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卷三江湖白 五十八年江湖怨 (1)
三十一五十八年江湖怨
到了第三天上,六式洗髓金經已全部教完。冷無言見普祥真人有暇,便備了茶水,請他指點棋藝。幾局走完,冷無言投子道:“前輩棋力高深,晚輩認輸了。”
“是麽?”普祥真人微微笑道,“你這小子什麽都做得好,就是說謊做不來。”
冷無言赧然一笑:“前輩目光如炬。晚輩的确另有他求。”
普祥真人抿了抿茶:“求武當派援助抗倭義軍?”
“是。”
冷無言神色肅穆,正要繼續說下去,普祥真人卻打斷道:“道理我自省得。只不過,”他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神色,“武當弟子已不習武,除幾個親傳弟子和松竹松石外,餘人所學,不過文太極、混元煉氣、太乙五行拳和尋常套路,強身健體,不做它途。至于武太極、太乙神劍掌、二十四字拳和什麽六式洗髓金經,我想,便自我而絕罷。”
當地一聲,棋子落在地上。
普祥真人看着冷無言,道:“我活了六十幾歲,平生只有兩件心願,一是保得武當道萬世傳承,二是求得武學真谛。只是生不逢時。帝王要的是盛世偉業。百姓要的是清平安康。□□立下軍戶制,就是為了這清平安康。”
軍戶出身之人,雖可習武持兵,按月領俸,不納稅賦,繼任先人軍職,但身家親族都要造冊登記,無論想做什麽,都已有了顧慮。
“靖難後,朱棣為得到傳國玉玺,逼死太子、皇後,滅方孝孺十族,重用錦衣衛,以嚴刑酷法逼迫忠良之士屈服,慘死獄中的江南官員不計其數,天下王族也不誠心服膺,是以永樂朝根基不穩。若你是朱棣,該當如何?”
冷無言一怔,心下有些發虛:“帝王心思,晚輩如何猜得透。”
普祥真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自顧自道:“說來這法子也老套,不過是奉武當道為國教,冊封九大派為武林正統,借此安撫江湖中人罷了。但朱棣比前人高明之處,便敕命兵部組建勇武堂,舉薦九派出身的軍戶弟子。個中用意,你可懂麽?”不等回答,又嘆道,“九派聯手統禦江湖,江湖各派依附九派名下,在外人看來,這是何等榮寵!但各派苦楚,又有誰知!”
冷無言似乎明白了什麽,卻仍是不自覺地問:“什麽苦楚?”
普祥真人目視天際,緩緩道:“既是武林門派,挑選弟子便該看武德、根骨和悟性。可勇武堂舉薦為官時,卻不看這些……仕途中的事,你該比我更清楚。”他深吸一口氣,接下去道,“如今九派中的世家弟子越來越多,呵呵,這掌門做得也便沒什麽意思,我們這群老骨頭也乏了,只是舍不得放下那點祖宗的東西,便暗自約定,無論如何,掌門之位,決不傳朝廷之人,只是……”他突然閉口不言,神色悲戚,“不知怎麽,這個密約,竟被勇武堂得知。”
冷無言“啊”了一聲,急道:“後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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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祥真人不急回答,卻話鋒一轉:“你可知合歡教重出江湖以來,九大派為何不見動作?”
冷無言茫然搖了搖頭。
普祥真人一字一句地道:“因為任逍遙做得對,我們無顏阻止。”
冷無言只覺一腳踩空,頹然坐在椅子上:“這、是怎麽回事?”
“朱棣登基之初,江湖中出了一群年輕人,不服管束,不入軍戶,懲治錦衣衛,作弄九大派,羞辱依附九派生存的武林人。說他們快意恩仇也好,亦正亦邪也好,總之他們惹得武林人人豔羨,個個佩服,都說只要能與他們喝上一頓酒,便不枉此生。”
冷無言心頭電光石火一閃,脫口道:“是合歡教?”
普祥真人點點頭,神情激動,卻嘆息着搖了搖頭:“不錯,就是任獨這王八蛋。”沉默良久,才接着道,“任獨在南京府咫尺之遙建起快意城,朱棣幾次三番派兵去繳,奈何軍中佩服血影殘魔之人太多,每次都是虛張聲勢。朱棣左思右想,便想到了勇武堂。”
冷無言全身一震:“九大派率江湖正道剿滅快意城,是奉了朝廷密令?”
普祥真人點頭:“朱棣親筆密旨,連哪些人要出戰,都吩咐得清清楚楚。”
出戰的人,自然是佩服合歡教、佩服任獨的人。
“為了讓九大派師出有名,錦衣衛在朱棣授意下,足足做了一年謀劃,挑唆黑道中人,以任獨之名,做一些不法之事。而以任獨的脾氣,根本不屑辯解。”
冷無言只覺如鲠在喉:“如此說來,任獨并非邪魔……”
普祥真人冷笑一聲:“邪魔?邪魔會有四百多誓死追随的手下?會有江湖七位美人傾心?會有雲水散人羅宗玄為他建造快意城機關?會有雪山劍俠殷斷天、相思劍南宮世家那樣的朋友?天下第一神馭手會甘心為他駕車牽馬?別說任獨,便是合歡教七位關主,哪個不是響當當的男兒漢!”
冷無言握緊雙拳,沉聲道:“可你們明知這一切,還是殺了他們。”
他已不稱“前輩”,而是你們。
普祥真人泫然一笑,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你要知道,任獨和他的朋友雖是好漢,合歡教卻良莠不齊,甚至可以說,黑道中人占了大多數,哪個手上沒有血腥?沒有命案?任獨也确實殺了太多人,即使他殺的都是惡人,可按律,他死一千次也不足惜。這或許是支撐當年那四十四人活到今天的最大理由……”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道,“無論怎麽選,對九派來說都是極難的抉擇,可若一直拖下去,一來未必救得了合歡教,二來,恐怕九派那點血脈,甚至整個江湖,也難保全。殷斷天為大義,自告奮勇,闖入快意城,與任獨結交,偷出快意城機關圖,條件是要我們在城破之後,盡量放過合歡教弟子。”
這一次,他停得更久。“誰知,這點秘密仍沒保住,我們也萬萬沒有想到,城破後,錦衣衛便封死所有出路,大開殺戒。劍飛,我的徒兒,不是死于任獨之手,倒是死于錦衣衛之手。活下來的人,沒有一個敢說出真相,殷斷天無顏再用雪山劍俠的名號,便化名申正義,後半輩子,都只能活在□□裏。”
冷無言喃喃道:“申正義,伸正義……”
他心頭的震驚,絕不是世上任何字句可以形容的。
他終于明白,為何自己固執地認定,任逍遙絕非惡人。也終于明白,為何殷斷天死時竟會微笑。還有很多,很多一直以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普祥真人最器重的弟子呂劍飛死于任獨刀下,武當派卻沒有追殺任獨,便是整個武林,也沒有一家為本門死難弟子讨要公道,竟是因為這本就不是什麽行俠仗義的事。
長江水幫的鐘老幫主和任獨一樣是豪邁直爽之人,當年長江水幫必然頂了巨大的壓力,才沒有出戰。是以如今它們聲勢再大,也被視作水匪,處處受到壓制。
雲峰山莊先人助□□征戰天下,淩鶴揚有免死金牌保命,沒有參與此事。但淩夫人暴斃,他又娶了百味齋的二小姐,教授錦衣衛武功,再不行走江湖。這裏面一定也發生了什麽事。淩家姐妹接連被任逍遙挾持,淩鶴揚也未出莊一步,許是因為當年立誓,永不踏入江湖,抑或是因為他心中清楚,任獨和他的後人并非惡人?
二十年後,追魂金劍楊休接到奪魂令後,竟然只叫獨子楊一元逃命,不向任何人求救,甚至消息都未曾走漏。初出江湖的任逍遙那麽輕易便殺了他,并非楊休接不了血影刀法一招半式,而是他根本不想活了。不光是他,便是碣魚島、五靈山莊、飛環門、神算幫、陸家莊、威雷堡,也都沒有向當年之外的人求助。
天廚老祖必然知道這樁冤案始末,才指點任逍遙武功。
任逍遙一出現,便有無數黑道人物前來效命,個中原委,不言自明。
江湖中發生如此血案,崛起如此龐大的勢力,武林城卻毫不關心,因為各派掌門心中清楚,這是報應。
曾萬楚自盡墜城,不僅是為保住衆弟子之命,也是為了贖罪。
陸千裏和沈西庭那些欲言又止的神色,在普祥真人随便一句話後就不再過問合歡教的态度,也都有了解釋。
……
普祥真人自語道:“那一戰後,我與少林一悟大師都是心灰意冷,深談之下,便聯名上書朝廷,乞請自斷武學。少林的說辭是保留武僧,由他們傳授俗家弟子武藝,其餘各院,不再習武,如此既不擾佛門清淨,也不必讓軍戶弟子行剃度大禮。至于我,我便說武當道既為國教,便應以精研道典、為蒼生百姓祈福為本,修真達道須神元一注,無心習武,如今太平盛世,也無須再習武防身。我武當派願傳授天下人太極拳法,以養身固元。這兩樣,永樂十二年已準了。”
冷無言大驚道:“難道,難道武當派要向天下人公開太極拳密要?”
普祥真人微微一笑:“起初,山上的大小牛鼻子自然舍不得,只是這些年看過來,他們漸漸也想開了,許多武當弟子已不習武了。”一頓,目中忽然神采一現,“讀書人寫了文章,希望流芳千古,憑什麽咱們習武之人,就要遮遮掩掩自家寶貝?若太極拳法能流芳百世,澤被蒼生,難道不比武當派出十幾個絕世高手強?”
冷無言心中頓時不知是苦是甜,片刻才道:“九大派的叛徒究竟是誰?為何勇武堂能一再得知前輩們的動向?”
普祥真人淡淡道:“那人已死了。”他目中精光一閃,凜然道,“報應昭彰,誰都休想逃過。真武劍不是擺設,道爺也不是好惹的!”
冷無言輕輕嘆了口氣。
他本就疑惑,普祥真人那麽痛快便答應自己不為難合歡教,甚至肯助任逍遙練刀,實在太過反常,原來他根本就不打算對付合歡教。
普祥真人望着冷無言,緩緩道:“我此番來威雷堡,一是看看任逍遙的心性,二是講明這些往事,望你無論對朝廷、對江湖、還是對那位寧海王世子,行事都可心中有數。但是,這些事情,你心裏知道就好,不要再對任何人說起。”
冷無言肅然道:“是,晚輩明白。”一頓,又道,“抗倭之事,晚輩會向表兄解釋,不令少林、武當諸派為難。”
普祥真人眉頭一舒,忽又笑了笑:“不想還遇到個稱心如意的弟子。”
冷無言一怔。
普祥真人指着姜小白的屋子,掩嘴悄聲道:“那小子還以為道爺我只教了六式洗髓金經呢!哈哈,道爺将能教的都教了,若非這小子不識字,道爺還要教他二十四字拳哩。”
他的神情就像偷着了糖果的小孩子,冷無言不覺笑了,可這笑,多少有些苦澀。
誰願意自斷絕學!
普祥真人不肯将技擊武學傳給武當弟子,不過是不希望武當再歷劫難罷了。全真派武學,怕也是因此失傳的。
其他門派呢?武學之外,百家之言、陰陽五行、兵法奇技、醫學藥道呢?
這世上的奇學絕技,斷絕的永遠比流傳下來的多。
雪越下越大,拇指大小的雪花簇擁着、追逐着,打着旋從空中落下,似乎嫌人間還不夠熱鬧。
冷無言已在雪中走了一個時辰。
普祥真人的話令他措手不及,他已不知該如何向任逍遙提起抗倭的事,更不知任獨是否告訴任逍遙合歡教覆滅的真相。以任逍遙的脾氣,再加上梅輕清的意外,他若知道,又會做出什麽事來?
冷無言只覺心亂如麻,突然被一串稚嫩的童聲打斷思路:“哼,你們這些沒見識的,憑什麽說我拿的不是好玉!”
有人起哄道:“是是是,是好玉,你這是和氏璧,咱們可收不起。”
和氏璧?
冷無言心中一驚,循聲望去,見一個衣着單薄的小男孩,抱着一塊石頭立在院子中央,瑟縮不已,頭上、身上全是雪花溶化後凝結的冰渣。院子四面回廊下坐着七八個漢子,身邊都是石案、火爐、水盆和各種奇奇怪怪的石頭。有的磨洗,有的雕刻,有的鑲金镂銀。原來到了威雷堡的綠松石工坊。合歡教的風頭過了,玉匠們也都陸續回來做工了。
一個監工模樣的中年人道:“小子,快回家去吧,要不是看你年紀還小,少不得呼你兩哈的。”
小男孩大聲道:“這就是玉,你看不出,反說我!要不是我娘病了,我才不把寶貝拿來!”
監工惱道:“老子做了二十年綠松石,還認不出你這塊石頭?再不滾,老子可動手了。”
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李師傅慢動手。”
冷無言全身一震。
是她!
文素晖撐着竹傘,披着雪披,走到小男孩面前,蹲下來道:“小兄弟,你這塊玉,姐姐買下了,不知這些銀子夠不夠。”說着,遞過一錠碎銀子。
小男孩看了看懷裏的石頭,又看了看那錠銀子,搖頭道:“謝謝姐姐,可是,這個不夠。”
文素晖還未說話,李監工已氣道:“文姑娘可憐你,給你銀子,你還……”話未說完,忽然袖口一緊,回頭卻是冷無言。
“加這個夠不夠?”
十兩一錠的官銀。
小男孩眉笑顏開,連連說“夠了,夠了,一定可以治好娘的病了”,又看看冷文二人,為難道:“玉石是姐姐先要的,本該給姐姐,娘說,做人要有信義。可是姐姐,我真的很需要錢,我把玉石給哥哥,你不會生氣吧?”
文素晖搖搖頭,又看了冷無言一眼,站起了身。冷無言收下石頭,将自己的外套給小男孩披上,拍拍他的肩道:“天冷,小心凍着,你若病了,就沒人照顧你娘了。”
小男孩奇道:“哥哥怎麽知道沒人照顧我娘?”
冷無言眉頭輕舒:“你家若還有大人,怎麽舍得你大雪天到處跑。”
小男孩愣了愣,抹抹鼻涕,又笑了笑,一躬到底:“謝謝哥哥,哥哥真厲害!”說完轉身就跑,跑出幾步,忽然又停住,對文素晖也深深一躬,“謝謝姐姐!”
文素晖淺淺笑着,一手撐傘,一手揮別。冷無言側目看着她,愈加感到她娴靜疏淡,就像寒潭中的白梅倒影。
倒影?
他心內一冷,暗道:“倒影終歸只是倒影。”又看見她鬓邊白花,趕忙将目光移開。
文素晖本想給他擋雪,見他沒再望着自己,傘頓在半空,讪讪道:“冷公子,別站在這兒了,進屋去吧。”冷無言含含糊糊應了一聲,腳下卻沒動。文素晖不知如何是好,李監工卻笑嘻嘻地湊了過來:“文姑娘想給短劍鑲幾顆綠松石,冷公子莫不是也為這個來的?”一面說,一面将二人讓到屋裏,咂咂嘴道,“冷公子這把劍,雖是素了些,名氣可是大得很,小的還真怕伺候不好,壞了威雷堡的名聲。”
冷無言回過神來,道:“不必麻煩了,我只是随便走走。”又看了看文素晖,“既然文姑娘想要嵌幾顆綠松石,就用這個罷。”他将剛買來的石頭放在桌上,“這雖不是特品藍瓷松,一品鐵線松,但至少是二品。”
李監工一挑大拇指,贊道:“想不到冷公子鑒別綠松石的眼光,也跟您的劍法一樣厲害。不瞞您說,這的确是塊二品鐵線松,雖比面松強許多,但在威雷堡,一品之下,都是尋常之物。”言語間頗為自豪,停了停,神色又轉黯,嘆道:“我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按說收了這石頭,幫那小子一把,也算積德行善。只是,按實價收,幫不了他,再一個,威雷堡名聲在外,往這裏送石頭的人太多,我開不得這個例。”
冷無言點頭道:“我知道。”
李監工長出一口氣,拿起石頭掂了掂:“質地還算硬朗,我就給冷公子做幾個小器做罷。至于文姑娘的劍,怎麽好用二等料,這不是瞧不起我威雷堡麽,呵呵,老爺也要罵我撒!”
文素晖與冷無言異口同聲地道:“不用。”
兩人都是一愣,文素晖幹咳一聲,踱到一旁裝作去看雕好的擺件。冷無言卻低下頭去。李監工似是看出什麽,改口道:“原石是文姑娘先買的,也算是善舉了,用這個打磨出玉來,嵌在劍鞘上,最合華山派行俠仗義的美名。呵呵,我這就吩咐他們去做。”
文素晖聽了,雙手捧劍,淺淺拜道:“李師傅費心了。”
李監工嘿嘿笑着,一手接劍,一手抄起石頭走了出去。屋子裏只剩下冷文兩人。文素晖輕聲道:“冷公子,還會鑒別綠松石?”
冷無言“嗯”了一聲,目光變得有些滄桑:“我爹留給我的東西,就是塊綠松石。所以,多少知道一些。”
文素晖見他神思恍惚,垂首道:“我失言了。”一陣沉默後,又道,“我聽說,和氏璧出自荊襄,想來也是綠松石,是不是真的?”
冷無言微微蹙眉,點頭道:“是。”
“是特品藍瓷松?”
冷無言随口道:“何止呢。”
文素晖一怔,又釋然:“冷公子的母親是寧海王的妹子,大內的奇珍異寶,也不知見過多少,特品在他眼裏,自然算不得什麽。”想到此便道:“怪不得和氏璧成了傳國玉玺。比極品還要強上許多,不知會是什麽樣子的寶貝。”
冷無言擡頭直視着她,目光深處,似是隐藏了很多東西,良久才道:“不知道。我沒有見過。”
不知為何,望着他,文素晖心中竟是一寒。
冷無言不想再說,起身道:“文姑娘,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告辭。”說完,逃也似的大步走了。
文素晖猛地起身,又慢慢坐下,苦笑了一下,喃喃道:“我又是在做什麽。”
草廬裏熱鬧了起來。
熱,是因為屋子裏擺了七八個黃銅暖爐,将整個房間烘得春天一般。鬧,是因為血影衛全部到了這裏。任逍遙留在隆中,一是等冷無言,二是照顧淩雪煙。
一直以來,都是別人伺候他,他從未照顧過別人,只覺新鮮有趣。看着她漸漸紅潤的臉,想到那雙充滿彈性的腿,忍不住俯下身去,想在她額頭印一印。淩雪煙突然睜開眼睛,呀了一聲,扭頭就躲。任逍遙立刻扳住她的下巴:“別動,傷口會撕開。”淩雪煙摸摸脖子上厚厚的紗布,不敢再胡亂扭頭,怯生生地望着他。任逍遙滿意地笑了笑,拿來一碗湯藥,道:“起來喝藥。”
淩雪煙皺了皺眉,用被子掩住半張臉,小聲卻倔強地道:“不喝。”
“你怕喝藥?”
“誰怕了!”話是這麽說,神情卻怕得要命。
任逍遙劈手将她從被子裏拎出來:“你若不肯自己喝,我就給你灌下去。”
淩雪煙鼻子一抽,苦着臉将碗接過來。
她已了解,任逍遙若說要做什麽,絕對不是說着玩兒的。一碗藥喝完,淩雪煙苦得眼淚都流下來,好像從頭到腳老了三歲。好在任逍遙又塞給她一個杯子。
蜜糖水。
淩雪煙傻傻地笑了笑,捧起杯子,一邊喝,一邊偷偷瞧着他。
炭火的橙光映着任逍遙的側臉,給人的第一個感覺是俊銳,第二個感覺是溫柔,第三個感覺是霸道,第四個感覺?
淩雪煙說不上來。
任逍遙慢慢坐到她身邊,眼中閃着柔和明亮的光。淩雪煙呆呆看着他的雙眼,忽然想到星光,想到細雨,想到萬物複蘇的春天,想到春天裏的某個黎明。
她心裏翻江倒海,不經意間被任逍遙扳起下颌,臉上拂來一陣溫熱氣息,猛地反應過來,不知為何,居然擡手一擋,手心觸到他的雙唇,指尖碰到他的眼睫。
熱熱的,癢癢的。
挪開手,見任逍遙冷着臉不說話,心裏突然很委屈。她以為自己喜歡任逍遙的,可為什麽從來都不願意他親近自己呢?
任逍遙盯着她看了一陣,忽然道:“你是不喜歡,還是想先要名份?”
聲音既冷且淡,高高在上,仿佛在談一宗生意。淩雪煙心頭立刻燃起火來,用力一掙,沒有脫開,尖聲道:“你這混蛋,大混蛋!”
她嘟着嘴,鼻子微微皺着,鼻孔一鼓一鼓地翕動,雙頰染上一層紅暈,眼中淚光閃動,一副說不出的可憐可愛小模樣。任逍遙瞧着瞧着,居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就是喜歡淩雪煙氣得說不出話、又沒奈何的樣子。
看夠了,才柔聲道:“好了,我逗你的。像你這樣的女子,無論多驕傲,多矜持,都值得男人等。”淩雪煙只覺臉上燙得厲害,心中卻暖暖甜甜。“只是,”任逍遙忽然伸手攬住她的肩,“別讓我等太久,我有時的确是混蛋……”
淩雪煙狠狠捶了他一拳,啐道:“你讨厭死了。”
任逍遙趁機抓住她的手,又習慣性地挑起她一縷青絲,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眼前光影剎那間恍惚起來。
淩雪煙半倚在他懷裏,感到長發在他手中缱绻纏綿,道:“那,你還會想着月老牌上的人嗎?”任逍遙臉色微變,手上一緊,淩雪煙疼得尖叫一聲,下意識地打開他的手。
任逍遙一臉不解:“怎麽了?”
“很疼!”
任逍遙一怔。
很疼嗎?他根本沒有用勁啊。從前他用力扯輕清的頭發時,輕清從來不喊疼。任逍遙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扭頭沖了出去。
院子裏雪花飛揚,他站在雪中,擡起頭,感到雪花落在臉上,融化在臉上,滲着絲絲寒意。指尖探入懷中,觸到那塊竹牌,一剎那心緒紛飛。
“你的人就在我身邊,我戴它做什麽!什麽時候你不在了,我就天天戴着。”
那時,他躊躇滿志意氣風發,怎麽想得到,輕清竟會真的離他而去。每思及此,任逍遙心裏便充滿了恨。
身邊的女人越多,他越發覺自己離不開輕清,忘不掉輕清。淩雨然、淩雪煙、徐盈盈,岑依依,鳳飛飛,還有暗夜茶花中一些記不得名字的女孩,他都喜歡,可是都不愛。比輕清好得多的女人有,而且很多,可是沒有用。縱然是令他牽腸挂肚的梁詩詩,也不能取代陪伴了自己十年的輕清。
十年!
人一輩子有幾個十年?哪個女人能再和他擁有一模一樣、一同長大的十年!
任逍遙苦笑,又斟了一杯酒。
風已住,雪未停,雪花落在棚頂,發出沙沙的聲響。他在院中新搭的席棚裏坐了很久,四周一個人也沒有。棚中吊着一只剝好的鹿,桌上擺着炭火和鐵架。鐵架烤得通紅,鮮紅的鹿肉放上去,發出滋滋的聲音,騰起一股令人垂涎的香味兒。
喝一杯酒,割一片鹿肉,淺淺飲,慢慢品。任逍遙酒量不大,若要保持清醒,就不能喝得太多。
黃昏已近,雪更大。大雪模糊了七尺之外的事物。
叮鈴鈴。
銮鈴聲斷斷續續地傳來,雪中慢慢出現一團紅色的影子。
烈焰駒,飛雨。
冷無言下馬走進席棚,将蓑衣和鬥笠摘了,坐在任逍遙對面。
青衣淡,雪花殘。爐火正旺,夜寒不侵。
他看着桌上的酒壇,錫壺,火爐,展眉一笑:“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向晚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是冷無言說的第一句話,不問任逍遙已等了多久,似乎他才是此間主人。
酒是溫的,酒香混着糯米香四溢開來,結成一層淡綠泡沫,浮萍般搖曳。
任逍遙擡頭,眼中是笑意:“姜老弟傷勢如何?”
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不問岑依依也不問徐盈盈,甚至不問冷無言要談什麽事。
冷無言道:“快則三月,慢則半年,便可痊愈。”
任逍遙微一頓首,割了幾塊鹿肉,又指了指桌上短匕。冷無言挑起一塊鹿肉,笑道:“隆中煮酒,割鹿而食,任兄胸中,也有天下。”
話中有話。
任逍遙喝了一杯酒,道:“有話直說。”
直說不得。
冷無言沉吟片刻,才道:“令尊可好?”
任逍遙挑着鹿肉的匕首頓時停在半空。
他做夢也想不到,冷無言會問起這個。一時間,心底不覺湧出幾許凄涼。“那老家夥,身體還好。”任逍遙轉着匕首,随口說着,又擡起頭來,“這麽多年,你是第一個問他好不好的人,我會轉告他的。”
冷無言看着他的眼睛。那雙漆黑的瞳孔中,似乎隐藏了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年關将近,令尊一定很挂念你。任兄有何打算?”
任逍遙盯着刀尖上烤得金黃焦嫩的鹿肉,淡淡道:“你是想問我,下一步要做什麽罷?”
冷無言略顯尴尬,點了點頭,神色竟有些緊張。
任逍遙的回答卻既簡單、又幹脆:“我不想回去。”他将匕首放在桌上,眼睛看着遠方,又好像什麽都沒看,“回去,會更想她。”
大雪仍未停,似是不将人間埋葬,便不甘心一般。
冷無言心中輕嘆。
他已明白,任逍遙在江湖中竭力謀□□勢財富,不過是要躲開那個和輕清生活了十年的地方,那個處處都有輕清身影的地方。冷無言深吸一口氣,向着雪花飛揚的夜空一指,道:“任兄,你說,雪蓋滿大地,是好,還是不好?”
他決心試着解開任逍遙的心結。
任逍遙遲疑一瞬,道:“蓋住污濁,自然是好的。”
冷無言搖頭:“但潔淨與污濁一同被掩蓋,混淆了是非,卻是壞的。”
任逍遙眉尖一挑:“什麽意思?”
冷無言道:“你只覺得梅姑娘冤屈,可是你也害死了很多人,別人恨你,恨合歡教,是你連累了梅姑娘,你心裏比誰都清楚。可是你不敢承認,因為你想為自己的野心找一個借口……”
“住口!”任逍遙霍然起身,右頰上的傷疤幾近扭曲。
冷無言有些不忍。
他分明知道梅輕清的死對任逍遙來說是多大的一道傷。這傷本就還未結痂,作為朋友,卻要将這傷疤連皮帶骨地揭起。冷無言終于體會到了普祥真人和那些違心進攻快意城的九派弟子的心情。
可是他不得不說下去:“你若繼續與整個江湖作對,只會令人更恨你,你失去的會越來越多。”
“是麽?”任逍遙眼中光芒揚厲,“你可知我為何不問依依和盈盈如何了?因為我知道威雷堡的人不敢傷害她們,因為合歡教的勢力已越來越大,武當派保得沈西庭一時,保不得威雷堡一世。這就是權力的妙處。若我把江湖握在手中,什麽金錢、身份、仇恨、性命,喜怒哀樂,全都不值一提。任憑我要如何,別人都只能聽命。你知不知道這感覺有多妙?”
冷無言眼中閃過一絲憂慮:“你瘋了。”
任逍遙狂笑:“對!”他慢慢拿出多情刃,冷冷道,“處境不同,想法便不同。你這樣的出身和榮耀,哪裏失去過什麽!你哪裏知道,失去最珍愛的人,是什麽感覺!”
冷無言瞳光一閃,心口傳來一陣隐痛。
任逍遙眼中卻全是輕蔑:“就算你的道理都對,那又怎樣?在我眼裏行不通,便是不對!朋友相交,原本也不是為了講道理,冷兄以為呢?”
冷無言沉默半晌,終于道:“你說的對。”
任逍遙展眉一笑,手指輕彈刀鋒,多情刃嘤地一聲清響。“我們很久沒切磋了。”
刀尖慢慢劃過一道血線,凝在冷無言眼前。冷無言一語不發,拿起承影劍,走進雪夜。
雪花如蓋,娉婷盈舞,四野沉寂,素色空明。
任逍遙看着前方淡青色的身影,手指忽然握緊。
這個人無論劍法與心思,都是自己的勁敵,将來很可能是個大麻煩。此刻他背後空門大開,如果給他一刀的話……
多情刃又發出那種極輕極輕的嘤聲,竟在微微顫抖。
“我本就不是正道中人,何必管手段光彩不光彩。就算我正大光明,難道就會有人誇贊我?”
嫣紅刀光劈開黑夜,劈開白雪,直奔青色衣衫而去。
劍光只一閃。
承影劍斜斜劃過夜空,劍鋒轉出一個圓,夜風激蕩,雪花逆揚,叮地一聲,彈開多情刃。
任逍遙冷然道:“你早就防備着我。”
冷無言搖頭:“我只是感到一股殺氣。”他忽然一笑,“若你出手時毫不猶豫,或許我便躲不開。”
任逍遙心中有些異樣感覺,似乎出手偷襲的不是自己。他非常不喜歡這種受控的感覺,但究竟是什麽力量在控制自己?“方才我偷襲你,如今我讓你三招。”
“不必。”冷無言淡淡一笑,“你雖然偷襲我,我卻用你的招式反擊,這便算兩清了。”
任逍遙一怔,才憶起他方才使出那招,正是光明頂醉中所得“山色沮喪”,微一點頭,多情刃畫出一個精致的波形,倏然隐沒,突又飛出,直取面門。
滄海橫流!
冷無言創出的招式。
刀劍相交,龍吟聲聲。承影劍在雪影下瑩白如玉,多情刃卻被白雪映得更加嬈媚。二十招一過,冷無言便感到了壓力。任逍遙不僅是他平生罕見的對手,甚至已動了殺機,自己的處境實在有些危險。
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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