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卷二快意城 江城一曲繁花落 (1)

二十三江城一曲繁花落

黃鶴樓第三層乃是通透的觀景閣,江風穿廳而過,爽氣西來。扶欄遠眺,只覺雲霧掃開天地撼,波濤洗淨古今愁。冷無言注目片刻,便轉過身來,對着廳內三人。在江湖人眼中,這三人的氣度,并不比黃鶴樓外的景致小。

主位是個紫紅長袍的老者,頭發花白,長臉鷹鼻,與杜氏兄弟有七八分相似,眼中透着威嚴的光,然而這光芒後卻又隐隐有一絲陰冷,仿佛金碧輝煌的龍椅上藏着一條毒蛇。冷無言認得此人正是崆峒掌門杜暝幽。右首坐的是一身黑白棋格長袍的青城掌門汪深曉。他自斷了一臂,又被江湖流言所擾,目中已不似從前那般自得沉靜,正像關在華麗籠中的一只老虎,想要昂首嘯天,又自知無趣。左首是一個蓄着五绺長髯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素色書生袍,手中搖着一把折扇,正是華山掌門尉遲昭。他面色白淨,目光溫和,微翹的嘴角似乎随時在向人問候致意,年輕時必是個潇灑俊逸的男子。下首坐的,卻是那賣藝的小男孩,只是已昏了過去。樓梯口還有杜伯恒、華山派六弟子和文素晖等人。

然而冷無言最先注意到的,不是這三位江湖中響當當的名門之主,也不是他們與寧海王府的糾葛勾連,而是文素晖。

準确地說,是文素晖頭上的絹花,白得刺目的絹花。

她的粉面黑發、鵝黃衣裙,不知怎地,竟全都不如鬓邊這朵小小的白色絹花刺目。冷無言呆呆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個極熟悉、極親切的人。他只覺文素晖消瘦了許多,想要說些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心中只想到“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一句。

文素晖向他點了點頭,神情依舊舒淡,眼中卻閃過一絲斑斓光彩,只一瞬,便又低下頭去。廳中極靜,不知誰咳嗽了一聲。

冷無言心知失态,對座上三人抱拳施禮道:“晚輩冷無言,見過三位前輩。”

唰地,尉遲昭合上紙扇,溫然道:“冷公子武藝高強,不愧是江湖後輩翹楚。”

“前輩過譽了。”冷無言嘴上應着,心中卻在盤算如何問起賣藝姐弟的事。

尉遲昭轉頭道:“冷公子既然來了,就請他也聽一聽、議一議,兩位掌門意下如何?”

汪深曉不置可否,杜暝幽卻哼了一聲,看了看杜伯恒。杜伯恒當即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原來邱海正的玉佩并非被偷,而是賭輸了。他與左淵在酒樓飲酒時遇到一個狂傲的黑衣人,言語間對崆峒武藝頗為不屑,便上前比試,還以五門玉佩為彩頭。他們不知那人就是任逍遙,連輸三場。兩人為着崆峒臉面,無法當衆做出賴賬的事,只得把玉佩給他。又悄悄尾随,想要設法拿回玉佩。後來任逍遙将玉佩給了一個賣藝女子,還對她說了許多話。邱左二人等他離開,便想用銀子贖回玉佩。哪知賣藝女子一轉身,竟唱起诽謗崆峒青城兩派的歌謠來。二人上前呵斥,卻被圍觀的人當成調戲女子,一通臭罵,混亂中那女子便沒了影。二人費勁周章,才在洪山碼頭找到她,最後追進丐幫分舵,遇到冷無言等人,卻不想杜伯恒趁亂帶走了那對姐弟和玉佩。

冷無言略感驚訝,沉聲道:“如此說來,三位前輩齊至黃鶴樓,都是為了這首歌謠?”

尉遲昭笑道:“也不盡然。老夫不過是路過此地,遇到兩位故人,叨擾一番。”說着看了文素晖一眼,“晖兒,你将那歌謠說給冷公子聽罷。”

文素晖有些為難地道:“師父,這恐怕……”見杜暝幽和汪深曉并無反對之意,才道,“崆峒天下聞,卑劣無人知。夜盜美人圖,毒計了無痕。青城非正道,賊贓暗自分。江湖多紛亂,只笑人心貪。”

Advertisement

冷無言的臉色變了。

這首歌謠,分明是說崆峒派與青城派偷了美人圖。

就聽杜暝幽略略急道:“冷公子,崆峒、華山、青城、點蒼四派與王爺和世子的淵源,與義軍的關系,無須多言。八年來,四派弟子為抗倭死傷不下千人,我們可曾有一句怨言?”他嘆了口氣,接下去道,“冷公子該當相信我等,還是相信合歡教挑撥之言?”

冷無言不語。

崆峒、華山、青城、點蒼四派自開國始,便通過寧海王府為國效力,軍戶制施行以來,寧海王明裏暗裏維護過諸多在軍中任職的四派弟子。可以說,軍中崆峒派的形成,有一半功勞要歸于寧海宗室。即使靖難中遣散王府三衛兵馬,這份淵源卻更深。組建抗倭義軍之時,四派一呼百應,出錢出人出力,冷無言實在不該懷疑他們。只是,這首歌謠散播出去,懷疑确是人之常情。

大廳裏沉默,風聲嗚咽穿過。

“晚輩與舅父、表哥豈會輕信挑唆。以三位前輩的心胸,斷不會為此事耿耿于懷罷?”

言下之意便是,你們聚在這裏請我聽、請我議的,該不是這等小事罷?

杜暝幽會意,道:“冷公子所言極是。”他清了清喉嚨,又道,“近年倭寇猖獗,日本國政局動蕩,雖然承了朝廷的意思,卻無力肅清。朝廷圉于《永樂條約》,兼之國力所限,也不見出兵。兵部無檄文,府衛便不能動,保民護航全靠義軍。九菊一刀流成事以來,倭寇戰力大增,義軍節節敗退,急需人手、戰船和錢糧支援。”

這番話說得在座衆人頻頻颔首,便是冷無言也目露欽色。

建文朝前後,日本國的征夷大将軍足利義滿組建室町幕府,擁立北朝天皇,南朝天皇流亡海上,卻靠着九菊一刀流壯大勢力,将東洋、南洋直到西洋的海盜水匪收歸帳下,劫掠官商船隊,攻打沿海府城,十分嚣張。

即便如此,以大明水師的勢力,清剿他們并非難事,只可惜随之而來的靖難大亂、遷都北京、征伐漠北、浚通運河、興建武當山道觀、敕封日本天皇、簽下《永樂條約》、鄭和六下西洋、八十萬軍掃安南、肅清山東白蓮教,直到當今宣德皇帝平定漢王謀反,大明朝內憂外患不斷,海患實是無力顧及。這些牽連二十多年的軍國大事,杜暝幽說來如數家珍,比尋常江湖人強百倍,也無怪冷無言欽佩、汪深曉和尉遲昭不搶這個風頭。

“世子許給長江水幫兩成寶藏,換鐘良玉千艘戰船,自無不可。然而世子對出力的九大派一視同仁,我等卻有話要說。”杜暝幽頓住話語,看了汪深曉一眼,“汪兄,你來說罷。”

汪深曉微一點頭,道:“冷公子須知,少林為九大派之首,武當更是我朝國教。他們若有任何舉動,錦衣衛與東廠都會立刻得知。縱然兩派有心抗倭,恐怕也派不出人手。即使派得出,世子怕也不敢動用。此其一。”

這道理冷無言明白。開國之初,□□定下衛所制、軍戶制,分大都督府為左、右、前、中、後五軍都督府,令兵部掌兵而不能統兵,是為了約束兵權。成祖力崇武當道教,敕封九大派,設勇武堂,是要像控制秀才舉子那般控制武人。一甲子光陰流轉,江湖中任何風吹草動,從地方到京師都立時可知,更不說少林武當這樣的武林領袖。

杜暝幽繼續道:“上官掌門罹難,峨眉一盤散沙,昆侖又是新敗,世子想也不抱期望。龍山派一衆女子,龍騎夫人又故去多年,難當大任,抗倭大業還須崆峒、華山、青城、點蒼四派之力。此其二。”

冷無言目中精光一透,沉聲道:“幾位前輩的意思是,這寶藏該由四派共享,而非九派?”

杜汪兩人都不說話。

尉遲昭道:“凡事都該有個親疏遠近。顧掌門雖不在,想必也是這個意思。”他看了看杜暝幽,接着道,“華山、青城、點蒼固然可以不在乎,但崆峒派麽……呵呵,軍中崆峒天下皆知,慕名學藝的軍戶子弟絡繹不絕,這些迎來送往、上下疏通,恐怕少不得孔方兄之力。”

杜暝幽不搭話。冷無言卻已明白,這三派,抑或四派,是要寧海王府甩開其他五派,将八成寶藏均分,抗倭大業也由他們一力承擔。冷無言忖道:“崆峒名望雖不及少林、武當、峨眉、昆侖,然而數十年來,軍中崆峒派日益強硬,崆峒派隐隐有九派之首的氣勢,杜蘅杜若兩位妹子也深得表兄喜愛。杜暝幽想做件大事,成為武林泰鬥,也在情理之中。”

“汪深曉向來野心極大,十年來收服蜀中黃陵、點易、青牛、雲頂四派,勢力已在峨眉之上,只是名望稍有不及,又被上官掌門之死累得狼狽。若成為抗倭功臣,倒可一洗前恥,壓過峨眉。”

“華山派貫來低調,門人弟子也少,卻因展大哥之故,在義軍中威望最高。”

“如今三派聯合請願,舅父若不能令他們滿意,不僅多年情誼受損,于抗倭大業亦不利。但若真如他們所願,又非君子所為,亦與先前在武林城所議不符。”

想到此冷無言道:“三位前輩所言甚是。只是,晚輩是個閑人,王府中事,還須表兄裁決。”不等他們發難,緊接着道,“不知三位前輩是否還有其他吩咐。”

話被頂住,尉遲昭瞧了瞧杜暝幽與汪深曉。汪深曉不語,杜暝幽卻忍不住咄咄道:“合歡教污蔑我與汪掌門一事,請冷公子對常盟主言明,也請世子殿下休要多心,公子該不會推辭罷?”

汪深曉接着道:“四派提議,也請冷公子代為向世子和餘先生言明。”

尉遲昭最後道:“至于美人圖,我等會盡力追回,公子無須擔憂。”

冷無言早料到了這些要求,即使他們不說,冷無言也會這麽做,只不過他不知道,美人圖确實是崆峒青城兩派所盜。

杜暝幽此番本為找青城派晦氣,約汪深曉黃鶴樓一晤。正巧華山派趕去襄陽助拳,便邀上尉遲昭助陣。只是不想任逍遙散出那首歌謠來,邱海正和左淵又将事情鬧開,驚動了丐幫,又引來了冷無言。

他們沒有理由不見冷無言,便命弟子們盡量拖延,趁機商定這兩點要求,如此無論任逍遙再放出什麽消息,有冷無言及武林城作證,他們也可輕松洗脫嫌疑。日後再尋機獻上美人圖,此事便可遮掩過去,寶藏和抗倭奇功仍是盡歸四派。雖然這條計策讓點蒼派撿了一個大便宜,但惟其如此,才能取得冷無言信任。

冷無言不知這中間如許變故,只凝神思索着四派所求,隐隐覺得不對,卻又束手無策,不由一陣頭疼。但他答話并不慢,因為他雖不喜、卻也很會說場面話:“晚輩自當為崆峒青城作證。三位的意願,亦會向表兄說明。只是,”忽然話鋒一轉,“晚輩的朋友劫了尉遲掌門的逆徒,得罪了華山派幾位師兄,還望尉遲掌門勿怪。”

尉遲昭搖扇的手僵在半空,臉色頗不自然,幹笑道:“無妨,無妨。”

他似乎比華山弟子更不願提及此事,這是為何?

黃鶴樓大門喀啦啦一陣響,三派弟子魚貫而出,最後是冷無言與三位掌門。金松見了長出一口氣,小聲罵了句“個□□養滴,總算沒出大亂子”,咽了口吐沫,迎過去一陣寒暄。文素晖領着那小男孩來到賣藝少女面前,欠身道:“這位姑娘,誤會一場,今後你們只要不唱那首歌謠,就不會有人找你們麻煩。”

一旁的金小七冷笑道:“在武昌地界,有沒有人找他們麻煩,姑娘說了還真算不得數。”

文素晖一怔,尴尬地笑笑。杜伯恒走過來道:“今晚家父在黃鶴樓設宴,款待武林同道,煩請兩位姑娘賞光。”

金小七不陰不陽地道:“杜掌門夠意思,知道我們丐幫窮得揭不開鍋,這地主之誼嘛便不勞我們費心。只不過爺我一個人吃飽了,讓兄弟們要飯去,豈不是丢杜掌門的臉!還是不去為妙。”

杜伯恒哈哈一笑:“還是金姑娘考慮周詳。”他忽地拔高聲音,道,“今晚洪山碼頭一條街,武昌分舵的兄弟們吃喝,一概算在我崆峒派頭上。”

金小七揶揄道:“杜少主真個大方。我可知道,武昌衛的千總大老爺是崆峒弟子,看來這大方是杜少主的,賬單卻是……呵呵。不過千總大老爺吃的是皇糧,這皇糧麽,自然都是百姓種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杜少主你說是不是?”杜伯恒有些惱怒,卻不好發作,哼了一聲,轉身便走。金小七看着他的背影,撇嘴道:“個□□養滴,随便抓人,封鎖黃鶴樓,還差點鬧出人命,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文素晖聽了,臉上一紅。這事情說來也有華山派的份。她正想把話題岔開,卻被金小七接下來一句話逗得大笑起來。

金小七說的是“板馬日的,老子非吃窮他不可”,而且說得像真的一樣。

入夜後的黃鹄矶,另有一番別趣。

港埠中的船只亮起萬千燈盞,将長江妝點成一條流動光帶,仿佛九天外落下的耀目白虹,和着城中商鋪彩燈,直把武昌變成一捧閃閃發亮的玉石。

黃鶴樓便是這玉石上的耀眼黃金。

三層琉璃瓦在燈下閃着金箔光暈,紅紅綠綠的裙子在黃鹄矶上游弋,風中傳來一陣濃烈的香氣。

今晚武昌衛三位千總拜會恩師杜暝幽及寧海王府表少爺冷無言,宴請江湖各派英雄,武昌府的大小官員聞風而至,偌大的黃鶴樓被占滿兩層。于是城裏的紅牌姑娘和流莺暗娼也都趕來了。

男人喝完酒通常都需要女人,而江湖豪客出手一定不會小氣。

流莺在黃鹄矶上叽叽喳喳地挨着取暖,迎着寒風攬客,紅姑娘們卻在軟布小轎中舒舒服服地裹着毯子,抱着暖手爐,品着香茗,等着被或熟或生的客人帶走,就像有身份、有地位、有驕傲、有規矩、有才情的大家閨秀夜會情郎一樣。

最低賤的行業也分三六九等。

因為,平凡不是福,是罪!

所以無論什麽地方,哪怕是一塊骨頭的小利,都會有人像被鞭子抽着一樣,不計一切,不惜一切,去争,去鬥,去搶。至于那骨頭是什麽滋味,反而鮮被關注。人們追逐的,只是那熱鬧。

樓中,卻是另一種熱鬧。

金小七帶着一幫兄弟挨桌敬酒,話中帶刺,嬉笑怒罵,潑辣十足,把崆峒、華山、青城三派弟子擠兌得啞口無言、咬牙切齒,卻無法翻臉。金松抽着煙袋,看着女兒任性胡鬧,眼裏全是笑意。杜暝幽等人只任金小七去鬧,只自顧自說話。只有淩雨然不喜歡這熱鬧。那些粗俗男人的目光直勾勾搭在她身上,毫不掩飾心底欲望,令她渾身都不舒服。不覺又想起那只繡着春宮圖的荷包,想起任逍遙和林楓來。

她本是個端莊清麗的女子,對男女之事雖不至嗤鼻,也唯恐避之不及。這說不上對錯,只是一個時代的正常想法而已。然而那晚之後,她卻常常懷疑從前的看法,懷疑聖賢之說,她的身體真真切切地告訴她,男女之事很快樂。甚至,她心裏會跳出許多“□□”念頭,然後便是自責、矛盾、痛苦、迷茫,這壓力幾乎令她想到了死。

觀念被現實打碎的痛苦,遠遠超過一切。

酒至半酣,她覺得渾身有些輕飄飄的,身子一陣潮熱。

那該死的感覺又來了!

淩雨然紅着臉,瞅了個空子離座,悄悄走上三樓。

三樓無人亦無燈,冬夜的風一吹,一陣徹骨寒意襲來。她冷得打顫,心卻漸漸平靜。她已學會用身體的痛苦來平息內心痛苦的法子了。

這法子很俗,卻萬試萬靈,如果你肯去死,縱使天大的痛苦也沒有了。

她心中胡思亂想,正要緊一緊衣衫,便聽到一陣凄凄艾艾的笛聲。

曲子是《折楊柳枝》。

淩雨然不覺一怔。

“折楊柳”歷來是惜別感懷之意,在黃鶴樓吊古傷今,本也沒什麽稀奇。可是今夜,哪個不開眼的酸腐文人會在千總老爺辦酒宴的時候跑來煞風景?

林楓。

他斜坐窗邊,面朝大江,專注地吹笛,似乎沒發覺樓中多了一人。

淩雨然腦中全是空白,身體仿佛丢了魂的軀殼。

那件事除了任逍遙和那黑衣女人,沒人知道。在別人面前,淩雨然依然是冰清玉潔、出身高貴的雲峰山莊大小姐,依然充滿驕傲。只有在林楓面前,她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是,甚至卑微到發抖的地步。這些日子,她用盡所有辦法避免和林楓說話、相對,可是現在,與其對着樓下那群陌生猥瑣的男人,倒不如對着他。何況,還有這麽清幽的笛聲。

所以淩雨然沒有動,她希望林楓一直吹下去。

只是,曲有終,人須不須散?

林楓轉過身來,看見她立在幽暗的樓中,白衣如雪,仿佛暗夜裏盛開的一株水仙,忽然有些暈眩。愣了片刻,才施禮道:“淩姑娘。”淩雨然應了句“林公子”,便不知說些什麽,心裏卻有種奇異的感覺。

夜,靜谧,他和自己,這境況太熟悉。林楓是不是也會覺得似曾相識?

忽然不知哪來的勇氣,淩雨然走過去,看着窗外夜景,輕輕道:“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她的聲音很輕,有些沙啞,有些顫抖。林楓還記得這聲音嗎?

林楓似乎愣了一陣——這一陣對淩雨然來說幾乎有一萬年那麽久。“淩姑娘是想聽《梅花落》麽?”

淩雨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敢多看,只望着大江對岸燈火通明的鹦鹉洲,搖頭道:“太白詩中言道,聽了《梅花落》的曲子,便仿似看到梅花滿天飄落。美則美矣,只是五月時節有這心思的人,也着實凄寒零落了。”她已恢複平靜,甚至看了林楓一眼,又低下頭去,“現在酒宴正熱鬧,林公子怎麽躲到這兒來?”

林楓苦笑道:“在下不喜熱鬧,更不喜酒宴熱鬧。”

他心中念着那個“合歡教的女子”,不知她過得如何,是否還記得城外之約,是否還在等着自己。這已是戴在他心上的重枷,偏偏近來又多了另外一幅軟枷。那就是淩雨然若有似無的目光。那目光仿佛溫柔的刺,既讓他愉悅,也讓他不安。這兩三愁緒,無法為外人所道,他心中也着實郁郁。

淩雨然卻分明能感覺得出,低低道:“我也是。”

也不知她說的,是同樣不喜酒宴熱鬧,還是同樣在念着溫柔鄉的那一晚。

林楓不語,只看着窗外輝煌燦爛的燈河。

沉默良久,淩雨然才試探着道:“林公子,常掌門要你結交武林朋友,多些江湖歷練,今晚正是個難得的機會。你躲起來,這樣恐怕……”話未說完,她忽然有些忐忑。自己與林楓表面上并不相熟,如此直言似有不妥。莫非自己內心深處,已将他當做極為親近的人麽?她有些臉紅,心跳也不規律起來。

林楓毫無察覺,遙遙燈火照在他臉上,映出些許無奈:“這一層在下自然知道。只是,我生來不喜熱鬧。結交朋友,也不願刻意為之。”

淩雨然緊緊扳着窗棂,指節有些發白,低聲道:“林公子平素如何擇友?”

林楓道:“這個,在下從未細想,只是,冷公子,盛公子,還有姜小白,淩二小姐,大概所有人都願意和他們交朋友罷。”

話一出口,他立刻開始後悔。為何獨獨沒提淩雨然?她分明也是個和善的人。

淩雨然心裏一輕,嘆了口氣,卻聽樓下傳來一陣騷亂,夾雜着金小七“老子冒得醉,老子冒得醉”的喊聲。二人同時欠身一望,衣襟相擦,又同時讷讷地直起身子,誰也不看誰。直到丐幫的人全走了,林楓才鼓足勇氣道:“淩姑娘,酒宴就快散了,回去罷。”淩雨然見青城、華山的人也魚貫離去,“嗯”了一聲,當先而行。

黃鹄矶上的莺莺燕燕一陣嬌聲細語,就像長江裏跳躍的浪花,将兩人心跳掩飾得不着痕跡。

淩雪煙和華山派女子将小船泊在鹦鹉洲的一處河灣,直到掌燈時分才上岸去。大街小巷燈火齊明,武昌城仿佛披了閃光铠甲的巨龍,将天上的星月光輝全壓了下去。船工們赤着上身,露出黝黑發亮的皮肉,穿梭在碼頭和貨倉間。賬房先生将算珠撥得噼啪脆響,吆喝着數目銀兩。空氣裏飄着一股混着油香、汗臭和脂粉氣的怪味兒,即便在初冬清冷的風中,也熏得淩雪煙陣陣作嘔。

鹦鹉洲是貨運碼頭,淩亂、嘈雜、肮髒,沒有半絲水闊長天、豪情壯思之感,有此閑情的文人雅士也不會來這樣的地方吊古悼今。可事實上,每個大都會都少不得這樣的地方,正是這樣的地方,和生活在這裏的人,撐起了一方水土的繁華鼎盛。

只是,鱗鱗大廈往往是十指不沾泥的人在享用。

好在這裏的人們還有自己的快樂。勞累了一天,健壯的船工小夥喜歡赤着上身,趿着松垮垮的鞋子,吃着酒,耍着錢,與站在巷子口的大姑娘、小媳婦調笑幾句。

只要每天還有這一刻的開懷狎笑,他們臉上便會有滿足的笑,仿佛勞苦奔波都不算什麽。什麽明天、什麽希望、什麽理想,統統去他娘的!

有的女子被調戲了一句,會惡狠狠地還十句八句嘴,再一扭身走開,走動中卻故意将腰肢擺動得更風情、更誘人。她們雖然不是粉頭,可只要是女人,都喜歡被男人奉承,被男人無傷大雅地調戲一下,只要不出格,誰又能說什麽呢。

有的女子卻喜歡被人調戲十句八句,再扯着男人的胳膊往暗巷子裏去,那就是流莺暗娼了。她們穿得胭紅柳綠,鮮紅的指甲中挑着一方香得惡俗的帕子,是這種地方最鮮亮的招牌。她們有的是寡婦,有的投親不遇,有的丈夫常年在外跑船,有的是從人牙子手裏逃出來,有的是大戶人家失了勢的小妾填房。

幸運的女人幸運得大同小異,不幸的女人卻各有各的不幸。或許她們唯一相同的一點是,都在用自己的身體養活自己和家人。城裏的紅牌姑娘很是瞧不起這些在貨運碼頭攬生意的土娼,卻不知自己并不比她們高貴。

淩雪煙撿了個小客棧住下。她這一路上倒也沒惹什麽禍,除了把幾個追着她瞧了一條街的登徒子叫住,腦袋打成釋迦牟尼一樣之外。華山派女子換了幹淨衣服出來時,淩雪煙已叫了滿滿一桌子菜來。什麽藕湯排骨、清蒸武昌魚、鴨脖子、魚圓、瓦罐雞湯,也不管吃得下吃不下,凡是武昌好菜統統端來。淩雪煙雖然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卻也看出這女子已經幾天水米未進了。誰知這女子看見熱氣騰騰飯菜,剛剛吸了幾口香氣,猛然偏頭,哇地一聲幹嘔起來。淩雪煙吓了一跳,拍着她的背,急道:“你怎麽了?生病了?要不要找個大夫來?”

女子嘔了一陣,将雙手放在小腹上,垂首低眉道:“淩姑娘別擔心,我,我是害喜。”說到最後一個字,臉已紅到了脖子根。

淩雪煙也臉紅了,結結巴巴地道:“啊?這,這該怎麽治呢?”

女子搖搖頭,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這沒什麽,我娘說,女人都是這樣的,忍一忍便好了。”

淩雪煙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又道:“那,你丈夫呢?你和華山派結了梁子,他不管嗎?”

女子眼圈一紅,幾乎落下淚來,仰頭道:“我還未婚配。”

淩雪煙眼珠一轉,忽然怒不可遏:“我明白了。你別怕,我最恨始亂終棄的男人。怪不得周懷義那幾個混蛋不說你犯了什麽錯,原來是他們不要臉!你說,到底是哪個混蛋對不起你?哼,華山派還自稱仁義君子,如今看來全是一群烏龜王八蛋、沒有種的死王八、不要臉的……”

女子忙道:“淩姑娘,你不要這樣說華山派。”

淩雪煙怪道:“你這人真怪,在船上就這樣。我是替你講話,你怎麽……”

女子咬着下唇,顫聲道:“不是別人的錯,是,是我的錯。”說完,一雙紅腫的眼睛又要落下淚來。

淩雪煙一見便頭大,搓着手道:“那,你還是想嫁?”女子只搖頭,不說話。淩雪煙更急,坐在她身邊,像摟着姐姐一樣摟着她的肩,道:“你別怕,你該知道雲峰山莊、知道我爹是什麽人罷?你說是誰,我叫我爹給你提親,保管尉遲昭答應!”

這不是吹牛。

江湖劍術七絕排名第三的雲峰山莊,天下第一劍淩鶴揚,從一種劍法參悟出四種劍法,以合雲海、雲淵、雲靈、雲霞四劍秉性,是何等才華!最難得的是,淩鶴揚沒有門戶之見,只要心術端正的人,都可到雲峰山莊學劍兩年,又是何等胸襟!他從沒有收過一個弟子,卻有劍奴無數,其中不乏親軍都護府下二十六衛高手,尤其是錦衣衛高手,這又是何等權勢地位!何況,雲峰山莊有□□禦賜免死金牌,還與京師百味齋是姻親,當今江湖,誰敢不給淩鶴揚面子?

女子似乎看到些希望,擦幹眼淚,将事情說了一遍,淩雪煙直聽得呆住。

打死她也想不到,這個被華山派苦苦追捕的逆徒,居然是華山掌門的女兒尉遲素璇,而她肚裏孩子的父親,卻是新婚在即的陸家莊少莊主陸志傑。

陸家莊是三晉武林世家,也是太原镖局的大東家,與華山派往來密切。陸志傑與尉遲素璇因切磋武藝經常見面,情愫暗生,正想禀明雙親,誰知陸千裏為了應對合歡教,已與威雷堡聯姻。兩人相約私奔,卻被陸千裏截了回來。尉遲昭無顏,盛怒之下将素璇軟禁。若事情到此為止,也便罷了,可惜尉遲素璇發覺自己有了身孕,定要将孩子生下來。尉遲昭為華山派清譽,嚴令打掉。好在尉遲夫人心疼女兒和外孫,偷偷放了她。

尉遲素璇了解父親,知道他不會饒過自己的孩子,思來想去,唯有去找陸志傑。不管他是不是還在乎自己,至少他會保護自己的骨肉罷?尉遲昭猜到女兒會走這一步,便派六個弟子去追,下死令決不能讓她到得威雷堡,壞了華山派顏面。如此仍覺不穩妥,索性以助拳為由,随陸家人一道南來。

咣當一聲,魚圓盆子摔得粉粉碎。淩雪煙直想痛罵幾句,卻不知如何下口。

怪不得在船上時,周懷義等人吞吞吐吐,語焉不詳,原來是怕這事情說出去丢人!

淩雪煙悶悶坐了一陣,道:“那個陸志傑現在在哪兒?”

尉遲素璇怔道:“你,要幹什麽?”

“帶你去威雷堡找他啊!叫他有點男人樣子,娶你,不要那個威雷堡的大小姐。”淩雪煙握緊雙拳,“他有手有腳,可以帶你私奔一次,為什麽不帶你私奔第二次,第三次,卻跑去跟別人成親!”

尉遲素璇眼圈一紅,喃喃道:“大概,他也是不得已。”又摸了摸肚子,接着道,“若不是為了這孩子,我也早不想活了。既然都是死,幹什麽要拖累他。我只望他能求陸伯伯和我爹,容下我們的孩子,至于我,我卻不想他毀了聲譽前途,更不想毀了陸伯伯的聯姻大計……”她再也說不下去,伏在桌上大哭起來。

這癡情女子到了這步田地,心心念念的,竟然還是情郎的聲譽前途,淩雪煙幾乎背過氣去。

尉遲素璇害喜,只喝了小半碗稀粥,便沉沉睡去,她實在太累了。剩下一桌子菜就都被淩雪煙氣鼓鼓地吃了,好像吃的是那負心人的肉。

頭一次吃這麽多東西,淩雪煙撐得睡不着,初冬寒意侵蝕,又凍得她瑟瑟發抖。她在北方長大,只道被子裹得越多越暖,卻不知江漢之地,被子裹得越緊,越是濕冷難耐。她裹着被子,對手心噓氣,暗暗盤算道:“我這傻姐姐是不會找那姓陸的拼命的。這也好,我就替她做主,先安頓下她,再去威雷堡見見那個該千殺的陸志傑。若是他還念着尉遲姐姐,我就幫他全家團圓。若是他薄情寡義,索性一劍砍了,哼,反正決不能讓這種人得了意!”

想着想着,困意襲來,淩雪煙正想将被子再緊一緊,就聽走廊裏傳來一陣整齊有序的腳步聲,和船工地痞東倒西歪的腳步聲完全不同。若非淩雪煙是習武之人,根本分不出來人有六個之多。這六個人身手都不錯。淩雪煙又聽了一陣,赫然發覺還有第七個人。

這人腳步輕緩從容,武功遠在六人之上,也遠在自己之上。淩雪煙心中一緊,忖道:“華山派竟然找到這裏來了。這第七個人,會不會是尉遲昭?”她一面想,一面推醒尉遲素璇。尉遲素璇先吃了一驚,眼中蒙上一層深深恐懼。淩雪煙将她攬在懷裏,握緊雲霞劍。

那七人住的是隔壁房間,一陣洗漱後,再無聲息。淩雪煙對尉遲素璇做了一個走的手勢,悄悄推開後窗一線,正待溜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