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卷二快意城 玉影橫斜月無聲 (1)

二十玉影橫斜月無聲

大雨從洞中瀉下,沖淡了地上鮮血,積成一灘粉紅色的水坑。水汽四濺,廟中又黑、又冷、又濕、又腥。若是以前,沈珞晴寧願淋雨也不會在這樣的地方多待片刻。可是現在,即使有一間幹燥溫暖的屋子給她,她也不想離開。

她覺得姜小白很不一般。

這個男人似乎無時無刻不是一副油嘴滑舌、上蹿下跳的模樣。有關他的江湖傳聞,也是嬉笑怒罵,貶大于褒。可是沈珞晴遇到的卻是郁郁寡歡的姜小白。她想起在馬市上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那落寞的神情甚至比驚風還顯眼。

女人的眼淚能打動男人,男人的痛苦卻能打動一切。

沈珞晴猜姜小白一定是個善良正直、用情專一的人,否則又怎會說出那兩句自嘲的話來。她幾乎有點羨慕那個“養不起”的女人。

就在這時,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沈珞晴不由自主擋在姜小白前面,姜小白卻嚷道:“你讓開!小爺不用女人保護。”

“你!”沈珞晴氣得眼睛一翻,“鬼才保護你!我……”話未說完,門外忽地沖進兩個人。

丁向成和杜叔恒!

他們全身濕透,大半身子都血染紅,狼狽不堪。丁向成尤其瘆人,只因他一條左臂已變作白骨,只剩下幾縷血絲。兩人身後,是一小群黑色蝙蝠。

沈珞晴見了,閃身讓過,将長鞭抖得噼啪作響,趕走那些蝙蝠。王慧兒又驚又喜,叫了聲“杜大哥”,直直撲到杜叔恒懷裏。哪知杜叔恒經她一撞,向後摔倒。王慧兒這才發覺他腹部被利器所傷,血流不止,吓得大哭起來。丁向成卻默默走到自己那四個兄弟的屍首旁,緩緩跪了下來。

他帶人尋到姜小白投宿的客棧,見到小雲,問明原委,便帶她一同來尋姜小白。杜叔恒則是追尋王慧兒到此,見小雲和丁向成走在一起,起了誤會。事情弄明白後,幾人便結伴同行。不想一進密林便遭到突襲,又被蝙蝠追趕。杜叔恒為了救丁向成受了傷,其餘四人在沖殺中走散,小雲也不見了蹤影。

姜小白忍不住叫道:“你們遇到什麽人,竟能将杜,杜少俠傷成這樣?”

以杜叔恒的武功,能把他傷到如此地步的人,非江湖中頂尖高手不可。

丁向成搖頭,杜叔恒咬牙道:“南宮煙雨。”

姜小白倒抽一口涼氣:“這家夥……這家夥居然也來了?”他轉向沈珞晴,咂咂嘴道,“沈大小姐,你那聘禮究竟是什麽寶物,怎麽連這鼻子長在頭頂上的家夥都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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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珞晴還在生他的氣,冷哼道:“不過是根千年雪蠶絲,什麽好東西!”

杜叔恒自語道:“千年雪蠶絲,莫非任逍遙想要它?”

千年雪蠶絲乃陸家莊鎮宅之寶,二十年前,任獨曾放言陸家不配保存此物。或許這不過是一句戲言,只因任獨口出狂言、過後忘得一幹二淨是常有的事。但陸千裏卻毫不猶豫地參與了圍攻快意城的行動。

并非他杯弓蛇影,而是那時江湖,任獨一句戲言的确會招致滅頂之災。那些依附過合歡教的黑道人物,常會不動聲色地将他厭惡的人滅門,将他提過的寶貝獻上,将他稱贊過的女人搶來,向他請賞邀功。當然,殺戮所得的錢財要留給自己。更當然,這些事無一例外,全是打着任獨的旗號做的。

清官可以不受賄,卻無法阻止谄媚行賄之人出現,任獨本就不是“清官”,何況以他狂傲暴戾的性情,根本懶得解釋,索性全認了。如此一來,合歡教中人行事愈加無所忌憚,白道中人對任獨的仇恨也愈加強烈。所以杜叔恒才想到,陸千裏不惜将千年雪蠶絲送給沈家做聘禮,是不是也是為了任逍遙一句不知真假的話?

沈珞晴冷冷道:“陸家人當個寶,本小姐可沒放在眼裏。我家的寶哪裏比他陸家的少了!”

這話不錯。襄陽沈家與荊州李家,都是鄂西北的頭面家族,都是靠綠松石買賣白手起家。據說楚人卞和于荊山所得和氏璧,就是綠松石,就是當今傳國玉玺。鄂西北所産綠松石乃天下第一品,沈家和李家雕琢的玉件則是綠松石中第一品。

這樣的買賣誰不惦記?或許這就是沈家與武當派交好,而李家公子千方百計想要成為丐幫幫主的緣由罷。

丁向成卻愠道:“沈小姐,你是陸莊主的兒媳,老丁才一直對你客氣,我那陸兄弟,論人品,論武功,論相貌,哪一樣配不上你?你到山西省打聽打聽,有多少大家閨秀想嫁還嫁不成哩!要不是合歡教找上門來,他才不會娶你這樣不講道理的女人!陸兄弟心裏頭其實早就……”

沈珞晴被逼嫁人,早憋了一肚子火,聽了丁向成的話更加火冒三丈,跳腳罵道:“就算全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會看陸志傑那厮一眼!你再說,我,我就把那破玩意兒毀了!”

丁向成怒道:“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說着,沈珞晴竟真的在腰間一陣摸索。

杜叔恒趕忙勸和:“兩位都別吵了,還是先看看姜老弟的傷罷。”

姜小白卻擺擺手道:“我一點事兒也沒有。”又一笑,“幸好全天下的男人還沒死光,所以沈小姐還是可以多看那位陸公子幾眼的。”

沈珞晴窘極,嘭地一指頭彈在姜小白腦門:“你去死吧!”

姜小白“哎喲”一聲,竟真的歪倒在地,人事不知。沈珞晴吓了一跳,探着他的鼻息,只覺得氣若游絲,心中大悔,急道:“姜小白,姜小白,你怎麽了!”

丁向成和杜叔恒圍上來一看,只見他臉色如雪,牙關緊閉,身體僵硬,除了心口還有一絲熱氣,已經和死人無異,身上卻不見傷口,也都吓了一跳。沈珞晴将原委說了,杜叔恒奇道:“這老怪竟敢殺姜小白?”

江湖上幾乎無人不知任逍遙在蕪湖救走姜小白的事,他的手下又怎麽敢殺自家教主的好友?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雨勢絲毫不減,兩點白色燈籠在風雨中搖擺,猶如鬼怪雙眼。

慘白的光亮照在樹下小雲的屍體上。

這已不能說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堆碎肉,被馬蹄踏爛的碎肉。誰也無法想象,會有人舍得将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活活踏死在馬蹄下。

賀鼎和三個手下遠遠立在雨中,誰也不願和這燈籠離得太近,或者說,誰也不願回味方才那沉悶的馬蹄聲和小雲的慘呼。

就聽賀鼎道:“多謝南宮門主。”

燈籠後是一匹黑色駿馬,似與夜色溶為一體。馬上之人披着黑色的油布鬥篷,露出一雙銳利明亮的眼睛,和半只筆挺高傲的鼻梁,正是南宮煙雨。

他淡淡道:“不必,本教中人有了麻煩,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語聲出奇冷漠。

在任逍遙面前,他或許是個溫和有禮的人,但在其他人面前,即使賀鼎可算是個前輩,他也一概是冷冷的,居高臨下的态度。但是賀鼎并不惱。南宮煙雨的劍法他已見識過兩次,一次在快意城,一次是方才截殺杜叔恒和丁向成。若沒有他,賀鼎此刻說不定已死在杜叔恒的花拳繡腿下。他雖不知南宮煙雨為何來此,卻樂得有人幫自己除去兩個勁敵,當下笑呵呵地道:“賀某在江湖中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禮尚往來的道理還是懂得的。不知南宮門主何事需要血蝠堂效勞,本堂弟子必會竭盡全力。”

南宮煙雨盯着他看了半晌,直看得他頭皮發炸,才道:“也不是什麽大事。煩請代我向教主說一句,我要回嶺南一趟,近兩個月,怕是幫不上他什麽忙。”這次他的聲音溫和了些,卻仍是居高臨下的态度。

賀鼎暗忖道:“他若真回嶺南,為何不親自向教主說?哼哼,他定然是擔心當面鑼對面鼓地撒謊,被教主識破。”他沒去想南宮煙雨為何撒謊,是不是有什麽不軌企圖。因為他明白不該知道的事情不僅不該問,簡直連想也不該想。他也明白自己得罪不起南宮煙雨。他更明白自己現在欠南宮煙雨的人情。“這點小事,賀某定為南宮門主辦到。”

南宮煙雨看着他的眼睛,直到确認他明白自己在說謊,卻願意為自己圓謊,才撥轉馬頭西去。走了約莫十餘裏路,前方出現一個山洞,洞中有三堆炭火,十個人。

獵甲精騎。

南宮煙雨剛剛靠近,十人便起身行禮道:“少主。”他略一點頭,翻身下馬,立刻有人将鬥篷和馬鞭接了過去。于是他身邊便多了一個人,一個綠衣女子。

雲翠翠。

她居然一直藏在南宮煙雨身後,藏在他的鬥篷裏!

獵甲精騎顯然吓了一跳,全都呆呆地看着她。雲翠翠卻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穿的仍是綠色衣裙,卻是上好绫羅裁成,縱然是深秋的厚衣服,依舊柔軟飄逸,在火光中泛着淡淡光澤,仿佛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浮起。她挨近南宮煙雨,道:“想不到南宮門主會來這小鎮找我。”

聲音妩媚溫柔,像甜甜的蜂蜜奶汁。

南宮煙雨卻仿佛沒聽到一般,徑自在炭火堆邊坐下,拿出一方雪白絲絹,細細擦拭相思劍上的血痕。雲翠翠緊跟着坐在他身邊,覺得自己似乎開始交好運了。

一開始,她跟着丁向成,是因為看出他身上有寶。對暗夜茶花來說,別人身上有沒有值錢的東西,幾乎靠直覺就能判斷。只是後來知道他們已被合歡教盯上,便只有放棄——她不敢再招惹任逍遙,至少眼下不敢。

到黃梅鎮後,雲翠翠算出姜小白很快就會一貧如洗,便故意花錢如流水。因為她懂得男人都有下賤的臭毛病,都喜歡在女人面前充英雄。自己越是愛他、依賴他,他就越會寵自己,聽自己的話。

女人的仰慕是男人的死穴,所以聰明的女人絕不會跟男人争一時長短,反而會乖乖地讓男人做英雄、出風頭,甚至接受他的奇怪要求。

你以為幾千年來都是女人受男人欺負?錯!至少有一半女人在偷着樂。你以為武則天做皇帝很威風?錯!她做得最笨的一件事就是搶了男人的皇帝風頭,所以連她的兒子都要反對她。雲翠翠就是要讓姜小白嘗夠沒錢的恥辱,再嘗夠有錢的榮耀,直到放棄做人原則,心甘情願地為己所用。

意外的是,南宮煙雨居然來了。

姜小白一出去,南宮煙雨就來了。他毫不客氣地走進雲翠翠的浴室,将一套漂亮華麗的綠色衣裙放在衣架上,然後坐在對面的椅子裏,一語不發。

雲翠翠感覺不到他的殺氣,只吃驚,不害怕,反而站了起來,将全身展露無遺,直到确信南宮煙雨把她每一寸肌膚都看清了,才慢慢穿上新衣,像一個仙女般走到他面前。

論武功,南宮煙雨不比姜小白差,更不比任逍遙差;論家世,更是當今江湖數一數二的。

南宮世家不但是嶺南武林馬首之瞻,更有着江湖中任何家族都無可比拟的榮耀。

二百年前,南宮世家出了一位身手不凡的大小姐南宮海棠,十七歲時便憑相思劍法縱橫嶺南。其時金兵入侵,岳元帥屈死,南宮海棠毅然招募五百精兵,并南宮世家三百獵甲精騎北上抗金,一時間朝野震動。南宮海棠在江湖朋友的幫助下,一路打過黃河,與太行山八字軍會師,拜元帥王彥為義父,堅守八年之久,戰死後,受封從三品忠烈夫人,南宮一族田産為永不起課地。到了大明朝,南宮世家雖不再有爵號,嶺南官員也不再拜谒,但田産仍不起課。

雲翠翠做夢也沒想到南宮煙雨會來看她,心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機會來了,絕不放手。

她以為南宮煙雨會抱她上床,可他只是抱她上馬。她有些失望,但還沒絕望。從始至終,南宮煙雨沒對她說一句話,她決定賭一賭。“你看過人家洗澡,看過人家更衣,又把人家搶來,怎麽現在卻要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呢?”一面說,一面撥弄着他的衣角。

南宮煙雨不擡頭,不說話。

雲翠翠轉了轉眼珠,又道:“你不是要回嶺南,倒是要跟任逍遙作對吧?”

南宮煙雨仍不擡頭:“你的話太多了。”

雲翠翠點點頭,笑道:“可是下面這句話,翠翠一定要說出來。”她貼着相思劍,人幾乎倒在他膝上,鳳目微斜——她一定要出現在南宮煙雨眼中,用眼睛和他說話。“南宮少主天縱之姿,是嶺南武林最有前途的少年英雄。南宮世家二十路相思劍法的唯一傳人,怎會是久居人下之輩。”

不叫他南宮公子、南宮門主,偏叫他南宮少主。改口,也是一種本事。

南宮煙雨沉默片刻,手腕突地一翻,一道燦爛劍光閃過,相思劍便到了雲翠翠喉間:“說下去。”

雲翠翠知道自己贏了,膽子更大,湊近他的耳朵,呵着氣道:“你不會做任何人的手下,任何人都不配讓你做手下。現在,是不是到了和任逍遙攤牌的時候了?”

南宮煙雨目中掠過一絲冷意,淡淡道:“不是。”

雲翠翠心中一涼,有些不甘心地戳了他心口一下,膩聲道:“那你何苦來找人家!”

南宮煙雨用劍挑起她鬓邊一绺發絲,道:“我不想找你,但有人想找你。”

雲翠翠一怔,脫口道:“誰?”

南宮煙雨吐了口氣,輕輕道:“一個朋友。”

他說這四個字的時候,全身上下已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傲氣,聲音中甚至充滿了欽佩。

雲翠翠想不出,能令南宮煙雨誠心折服的人,會是什麽樣子。她更想不出,那樣的人為什麽要找自己。但是她依然開心得很,因為這個人的實力必定還在南宮煙雨之上,若應對得好,自己便可一步登天。雲翠翠忍着喜悅與不安,試探着道:“你入合歡教,也是為了這個朋友嗎?他在哪裏?找我做什麽?”

南宮煙雨道:“這些事情,你現在沒必要知道。”一頓,又道,“另外,我要提醒你一句,你若不能為他做事,未必會有命在。所以這一路上的時間,你最好認真想一想,自己會做什麽。”

雲翠翠看着他的眼睛,勾着他的脖子,整個人都貼了過來,氣息香甜,身體溫軟:“多謝少主好意。翠翠會做的不多,不知少主喜歡哪一種。”她将頭低下去,柔潤的雙唇摩擦着他的耳根,酥酥的,癢癢的。

南宮煙雨神色不變,聲音卻冷了幾分:“不喜歡你這種。”

雲翠翠笑了笑,膩聲道:“那你為何偏要趁人家洗澡的時候闖進去?”她将相思劍撥到一邊,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用眼睫拂着他的眼睛。

南宮煙雨的回應就是劍光一閃。

雲翠翠驚呼一聲,一绺斷發落在裙子上。

“如果你想要男人,這裏有十個。”

雲翠翠咬牙切齒地道:“你不是男人?”

南宮煙雨淡淡道:“我是,但我對你這種女人沒有興趣。”

姜小白慢慢醒了過來,有氣無力地道:“我還沒死?”

沈珞晴、丁向成、杜叔恒和王慧兒吓了一跳,繼而喜上眉梢。沈珞晴抓着他的衣袖道:“你覺得如何了?”

姜小白皺了皺眉:“身上的皮要裂開了,莫非我要變成蝙蝠?卻不知是白毛還是黑毛。”一句話打破壓抑氣氛,衆人都笑了起來。姜小白整了整神色,又道:“那老怪不會善罷甘休,南宮煙雨劍法厲害,咱們得好好想個法子對付他們。”

丁向成嘆道:“姜老弟,我佩服你。你自己生死都難料,卻還惦記我們幾個的安危。”

姜小白咧嘴一笑:“丁大哥錯了。你們若死了,誰來救我呢?所以我只不過是關心自己個的安危罷了。”

丁向成眼中露出敬佩之色:“我原以為那小娘子跟了你,是你的福氣,現在看來,你肯要她,卻是她的福氣了。”

姜小白目光一黯,雲翠翠就像一根柔軟的針,紮在他心中,動即有傷。他若知道雲翠翠此刻在做什麽,恐怕會傷得更深。他想撐着身子坐起來,卻全身一顫,跌了回去,身子完全不能動,神智卻還清醒。

衆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聽一陣吱吱吱吱的怪叫聲由遠及近傳來,一團黑影自屋頂的破洞呼啦啦湧下。丁向成等人趕忙各執兵器火把驅趕蝙蝠,一時間,屋子裏只聽到瘆人的蝙蝠叫聲,就像人被活活剝了皮。

姜小白聽着這騷動,心裏反而空淨起來。身子仿佛堕入無邊黑暗,懸停在一個杳無際涯的地方,并漸漸與這地方融為一體。

他看到自己的師父袁池明抱着一個衣衫褴褛的孩子,喂他吃飯,并把他交給丐幫江浙分舵舵主齊振風。這孩子在西湖邊跟着一群乞丐漸漸長大,每日混吃混喝,練了幾手自鳴得意的功夫,學會了打人,也挨了不少打。然後他看到西湖上的雨和霧,看到一身綠衫的雲翠翠,看到任逍遙,看到月下斷橋……他一生所經歷事情,全在他親身所化的一片黑暗中重演了一遍。自己似乎成了一個局外人,像主宰一切的神明,冷靜清醒地俯視自己的人生,然後,想通了許多事情。

突然一道紅色繩镖飛來,将一切幻景打碎,四周重又恢複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在這黑暗中,只有那紅色繩镖盤桓不去,在他周身畫着一道一道的圓弧。逐漸地,繩镖由一變二,由二變四,由四變八,然後幻出無數繩镖,鋪天蓋地,全是紅色的影子。姜小白只看得心神不寧,頭疼欲裂。倏然,所有影子歸一,仍是一條紅色的繩镖,矯若驚龍,在他眼前畫了一個漂亮的圓弧,直往黑暗深處飛去。

九五天方陣!

姜小白心中一驚,好似明白了什麽,想要去抓繩镖。然而手指方動,四周黑暗消失,火光閃動,一睜眼,便看到地上落滿了黑壓壓的蝠屍,王慧兒彎着腰嘔吐,沈珞晴死死盯着屋頂。

屋頂倒懸着無數蝙蝠,一雙雙紅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倏忽明滅。那感覺就像千百根針紮在頭頂,不知何時便要刺入一般。

賀鼎站在門口,似在欣賞一幅絕美的畫卷。

沈珞晴忽然踏前一步,大聲道:“千年雪蠶絲在我這裏,有本事便來拿,沒本事你就滾!”

她的聲音震得屋頂的蝙蝠嘁嘁喳喳起了一陣騷動。賀鼎笑道:“沈小姐的膽色,實是巾帼不讓須眉。殺你着實可惜。”

說話間,三個持刀大漢已閃了進來,賀鼎身側也閃過一道白光,正是那白色的六翼蝙蝠。它直沖屋頂,尖嘯一聲,飛撲而下,黑蝠跟在它身後,猶如一張巨大的網,往沈珞晴當頭罩來。沈珞晴厲喝一聲,手裏的鞭子啪地卷出一個鞭花,打向白蝠。白蝠折身閃開,黑蝠雨點般落下。沈珞晴一鞭子掃出,大喝道:“你們休想把我做點心!”然而蝙蝠越聚越多,她的鞭子縱然能掃開一批,卻越來越無力。白蝠盤桓了幾圈,突然又箭一般沖下。沈珞晴被數只黑蝠咬住,躲無可躲,不覺尖叫一聲。

唰地一聲,血光閃過。

丁向成抛出了手中的刀,刀鋒切過白蝠,饒是它閃得夠快,仍是被削掉了一只翅膀。賀鼎見狀怒吼一聲,欺身近前,一掌拍到。丁向成硬受一掌,一口鮮血噴到了賀鼎臉上。

賀鼎怪笑着舔了舔唇邊鮮血,道:“可惜年紀大了些……”話未說完,雙腕已被丁向成扣住。可是他不動,只是冷笑。

白光一閃,白蝠呼嘯而至。

杜叔恒護着王慧兒,一拳打飛一個大漢,近身奪下他的刀,反手一揮,結果他的性命,轉頭見丁向成遇險,便揮刀砍向白蝠。誰知丁向成大聲道:“擒賊先擒王!”話音剛落,白蝠一張利口已死死咬住他喉嚨,鮮血噴濺出來,立時将白蝠染成血蝠。杜叔恒刀鋒外翻,急削賀鼎咽喉。賀鼎終于有些發慌,一腳踢在丁向成心口,身子一翻,就要躲過杜叔恒的刀。

可是他翻不起來。

沈珞晴的鞭子已纏住他雙足。

聽了丁向成那句話,她便不顧一切用鞭子鎖住賀鼎雙足。只那一瞬,身上背上已被黑蝠咬出數十傷口。

電光石火間,杜叔恒一刀劈出,賀鼎噗通一聲仰面栽倒,整個腹腔都被剖開,肚腸流得到處都是。黑蝠嗅到血氣,齊刷刷向賀鼎撲去。賀鼎痛得滿地打滾,黑蝠散開,又撲上,如此反複,血肉四濺,咝咝撕吮聲令人汗毛倒豎。

賀鼎嘶聲狂笑:“姜小白,六翼雪蝠的陰毒無藥可救,等到陰毒每天發作六次的時候,你就會,就會見——到——我,哈哈哈!”笑聲戛然而止,蝙蝠一擁而上,漸漸将他覆蓋起來。

那兩個大漢見主人已死,虛晃一招想要逃走,杜叔恒怒叱道:“想走!”人未至刀已至,兩人立時喪命。沈珞晴與王慧兒扯下神龛兩側黃幔,将賀鼎與黑蝠覆住,再将燃着的炭塊丢上去。就聽一陣凄厲刺耳的吱吱聲響起,廟中飄滿了一股令人作嘔的焦臭味兒。

杜叔恒扶起丁向成,見他雙目凸出,喉管處血湧如泉,手裏的白蝠已被捏死。杜叔恒看得出這傷口已無法止血,丁向成必會血盡而亡,不禁心頭一悲。

廟中已沒有一塊幹淨的地方,幾個人就像泡在血海中,渾身鮮血淋漓。

丁向成微微吐氣,道:“我活不成了。”

沒人說話。

大家都看得出,丁向成已沒有多少時間了。

丁向成又笑了笑,道:“我們兄弟九人,從來都是同進同退,如今死在一起,倒也,倒也應了結義時那句話。”他喘了口氣,讓血流得稍慢,接着道,“沈小姐,我知道,你讨厭聯姻,也不願嫁給陸公子。但,現在陸家莊和威雷堡大敵當前,你是姓沈的,怎麽能一走了之。”

沈珞晴臉一紅,辯道:“誰說我一走了之,我……”

丁向成又道:“那雪蠶絲……咳咳,太原镖局這次,是完不成東主所托了。”

沈珞晴立刻昂頭道:“丁大哥不用激我,本小姐就替你将镖送到又如何!”

丁向成微微一笑,又看了看姜小白,眼中忽然流露出擔心的神色。

姜小白開口道:“丁大哥放心,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這并非假話。他自從那虛空黑暗中溫習了一遍九五天方陣後,全身經脈竟似通透了許多,臉色也沒有那麽蒼白。想來吃喝真人傳授他的武功除卻招式,內息功法竟可療毒。這六翼雪蝠的陰毒一時半刻還要不了他的命。

但這句話卻立刻要了丁向成的命。

他本憑着一口氣支撐,如今聽了姜小白的話,放下心來,只說了句“那就好”,便再也不動彈了。

清晨,輕霧,落葉上的水滴晶瑩如淚,深秋的空氣涼意如冰。

一座新墳出現在小廟後。

丁向成和他的八位結義兄弟,都在這裏。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姜小白并不知太原镖局九勇士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俠義事,反是知道其中六位□□過一個癡傻的女子。但此刻在他心中,這件事并不能抹煞他們都是好漢的事實。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他決定永遠忘記這件事。他喜歡記着別人的好。

四人一一拜祭過,議定杜叔恒先送王慧兒回鎮江,再折去太原,将丁向成的死訊報給太原镖局。沈珞晴決意将千年雪蠶絲送去威雷堡,與家人一道守衛威雷堡。至于聯姻與否,那是後話了。姜小白打算跟着沈珞晴,他一定要設法見任逍遙一面,讓他放了袁池明。

好在沈珞晴并不反對與他同行。不僅不反對,而且很高興。

姜小白是任逍遙的朋友,一定可以幫上威雷堡的忙,至少合歡教在行動時會有所顧忌。更深一層的原因卻是,她一點也不讨厭姜小白,甚至狂熱地想要了解姜小白的一切。

女孩子一旦有了這種想法,往往會變得很溫柔,溫柔到明明受氣還不自知。

她把驚風還給姜小白,姜小白就把三千兩銀票也還給她。

她要他慢些走,免得毒性發作。姜小白就偏要跑上一段。

她要他把舊衣服扔掉,好好洗個澡,清理一下傷口,再換一身新衣服,這樣不但很舒服,而且傷也會好得快些。姜小白只肯擦擦傷口,如果沈珞晴多說幾句,他就幹脆到地上打個滾。

有一次,她無意中問起雲翠翠的事情,姜小白的臉色立刻很難看。沈珞晴沒察覺,還自顧自地說這樣的女人下賤可恥、會遭報應雲雲,誰知姜小白竟然将一桌飯菜掀翻,大吼着叫她閉嘴,弄得整座酒樓的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看沈珞晴。

但沈珞晴一直沒有發火,因為她越來越了解姜小白。她已經可以底氣十足地說,姜小白是個又髒又臭、又粗俗又嘴饞、又懶惰又卑微的叫花子,可也是個又倔又硬、又善良又狡猾、又聰明又高傲的男子漢。與這些了解比起來,受點委屈簡直不算什麽。

直到有一天,她突發奇想,換了一身翠綠色的女裝,戴上一串沈家最好的工匠雕出的綠松石項鏈,盛了一大碗香噴噴的臘味飯,俏生生地站在姜小白面前。

從小,她就認定綠松石是最好的玉石,綠松石的顏色是最漂亮的顏色,沈家的綠松石雕是天下最精美的玉器,任何人見了都會喜歡。所以她也認定,姜小白看見了一定會開心。

然而姜小白看了以後,只說了一句話:“你學什麽不好,非要學那個□□!”

沈珞晴就像迎面被人打了一拳,鼻子裏酸酸的,心裏面澀澀的,喊道:“難道天下除了她,別人就不許穿綠色、戴綠色嗎?”

姜小白撇撇嘴道:“許,怎麽不許,你都不嫌醜,別人又能怎麽樣。”

沈珞晴二話不說,舉起那碗臘味飯,重重扣在姜小白頭上,看他一頭一臉的飯粒,只覺多日來的晦氣一掃而光。

誰知姜小白竟默默把碗拿下來,又把頭上、身上和桌上的飯粒撿一撿,吃了個幹幹淨淨。他是乞丐,莫說一大碗又加肉又加蛋的臘味飯,就是一碗稀粥,他也很珍惜。

沈珞晴氣得半死,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自己要飯要到威雷堡去吧!”說完摔門就走。

是真的走,除了綠色的東西,一樣不留,包括驚風。

接下來的日子裏,姜小白便重新回到了捉魚摸蝦,自己養活自己的日子。沒過多久,他的傷口就開始潰爛。其實,他知道傷口早晚會爛,可是他寧肯叫傷口爛掉,也不願換掉舊衣服。

因為這身衣服是翠翠買給他的。

全身上下,除了回憶,他再也沒有一件翠翠留給他的東西了。

可是他不敢也不想去找翠翠。走在生死之間,他已經想明白,既然翠翠選擇離開,找到她又能如何?他只能違心地對自己說,只要翠翠開心,那就很好很好了。

至于沈珞晴,他只能默默說對不起了。

他又不是木頭,怎麽可能不明白沈珞晴的情意,想當初,他為翠翠做過的事、賠過的笑臉又何止這些。可是這份情意他不敢要,也要不起。

雲翠翠是□□,是飛賊,他都覺得自己配不上她,更養不起她,何況是家境殷實、聲名赫赫的威雷堡大小姐。何況,她已與陸家公子定親了,而自己,生死都還要看老天臉色。

即使這些沈珞晴都不在意,他心裏還有一抹綠色的影子,如何抹得去?

姜小白暗暗發狠,就讓她對自己那點好感,随着傷口一起爛掉吧!

沈珞晴走了幾天,六翼雪蝠的陰毒發作得越來越頻繁,從兩天一次,變成一天兩次,他想苦撐,卻還是在一天發作四次的時候昏倒在路邊。

朦胧中,有人喊他名字,喂他湯水,那麽輕柔,那麽溫暖。

是翠翠嗎?

“翠翠!”他猛地大叫一聲,緊緊抱住眼前人影,再也沒有知覺。等他醒過來,只覺得半邊臉冰涼,鼻子裏滿是藥香,身體好像陷在軟軟的雲朵裏,不住地搖晃着。睜開眼睛,四周果然一片雪白。

幹燥、溫暖、松軟的被子,像蠶蛹一樣裹着他。燈光靜靜流淌,像輕柔的手,捧着滿滿的叮咛。姜小白瞪大眼睛,惴惴不安地發呆。這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像苦與甜交織的蜜糖,像春天的花包裹着冬天的寒冷,像明亮的晨沖淡黑暗的夜,像暖暖的風撫平彎彎的路,像淅淅雨中投來的一道陽光,像……

他突然流下淚來。

這是,家?

他從來都沒有過自己的家,可是現在他覺得這一定是家。

有人對他說:“小白,喝藥。”然後一股暖暖的熱流便從喉嚨流到腹中,再擴散到四肢百骸,就像在家中剛剛午睡醒來般惬意。他又朦朦胧胧地睡了一陣,才心滿意足地睜開眼睛,沖着沈珞晴笑了笑。

他第一次細細打量沈珞晴。

她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裙,套着純白色的金絲掐邊兔毛背心,襯着圓圓的臉和微微上挑的眼,雖然比不上雲翠翠的嬌媚流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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