉身來至梁度身側,割斷繩索。梁度一腳踢飛一個武士,奪過彎刀将其立斃,三人護住廳中衆人,突聽韓良平一聲悶哼。

他為了保全小雲,肩上挨了綠雲一刀,正待回身,卻覺小腹一涼。

出手的竟是小雲。

她一擊得手,倒掠而起,飄飄落在金菊叢中,微微笑道:“平哥,你竟不惜我的命麽?”

韓良平腹下血流如注,臉色慘白,失聲道:“你,你竟懂得武功,你究竟是什麽人?”

小雲不答,看了綠雲一眼:“平田次郎!”綠雲立刻持刀撲入花廳。

韓良平渾身顫抖起來,嘎聲道:“你,你才是綠雲刀主?”小雲冷然一笑,神情肅穆地說了句什麽。韓良平聽不懂,臉色卻已慘白:“你,真是你!你這女賊,你來蕪湖幹什麽!”

小雲道:“你總算對我真心實意,便是告訴你也無妨。寧海王府中秋聽潮宴的消息一傳出,主人就猜到世子和餘先生必有大事,命我查明此事。崆峒派與寧海王府關系甚密,便是杜掌門的堂女也給了世子做丫頭,你是屈指可數的五門弟子之一,還做了官,我自然要接近你。我先扮作孤女賣身給你,再扮作歌姬委身黃大人。如今你可明白了?黃大人雖然好色,卻也算個好官,從不做強搶民女的事。你恨了他這許多時日,我真替他叫屈。哈哈哈,他根本沒有搶過你的女人,恐怕他到死都不明白你為何恨他!”

韓良平額頭青筋暴起,鮮血從傷口汩汩流出,一雙手顫抖不止。

小雲忽然狂笑起來:“你可知道寧海王府的秘密是怎麽洩露的?就是你的夢話啊,你從不知道自己睡覺時會講夢話麽?我再在黃大人那裏吹吹枕邊風,自然什麽都探聽到了。”她的聲音突然拔高,叽裏咕嚕說了一大通,花廳中那些武士的攻勢登時更加淩厲起來。

韓良平一張臉漲得紫茄子一般。他不敢向黃大人要人,只能與小雲私會。那時他還感慨自己遇到一個癡心女子,恨自己不能為她做主。誰想此刻被她講出來,竟這般難堪。韓良平恨恨罵句“賤人”,揚起雙鈎殺了過去。

冷無言見狀大呼“當心她木遁術”,卻為時已晚。韓良平一入花叢,就覺腳下土石震動,菊花飛上半空,片片凋落,花瓣将他團團包圍,如漫天金色飛雪,小雲竟不見了。韓良平一怔,耳中驀聽一聲細細刀鳴自後傳來,身形一跌,避開刀鋒,回身見小雲已褪下長裙,露出綠色束身裝,手中一柄綠鞘彎刀,刀柄上一朵綠雲菊花。她沖韓良平一笑,閃進花叢,竟然又不見了。

韓良平欲追,突然腳下一空,足踝不知被什麽箍住,一道刀光自丹田一線橫斬,身後卻響起一陣吃吃笑聲。韓良平正手一鈎擋住長刀,運起千斤墜向下猛踩,反手一鈎向身後甩去。只聽當地一聲,長刀彈飛,韓良平身子下沉兩尺,泥土沒至膝蓋。不料長刀不知為何飛旋返回,比前次更快,仍是橫斬,恰在喉嚨一線。韓良平見長刀連着一截鐵線,猛悟自己身陷機關,當下雙鈎同出,将長刀卡住,運力一提,足踝箍勁果然松動了些。小雲的聲音卻自身後響起:“平哥真是聰明,可惜……”

語聲突被刀嘯淹沒。韓良平向後猛倒,雙鈎提起長刀,嗆地一聲迎上,鋼鈎帶着長刀打了個旋兒,鐵線立時将小雲的刀纏住。小雲若退,韓良平雙足便可得脫,若不退,就要喪命鈎下。無論如何,韓良平算自己定會得脫。

誰知小雲居然撒手丢刀,一個魚躍鑽進花叢,又不見了。

韓良平翻身躍起,撕下一片衣角,勒在小腹傷口處,心中陣陣哀痛。

對小雲,他是真心想要娶回家,哪裏想到她竟是九菊一刀流的人,還從自己這裏探得了寧海王府的秘密。于公,這女人必須死,所有聽到那幾個知府名字的敵人都必須死。可是于私,他不願小雲死在別人手上,更不願接受她是倭寇的事實。

想來想去,唯有自己親手殺她。

韓良平心如刀絞,猶如自己死了一遍,忽将雙鈎一擺,大聲道:“小雲,你出來,你我做個了斷。”

花叢枝葉簌簌震動,然而一眼望去,哪裏有小雲的影子。花廳傳來一聲嬌叱,不知是杜蘅還是杜若肩頭中刀,已經撐不下去。倭寇卻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一片刀光自頭頂劈下。二女鐵扇一擋,撲通一聲跌坐在地。梁度無暇援手,急得大叫,然而一道白光閃過,倭寇的刀已全部折為兩段。

承影劍!

冷無言面容冷峻,竟慢慢站了起來。

鐘良玉和常義安面露驚訝,杜家姐妹又驚又喜。平田次郎卻心中一寒,其餘武士也不由退了半步。

去過沿海的人都知道義軍兩大高手——華山一劍展世傑,冷面邪君冷無言。這兩個人是連九菊一刀流也不願碰的對手,所謂“寧遇展教習,不近冷公子”。遇到展世傑,只要繳械,多半能留得命在。若是碰到冷無言,除了死,便是死!

平田次郎看着冷無言,猛地咽了口唾沫,獰聲道:“假的!你中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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