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卷二快意城 美人圖出運帷幄 (1)
十五美人圖出運帷幄
韓良平好不容易對村民講明了道理,調了官船江邊等候,小雲卻直接将二十幾個孩子押上船。韓良平不由怒道:“你要幹什麽?”
小雲媚然道:“平哥,我知道你對我的心,你放了我,蕪湖容不下你,那些大人為了給上面交代,一定會拿你頂罪。不如你跟我走,作對快活鴛鴦,以你的武功,主人一定會……”
韓良平不等她說完,一巴掌甩了出去:“你做夢!”他一雙眼睛滿是血絲,“休想利用我護送你!快放了這些孩子!”
小雲後退三步,冷笑道:“放?笑話!沒這些護身符,我怎麽離開長江?你要麽跟我走,要麽立刻滾!”
韓良平暴喝一聲,縱身前撲,一對鋼鈎向小雲咽喉劃去。
現在他只想讓這女人去死,馬上去死!
小雲擰身避過,長刀出鞘,蕩開他雙鈎,喝道:“走!”衆武士立刻揚帆起錨。
岸上村民見了,陣腳大亂,有些人躍入水中,有些人架了小船,哭喊着自家孩子的名字追來。姜小白還沒反應過來,就聽一陣密促的馬蹄聲馳來,梁度引兵将碼頭圍住,二百□□手列陣張弓,箭在弦上,箭尖已對準了船上倭寇。
小雲見了,對手下指指點點,便有七八個武士将孩子排成人盾。平田太郎吼道:“你們放箭,我們殺人。”
衆人心裏一驚,眨眼間風助水勢,船已蕩開一段距離。衆人大急,就聽嗖地一聲,穿雲小箭自柳岩峰袖中飛出,嘣地射斷帆繩,船帆撲啦啦滾落,船速立時慢下來。小雲氣急敗壞地說了句什麽,兩個武士趕忙去接帆繩,餘下加緊操船。韓良平道:“你們跑不了了,趕快投降!”雙鈎詭谲如電,漸漸将小雲逼到舷梯。岸上梁度見她到了這一側,大喝道:“射死那女賊。”
兩排箭羽立時齊刷刷向小雲飛去。
小雲收刀後撤,拎起兩個孩子的衣領,擋在自己身前。孩子們哇哇大哭,韓良平睚眦欲裂,雙鈎舞成一個屏障,将箭羽彈飛,自己卻被數箭射中。小雲狂笑道:“平哥,平哥,你還是心疼我的。”話音未落,船帆呼地升起。小雲高聲道:“柳岩峰,你聽好了,你若敢出一箭,我就敢殺一人!”
柳岩峰滿腔怒火,卻真的不敢出手。梁度卻不管這一套,正要下令放箭,韓良平的聲音遠遠飄來:“梁大人,你不能賠上這些孩子性命。”
周圍百姓猛然醒悟,跪倒一片,哀聲懇求:
“梁将軍,梁将軍救救我家小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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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拿犯人,也犯不着墊上人命。”
“梁大人開恩,梁大人開恩,不能放箭,不能啊!”
……
韓良平凜然道:“梁大哥,你聽聽吧。咱們學藝從軍,本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保護自己的親人,怎能為了……”他不敢當衆說出抗倭這樣的機密,遲疑了一下,才道,“怎能為了緝拿犯人,平白賠上百姓性命。何況,何況這是孩子,你看看,這是一群孩子啊!”
□□手聽了,已有一半垂下臂膀。梁度心中也是一團亂麻。這些倭寇只要有一個跑了,那五位知府便保不住了。可是為保這五人犧牲二十幾個孩子,值得麽?一擡頭,眼見船已駛向江心,暗忖道:“黃大人死了,這件事雖可用倭寇搪塞過去,畢竟是我轄下出了事,若不打個漂亮仗,如何交代。再則,即便不放箭,這些孩子也難逃一死,莫非還指望倭寇送他們回來不成?”想到此,梁度将心一橫,大聲道:“放箭!”
“誰敢!”
韓良平聲震長空,卻一口鮮血噴出,再也說不出話。□□手見佥事大人如此,不覺松了弓弦。梁度怒道:“你們竟敢抗命!”
□□手不敢。
數百箭矢掠過江面,直奔船上而去。岸上立刻響起一片撕心裂肺的哭聲。
韓良平心頭抽搐,雙鈎飛舞,将箭雨蕩開。然而他一人怎能護住整艘船,已有數個孩子被流矢射中。他咬得牙根出血,卻無法施救,大喊一聲,身子晃了兩晃,倒地不起。
箭雨中只聽一聲怪叫,姜小白縱身飛掠四丈,點在江中一艘小船上,再騰起時,人已沖入箭雨。人群中一片驚呼,淩雪煙尖叫道:“你不要命啦!”
姜小白怎麽可能不要命!
右掌一翻,一道紅線飛出,憑空抖起一個三丈寬的圓弧,飛箭撞上圓弧,噼啪響個不停,墜入江中。姜小白一口氣用完,身子下落,左掌卻射出另一支繩镖,奪地一聲釘入倭寇的船,随後撲通一聲掉進江心,卻扯着繩子大喊“這裏這裏”。 梁度一怔,林楓、淩雪煙、盛千帆、柳岩峰和龐奇豪卻已一個接一個踏着小舟沖出,在姜小白肩頭借力換氣,躍上大船。
只是龐奇豪卻噗通一聲墜入江裏——姜小白居然一個猛子紮下水,沒給他借力。龐奇豪冒出頭來,怒道:“你他媽的,你躲什麽!”
姜小白揉揉肩膀,笑嘻嘻地道:“我看龐大俠身材魁梧,小爺這小身子骨怕是經不住你一踏。”話音未落,忽聽江心大船發出喀拉拉沉悶聲響,聲響越來越大,終于變成轟隆一聲巨響,整艘船竟折為兩半。船上衆人猝不及防,紛紛落水,水下卻憑空長出十幾把明晃晃的尖刀。
十艘小船從四面包抄過來,船上之人精赤上身,手握鋼刀,包着青布頭巾,為首一人正是游鴻。他昂首站在船頭,長刀旋出一片刀花,叫道:“兄弟們,讓倭寇見識見識咱金陵水寨的手段。跟我下水!”一貓腰躍入江中。長江水幫衆人從武林城到蕪湖,早憋了一肚子怨氣,下手自然毫不留情。一時間江心人頭浮動,浪花翻湧,不消片刻,江水已變成一片殷紅。
姜小白撇撇嘴道:“拆船的手段真是不賴。”
龐奇豪大笑半聲,嗆了四口水。
任逍遙坐在寬大的椅子裏,十指交叉身前,聽岳之風講着黃府變故和江心一戰:“按官家說法,倭寇殺死黃大人,挾持黃家村孩童,太平府衛指揮使梁度、指揮佥事韓良平率五百精兵追擊,救下人質,全殲倭寇。南直隸的嘉獎不日便到。只是他們并未打撈到綠雲刀主的屍體,梁度已暗中封鎖沿江十裏,長江水幫也調集不少人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今冷無言等人都在黃府私宅,怕是要計議美人圖的事。”任逍遙沉思片刻,道:“告訴英少容,帶三十個人,把綠雲刀主抓來。”
岳之風一怔,點了點頭
任逍遙習慣性地用指尖敲着刀柄,眼中陰晴不定:“常義安他們有沒有為美人圖打起來?”
岳之風笑道:“有冷公子從中斡旋,要打起來恐怕不容易。”
任逍遙眼睫一動:“那便該加加碼。”他擡起頭,“叫雲翠翠來。”
雲翠翠很怕。
屋子四周垂着厚厚幕簾,陽光透不進來,卻透進深秋森冷,仿佛冰涼的小蛇,從衣袖、脖頸鑽進去。雲翠翠撥弄着衣角,猜不出這個男人心裏在打什麽主意。
任逍遙離開武林城後,便帶血影衛和暗夜茶花到了這個叫朱家村的地方。這裏離快意城不遠,離蕪湖城更近。雲翠翠看得出來,這個落腳點怕是任逍遙還未進快意城便選好的。這令她覺得任逍遙愈加深不可測,自己已沒信心攏住他的心。
雲翠翠一貫自視甚高,這份自信卻在任逍遙面前屢次三番地被摧毀,若不得到任逍遙,她實在無法甘心。妒火中燒的她毀了淩雨然。事後也怕得不行,但任逍遙除了在淩雨然面前發了一通火,似乎也沒見如何。所以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現在她跪在任逍遙雙腿之間,枕着他的膝蓋,輕聲道:“你好狠心,才想起人家來。”
任逍遙看着她:“你能不能換個新鮮法子勾引我?”
雲翠翠擡起頭,一只手往他雙腿間摸索過去,媚然道:“你從不給我機會,怎知道我沒有新鮮法子?”
她的手纖柔靈活,力道拿捏也恰到好處。在忘憂浮的時候,也不知有多少男人被這雙手揉碎了雄心壯志。任逍遙也有些受不了了:“昨夜你找飛飛做什麽?”
雲翠翠像被針紮了一下,手指僵直,緊咬下唇,道:“教主若是知道,何必問我。若要我死,何不像殺小謝一樣殺了我。”
任逍遙嘆道:“我不能殺你,姜小白喜歡你。”
姜小白,這就是雲翠翠最後的籌碼!
她嫣然嗔道:“可是翠翠喜歡的是教主,情願伺候教主一輩子。你,你可不要再為了朋友,把人家往外推了。”
任逍遙伸出手,輕輕扳起她的下巴,聲音冷若刀鋒:“有幾件事你大概不明白。第一,我的确看重朋友,但若和朋友看上了同一個女人,我絕不會讓。第二,你太愛權勢,太愛出風頭,不知什麽時候會做出什麽事。”他眼中明顯閃過一絲絲憤怒,像一把錐子,惡狠狠紮在雲翠翠眼裏,“第三,你記着,無論什麽樣的男人,只要不缺女人,都不想把你留在身邊。我是男人,而且從不缺女人。第四,趁我沒有改變主意,你最好馬上走。”
雲翠翠只覺一盆冷水迎面澆下,腦中天旋地轉,癱坐在地,鼻子抽了抽,嘤嘤哭了起來。
任逍遙卻再不看她一眼,提高聲音道:“飛飛!”
鳳飛飛推門走了進來,手中落着一只金燕子,笑道:“教主可不要欺負雲姐姐,我們從來都不敢欺負她呢。”
雲翠翠轉頭看着她,冷哼一聲,又對任逍遙道:“你,當真要我走?”
任逍遙不答,伸手把鳳飛飛抱在膝上,肆意狎弄,金燕子撲棱棱飛了兩圈,卻實在找不到機會落回主人手裏,只好落在桌上,瞪着雲翠翠。雲翠翠咬緊牙關,拼命忍着眼淚,起身理了理衣裙,突然笑了笑,又輕又慢地說:“那就請任教主好生歇着吧。”說完,便用她最滿意的身姿,最漂亮的步子走了出去。
鳳飛飛輕輕道:“诶,雲姐姐一定恨死我了,教主拿我做戲,也不管人家姐妹感情。”
任逍遙抱得更緊:“怎麽,你擔心她?”
鳳飛飛道:“依着雲姐姐的脾氣,她一定會報複。”
“是麽?”任逍遙笑了笑,“她會怎麽報複?”
鳳飛飛略略思索,道:“九菊一刀流的美人圖是假的,教主把它散出去,是為了引起各派争鬥。這些雲姐姐都知道,她會不會……”
任逍遙擺了擺手:“你忘了另一件事。”他半閉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常義安和鐘良玉會覺得美人圖得來太容易了些。”
鳳飛飛一怔,恍然道:“你就是要雲姐姐去說,她越說,別人越以為那圖是真的?”
任逍遙嘴角冷笑:“還有,再想。”
鳳飛飛從他膝上挪到身側,像從前梅輕清一樣環住他的腰,道:“難道,難道是為了淩小姐?”
這姿勢令任逍遙忍不住張開眼睛,手指撫過她的頭發。
鳳飛飛的頭發比輕清略硬,顯示着堅強的性子,但發絲又細了些,是以她并無輕清的熱烈。
那個溫柔如水,熱烈如火的妖精,如何就沒了呢?
任逍遙不由嘆了口氣。
鳳飛飛擡頭道:“教主怎麽了?”
任逍遙一驚而醒,道:“沒什麽,你猜對了。翠翠知道的,淩雨然也知道,她必然會對別人說,所以我們合歡教的人也要說。說的人多了,聽的人便會想得多。這世上許多簡單的事,常常壞在想得太多的人手裏。”
鳳飛飛似懂非懂,目光落在金燕子身上,突然道:“呀,我差點忘了,老教主有信來。”說着展開手中紙卷,念道,“你這小王八蛋,想用美人圖幹什麽?”話音未落,已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對父子看起來互相不耐,實際卻融洽得很——只有最親近、最心無芥蒂的人,才會這樣小王八蛋、老家夥地呼來喝去。
任逍遙睜開眼,見鳳飛飛正用那雙圓圓的眼睛看着自己,淡淡笑道:“怎麽,我很好看?”
鳳飛飛抿嘴點頭:“是啊。只不過這個問題,飛飛也想知道答案。”
任逍遙倒了一杯酒:“你猜不到?”
鳳飛飛偎在他身邊,輕輕道:“我知道教主不喜歡別人猜測你的心思,所以我只問,不猜。教主說就說了,若是不願說,飛飛也不急。反正,飛飛要永遠陪在教主身邊,教主要做的事,我早晚都會清楚。”
“永遠陪在教主身邊”,這句話讓任逍遙心裏最深最軟的地方輕輕動了一下。類似的話,梅輕清說過,岑依依說過,徐盈盈也說過。他忽然有些慨然,伸手摟着鳳飛飛,嘆道:“我不是個好男人,你這樣耗一輩子值得麽?倒不如趁年輕找個好男人嫁了。”
“教主怎麽忽然……什麽叫好,什麽叫不好?有些男人就是天天跪在我腳下,我也不想看他一眼。有些男人只要偶爾對我笑一笑,我便覺得是天底下最大的好處了。”鳳飛飛有些幽怨地看着任逍遙,“反正我也看不上別的男人,倒不如對自己喜歡的男人好。”
任逍遙已經聽不下去:“準備一下,我們走。”
鳳飛飛吓了一跳:“這麽快便走?”
任逍遙點頭。
“這封信如何答複?”
任逍遙說了句“你猜”,便推門走了出去。
鳳飛飛的頭頓時有些大——難道寫這兩個字給任獨?
黃府的花廳重新打掃過,此刻已坐滿了人。冷無言、鐘良玉、常義安、餘南通、牟召華都在,獨不見餘傳辛和杜家姐妹。常義安将衆人環視一遍,輕咳道:“方才老夫與鐘幫主、冷公子和丐幫兩位長老計議,昆侖派願以武林城主的身份說服各派聯手抗倭,将永王寶藏充作軍饷。只是這美人圖麽,”他看了一眼淩雨然,“據淩小姐所言,此圖是九菊一刀流僞造,任逍遙意欲藉此挑起江湖紛争。”
此話一出,許多人都變了顏色,低低議論起來。
常義安等聲音小了些,才接着道:“這圖來得實在太容易,任逍遙絕不可能如此大意,是以此圖當時假的無疑。但美人圖事關重大,昆侖派不能擅自做主銷毀,便想請諸位一同參詳參詳。”
這話的意思便是,大家開誠布公地商量一番,今後若出了什麽纰漏,昆侖派也沒有責任。衆人都是江湖中摔打經年的人,一點便透,當下頻頻點頭,圍到桌邊來。常義安将畫卷展開,這簡簡單單的動作,卻令衆人的呼吸沉重而複雜起來。
畫卷上第一個女子穿着黑色絲袍,手中一支紅色玉簫,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都不算十全十美,氣質卻遮蓋了所有缺憾,讓人一見之下,難以自拔。你不能用溫柔,幽雅,甜美,高貴,清麗,脫俗這些字眼來形容她,天下沒有任何字眼能說得出她的模樣,形容得出她的風姿,那幾乎不是人間的美。衆人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就連淩家姐妹都有些自慚形穢。
常義安嘆道:“鳳凰門掌門水柔鳳,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
淩雨然心中一驚。
這便是任逍遙的母親麽?她不禁又看了這女子幾眼,果然覺得任逍遙的眉毛和嘴巴有幾分像她,只不過任逍遙眉如刀鋒,淩厲逼人,水柔鳳卻是水波潋滟。淩雨然看着看着,想到那只粉色荷包,臉上發熱,忙向後挪了挪,生怕別人注意到自己的窘态。
第二個女子水藍眼睛,長而卷曲的紅色頭發披散在腦後,披着金色寬袍,正是骷髅美人曼蘇拉。第三個女子白衣飄飄,身姿輕盈,眼眸清澈,就像清晨玫瑰上的露水,神情卻高傲冷殺,像極了玫瑰尖刺。衆人心知這是宋芷顏,礙于昆侖派的面子,略過不談。再看下去,第四個女子身形娟秀,長發如瀑,出塵脫俗,猶如沼澤中獨放的蘭花,讓人不自覺地心生愛憐。最惹人愛憐的,卻是她的手。
她的手小巧玲珑,白得幾乎透明,連經絡血脈也依稀可見,就象一塊精心雕磨的羊脂美玉,任誰見了,都想立刻将這雙手緊緊柔柔地握住。衆人正在猜測此人是誰,姜小白已道:“花奴兒,這人一定是天下第一巧匠花奴兒。”
唯有這樣的手才配得上花奴兒的綽號,唯有這樣的手才做得出那些絕智奇巧的兵器。衆人一面點頭,一面再往下看。接下來第五個女子高挽雲髻,宮裝鮮紅,膝上放着一張古琴,眼中笑意無法言述,仿佛靜夜裏遠方傳來的笛聲,你不找時,它無處不在,你想找時,卻又聽不到它。衆人都不說話,因為沒人認得畫中女子。淩雪煙卻忽然喊道:“雪衣浣花宮!這女人是雪衣浣花宮雙姝、冰山奇葩殷紅燭。”
盛千帆奇道:“你認得她?”
淩雪煙白了他一眼:“虧你還是幽谷清潭的人,怎地連七大劍派的人也認不得!”她指着畫中古琴道,“雪衣浣花宮有三寶,香魂劍,天龍琴,百花仙露,二十年前有天龍琴的人,除了殷紅燭還有誰?”
其實這些事情盛千帆全都知道,只是他說話向來沒有淩雪煙快。如今當衆被她搶白,不由陣陣臉紅,卻又覺得不該和小女子一般見識,讷讷地不語。衆人都是暗笑,卻見第六個女子荊釵布裙,臉如銀盤,朱唇微啓,親切可人,懷中抱着一捧不知名的花,花朵如杯似碗,竟有紅黃紫□□橙褐七種顏色。淩雪煙忍不住叫道:“這是什麽花?竟可以有這許多顏色?”
衆人都不答,只因沒人見過這種花。盛千帆看看左右,暗道:“我此刻說話,你可不能說我出風頭罷?”口中道:“這花叫郁金香,是外藩之物。”話音剛落,盛千帆便覺一道犀利目光直直投射來,登時心跳加快,趕緊添了一句“這,這是家母。她喜歡這花,只是常常種不活。”
淩雪煙“哦”了一聲,興趣轉回畫中,見第七個女子四十上下,穿着绛色男裝,相貌平平,通身氣派卻是雍容大氣,非比尋常。柳岩峰脫口贊道:“好個龍騎夫人!”
江湖十大美人中,龍騎夫人最不美貌,卻最令人尊敬。因為她一手創立的龍山派只用十年,便令八大派變成了九大派。千千萬萬江湖人窮其一生,至多成為一代名俠,能夠成為一代宗師的人,千百年來也不過十幾人耳。
第八個女子眉如柳葉,目若秋水,臉上帶着溫婉秀美的笑,仿佛青天中一朵白雲悠然飄落,揮手間便可滌清世間污穢,正是峨眉派玉女劍蘇晗玉。第九個女子笑靥如花,平眉杏眼,與淩雪煙有六七分相似。盛千帆看看她,又看看畫中女子,正待開口,淩雪煙已叱道:“看什麽!這是我娘!我長得像她有什麽稀奇!”
盛千帆趕忙道:“不稀奇,不稀奇。”
衆人笑而不語,又向畫中看去。最後一個美人,是個梳着抓髻的十二三歲少女,雖然年幼,已可見劍眉星目,鼻梁高挺,靈氣逼人,乃是唐門九小姐唐靈。只是這位九小姐失蹤多年,唐家只以為她已不在人世。然而此刻觀來,唐靈的模樣卻與雨孤鴻出奇相似。衆人暗暗心驚,尤其是柳岩峰,但見冷無言神色不變,一時都沒說話。花廳中沉默片刻,常義安道:“諸位可看出美人圖的蹊跷?”
無人答話。
這畫布所用白絹薄如生宣,沒有繡像的地方,幾乎是半透明的,實在無法藏得下什麽秘密。有人提議将畫浸在水裏,試了一番,除了繡像的顏色更加鮮豔外,一無所獲。過會兒又有人提議用火烤,一試之下,仍是無果。此後又有許許多多提議,一直折騰到掌燈時分,美人圖還是美人圖,一點沒變。衆人不肯就此将美人圖毀了,異口同聲将圖交給常義安保管,才四下散了——将這燙手山芋放在武林城主手中,總比放在自己手中穩妥些。
冷無言待衆人散了,便往後堂走來。屋檐下,杜蘅正提着藥罐,将湯藥倒入碗中,見他過來,施禮道:“表少爺。”冷無言示意她不要高聲,親将藥碗端進房中。
房中光線陰暗,彌漫着濃濃苦味。餘傳辛一臉慘白,額頭上全是汗珠,嘴角還有血跡,全靠兩個枕頭支撐,才勉強坐直身子。杜若坐在床邊,擦去他嘴角的血,又接過湯藥遞給餘傳辛喝了,知趣地起身出去。餘傳辛勉力笑道:“表少爺,美人圖的事解決了?”
冷無言點頭:“暫時無事,只是,今後他們是否齊心一致,卻不是我能控制。”一頓,又道,“先生的病可好些了?”
餘傳辛微微欠身:“多謝表少爺關心。只是我這病是好不了的,王爺和世子耗費千金,采買奇藥為我續命,也不過活一天算一天罷了。”
冷無言默然。
餘傳辛的病每年春秋兩犯,已折磨了他二十四年。當年,寧海王愛惜他的才華,訪遍江南名醫,卻無人能治。這樣一身病自然無法為官,但寧海王怎忍心看他窮困病餓而死,于是留他客居王府,慢慢治病。餘傳辛感念王爺大恩,自請陪伴世子朱灏逸讀書。朱灏逸對這位亦師亦友的先生有二十分尊敬,冷無言也是一樣。朱灏逸主事王府後,餘傳辛便成了第一謀士,這次以聽潮宴集聚江南官員,便是他的主意。
“餘先生說哪裏話,您的病只要靜心調養,縱不能根除,也是無礙。只是,”冷無言停了停,“恕我直言,洩密一事,根本不可能與武林朋友有關,餘先生一向深謀遠慮,這次為何看走了眼?還是說,先生本是做戲?可是得罪常義安和鐘良玉這樣的人,未免不智。”
餘傳辛淡淡道:“我知道,所以我舊病複發,不見鐘幫主和常掌門。”他自嘲地笑笑,“有一身病也不是壞事,至少我若不想見人,便可稱病不出,縱使當今皇上,也沒有法子。”
冷無言一怔:“那餘先生來此何為?”
餘傳辛道:“見表少爺一面,為世子傳個口信。”
冷無言心中微驚。餘傳辛沉疴在身,朱灏逸卻命他親來,顯然此事機要無比。如今在寧海王府,如果一件事到了要餘傳辛去辦的程度,那麽知道這件事的人不會超過三個:朱灏逸、餘傳辛和他冷無言。
他不說話,等着餘傳辛說。餘傳辛卻先問道:“表少爺可知,趙王交出三衛兵馬之事?”
冷無言一怔,吐了口氣:“黃大人已說過了。”忽然一笑,接着道,“天下二十餘位親王,大概都要陸續交出兵馬,聖上江山穩固,可喜可賀。”
餘傳辛眼中掠過一絲異樣光芒:“不錯。開國之君封王屠臣,後繼之君大力削藩,自漢以降,概莫能外。”
冷無言搖頭嘆道:“先生這話,可是犯忌諱的。”
餘傳辛燦然一笑,蒼白的臉上顯出一絲紅潤:“自來我說的十句話中,有八句都犯忌諱,可也不能不說。一個人自知時日無多,便無所畏懼。”他靜默片刻,接着道,“京城傳出消息來,聖上決定廢止遷都,永駐北京,南京一切修繕工程,都已停了。”
冷無言吃了一驚。
将國都遷回南京,是先皇意願,洪熙朝不知耗費多少人力物力修繕南京皇宮,又派太子輔政南直隸。誰想太子甫一登基,竟廢了此議。
餘傳辛道:“燕王宗室興于北方,皇上不願南來也在情理之中。何況,若真遷都,寧海王府便難做了。卧榻之畔,豈容他人鼾睡。”冷無言不語,餘傳辛忽然換了一種嘲諷的語氣,“只是,國都駐北,錦衣衛的人卻南來了。”
冷無言雙眉一挑:“奉旨監王?”
“不錯。這班人為了邀功請賞,無事也要生事。是以世子讓我帶四句話給表少爺。第一句話,表少爺今後行走江湖,不要再動用王府的人。”
冷無言點頭:“我明白。今後行事,我盡量不聯絡江山風雨樓的暗樁。”
“第二句話,世子殿下希望表少爺說服任逍遙,獻出寶藏,襄助抗倭。”
冷無言身子一震,指尖不覺動了動。
餘傳辛道:“我知表少爺為難,但此事若成,對抗倭大業,對江湖各派,對世子殿下,都是大有裨益。”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如今合歡教還不成氣候,就已拖得九大派無暇奔赴沿海。表少爺,你要知道,義軍是靠王爺和江湖各派的支持,才能和倭寇打上十年。若說戰績,那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義軍若少了各派支持,如何撐得下去?換句話說,即使任逍遙沒有和九菊一刀流勾結,合歡教的所作所為卻實實在在幫了倭寇的忙。世子知道表少爺和任逍遙是朋友,所以希望你能說服他,讓江湖中少流些血。”
冷無言嘆息一聲。
殷斷天何曾沒有過這般苦心,任逍遙何曾沒答應過!可是這一切都被梅輕清的慘死打成了泡影。“若我不能說服他,表兄要如何做?”
“那便是第三句話。”餘傳辛道,“若表少爺不能說服任逍遙,必要時候,便須除掉他。”
冷無言目光忽地凝結,語氣寒意如冰:“必要時候是什麽時候?”
餘傳辛道:“任逍遙拒絕抗倭,而表少爺已得知永王寶藏所在的時候。”
“然後呢?”
餘傳辛道:“然後便是世子最後一句話,将美人圖毀了,令世人死了尋找永王寶藏的心。”
冷無言一怔,沉默良久,忽而冷然道:“最後的結局便是,江山風雨樓将寶藏運到寧海王府,是麽!”他諷道,“表兄大才!明裏結交江湖各派,讓他們搶奪寶藏,資助義軍。暗中卻拉攏任逍遙,若他肯合作,還則罷了。若他不肯合作,便除掉他,将寶藏據為己有,或充軍,或用作他途。如此一來,不但江湖中人會感于寧海王府大義,全力助戰,便是錦衣衛也絕難抓到王府結交江湖幫會、圖謀不軌的任何把柄。”
餘傳辛看着冷無言,意味深長地道:“表少爺認為有何不妥?”
冷無言正色道:“從權術上看,并無不妥。只不過冷某行走江湖,結交朋友,向來赤誠以待,無論為了什麽,都不會欺騙朋友,更做不出殺害朋友、搶奪寶藏的事。表兄如何做,我不問,但他既知任兄是我的朋友,又來跟我說這些話,是何道理!”
餘傳辛皺了皺眉,道:“表少爺何出此言?世子這樣說,是因為他相信表少爺有九成可能說服任逍遙。”他沉默片刻,又慨然道,“每個人都有善惡兩面。所謂人之初,性本善,抑或人之初,性本惡,都是錯的。若我來說,便是人之初,性本真。一個淋漓剔透的人,給他什麽,他便學會什麽。任逍遙只不過生在邪派,天生便要與九大派為敵,而他未必是個惡人。表少爺生在王府,幼承家訓,注定要成為抗倭英雄,無論你自己想不想做英雄,結果都是一樣。九菊一刀流生為倭寇,對沿海百姓冷酷兇殘,可恨;對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可敬。誰能說得清,究竟誰對誰錯、誰善誰惡?”
冷無言不語。
餘傳辛又道:“古語有雲,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所謂法、禁,不光是諸般律法,還有天道倫常。對常人來說,有這些東西約束着,他便能做一個好人,世間一切便可清清平平地運行,江山才可安安穩穩地傳承。但儒和俠卻與常人不同。儒有能力創制新的秩序。俠則像利刃,既可摧毀秩序,也可護衛秩序。聰明的人用二者求利,愚鈍的人卻會被二者絞殺。秦收天下之兵鑄十二銅人,又焚書坑儒,自以為江山永固,卻不過十六年光景。漢以儒家之言控天下人心,以儒馭俠,以文控武,終成赫赫之邦。其後歷代,概莫能外。無論哪個王朝,文與儒都不過是工具,要為君王所用。”
他冷笑一聲,繼續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中人也是世俗中人,若想出人頭地,過風光日子,就要為人所用,若無人用他,與落魄書生有何分別?表少爺且想想鐘良玉憑什麽要親近咱們,九大派憑什麽任一個不懂武功的勇武堂堂主在自己面前指手畫腳,品評弟子?還有軍中崆峒,京城百味齋,塞外雲峰山莊……”他看着冷無言的眼睛,“世子要表少爺做的事并不是害人,反而是幫他們走正途,尤其是幫任逍遙走正途。難道表少爺希望自己的朋友做一輩子通緝犯不成?”話音未落,他便大口喘氣,雙頰紅得愈發病态,額頭上全是密密汗珠。
冷無言有些不忍:“餘先生,你……”
餘傳辛擡手打斷他的話道:“世子還說,他不會勉強表少爺。如果表少爺無論如何都不願傷任逍遙性命,王府另謀他途,決不讓你為難。”
冷無言目光低垂,長長出了口氣:“我知道表兄行事只問大義,不拘小節。先生說得對,規勸任逍遙抗倭,的确是件好事,我盡力便是。”餘傳辛微微颔首,不想冷無言又添了一句:“此事一了,我便去學劍,從此王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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