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卷三江湖白 割鹿煮酒生奇變 (1)

三十二割鹿煮酒生奇變

任逍遙見他久久不語,道:“冷兄怎麽了?”

冷無言心頭電光石火一閃,旋即道:“任兄想要一方立足之地,卻也不難。”一頓,又道,“任兄可知漢王叛亂被囚之事?”

“略有所聞。”

任逍遙不明白冷無言為何說起國事來。據他所知,漢王朱高煦在靖難役中戰功赫赫,永樂皇帝對他很是贊賞,可惜他不是長子,皇位終究傳給了他的皇兄、洪熙皇帝朱高熾。然而這位皇帝甚是短命,繼位不到一年,便龍禦歸天,帝位傳于長子朱瞻基,便是如今的宣德皇帝。漢王見這皇侄不過二十五六,朝野根基未定,便于八月舉兵反了。但宣德皇帝十七歲便随祖父北伐蒙古,是個文武全才,毅然禦駕親征。叛軍一潰千裏,漢王無奈出降。

冷無言的語調沉痛而惋惜:“漢王麾下六百餘人棄市,兩千餘人流放,可惜沙場英雄,卻落得這般下場。”

任逍遙目中閃過一絲詭秘的光:“冷兄似對朱高煦十分敬重。”

冷無言道:“談不上敬重。只是,功是功,過是過,漢王于燕王宗室有功,豈能因叛亂抹煞?所謂将功折罪,根本不通。”

任逍遙撫掌道:“說得好。只是,”他不動聲色地道,“冷兄與我說這些,是為了寧海王府麽?”

“削藩已成事實,在這風口浪尖,天下諸王為避嫌疑,自解兵權還來不及,可是表兄與餘先生……”冷無言忽然住了口。

任逍遙替他說了下去:“不但支持義軍,還籠絡江湖各派,九菊一刀流已向南京府告了密。即使沒有證據,朝廷也不得不防。必要時,就是用莫須有之罪,也要除掉寧海宗室,對麽?”

冷無言點頭:“聽潮宴所謀之事,任兄想必知曉,我相信你不會說出去。”

任逍遙扳着手指,淡淡道:“的确不會。”突又冷冷一笑,“只不過,當初殷斷天一心求死,不全是為了合歡教罷?”

冷無言不語。

那時殷斷天一心求死,他雖然覺得有些不對,但朱灏逸和餘傳辛均對此諱莫如深,便沒細細思量。如今看來,恐怕殷斷天一是為了贖罪,二是為了保護寧海王府,三是為全羅妘報仇心願。他死後,寧海王府無一人過問正氣堂慘案,朱灏逸又命義軍從沿海撤回,減輕朝廷疑心。這原是極平常的權謀之術,但不知為何,冷無言心底竟升起森森寒意。

“表兄希望任兄以大義為先,将永王寶藏用作義軍銀饷。”這句話說完,冷無言居然有些臉紅。“我不與你講什麽家國、天下、蒼生,只說你曾答應殷前輩的事,還有,你我的交情,憑這兩樣,你會否踐行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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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如炬,直射任逍遙。任逍遙卻冷笑:“明裏拉攏白道,暗裏結交黑道,世子殿下處處做兩手準備,這份韬略,令人欽佩。只可惜,”他微微揚起下颌,眼中射出一道不屑之色,“沒有好處的事,我不會做。想要寶藏,就讓他說服崆峒、青城、華山、點蒼四派入我門下,聽我調遣!”

冷無言輕輕嘆了口氣。這答案他已猜到七成,但這條件,卻始料未及。

“你待怎樣?”

任逍遙一笑:“我要這個武林。”

冷無言道:“即使寧海王府助你,九大派你仍是一個也得不到。”

少林武當不問世事,昆侖派雖存猶亡,龍山派都是年輕女子,一旦任逍遙有了崆峒等四派,唯一的勁敵,便是峨眉派,合歡教一統江湖,指日可待。若沒有普祥真人的一席話,冷無言也會這樣看。可是眼下他确定,朝廷絕不會放棄對武林的掌控,九大派弟子即使死光了,今上也不會允許□□、成祖耗費五十餘年心血,定下這武林中人依附朱明江山,為其效命的格局,有絲毫改變。二十年前,任獨想要改變,結果如何!冷無言心底忽然泛起一絲酸楚。看着任逍遙,仿佛看到當年合歡教那些熱烈又天真的男人,和那場無稽又無謂的殺戮一般。

任逍遙卻不懂:“既然你的條件我不想答應,我要做的事情,你又反對,不如你我打個賭。”

“賭?”

“不錯。”任逍遙探手入懷,摸出一枚橙紅色玉石印章。

冷無言臉色驟變:“峨眉掌門玉鑒!”

任逍遙将上官燕寒臨終所托說了一遍,又冷笑道:“我雖佩服上官燕寒的武功,卻不明白他為何選了那樣一個傳人。”

“如今峨眉派有資格繼任掌門的弟子,除了狄樾,已全是世家軍戶出身的官宦子弟。上官掌門要遵守九大派掌門不傳官場中人的約定,已沒有別的選擇。”冷無言心中這麽想,口上卻道:“無怪任兄懂得峨眉絕學天罡指。”

任逍遙道:“我若控制了狄樾,就等于得到了峨眉。”

冷無言不語。

他已明白,當年的事,任獨沒有告訴任逍遙,陳無敗也沒有,他們大概只是想為死去的朋友讨一個公道。殷斷天了解任獨,便也沒有告訴任逍遙真相。上官燕寒不但隐瞞此事,甚至請任逍遙代傳掌門之位。他們都想用最原始的辦法——死,使這段恩怨化為雲煙。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任逍遙縱然還不知道真相,卻已決心報複整個武林。

輕清,因為輕清!

冷無言幾乎有些恨這個女人。

“川中武林向來齊心,便是丐幫、長江水幫,也沒有在川中站得住腳。收服峨眉,說來容易,可你若去了,恐難全身而退。”

立狄樾為掌門,峨眉派大約無人肯服,何況這遺言是從“殺人兇手”任逍遙口中說出,天下幾人會信?任逍遙不管,峨眉這步棋他必須走,否則,殺害上官燕寒的罪名,會一輩子給他惹麻煩。況且合歡教已初具規模,即使沒有輕清,他也不會放棄。

對任何屬于自己的東西,譬如女人,他都會維護到底。這就是他的脾氣!

“多謝冷兄挂心。”任逍遙神情整肅,緩緩道,“你我同時入川,誰先立狄樾為掌門,誰便算贏。我贏了,朱灏逸要命崆峒、青城、華山、點蒼四派歸我教中。你贏了,我就獻出寶藏,全力抗倭,不再與江湖各派為敵。不知,”他眼中光華流轉,“你可敢賭?”

這賭注夠大。

冷無言目中精光一閃:“你可敢立誓?”

任逍遙當空一指:“以此為誓,我任逍遙說出的話,決無更改。”

冷無言擡頭,看着漫天雪花,伸手道:“我信你。”

啪地一聲,兩掌相擊。

任逍遙溫然一笑:“為你這話,我送你一個消息。”

“什麽消息?”

任逍遙将與姜小白所說又講了一遍,末尾道:“崆峒、青城、華山三派在黃鶴樓密謀了什麽,你該心中有數。”

冷無言苦笑着點頭。

這些事情,姜小白已在私下告訴他了,任逍遙不可能想不到。但他肯親口說出來,仍令冷無言感到一陣溫暖。崆峒、青城想要超越其餘七派,成為武林宗主,就要借抗倭博取聲名,好令勇武堂舉薦他們的時候言之有物。用任逍遙的賭約,調和青城峨眉兩派宿仇,對寧海王府大業亦有裨益。這便是冷無言應下賭約的另一個原因。

任冷兩人各懷心事,不意已在雪中伫立良久,突聽一人叫道:“放着這麽香噴噴的鹿肉不吃,倒跑到大雪地裏挨凍,你們這些富家公子哥兒啊,真他媽叫小爺我看不慣!”

對冷無言和任逍遙如此說話的人,世上只有姜小白一個。

他穿了一身葛布新衣,臉色蒼白,眼中卻透着精光,剛進院子,便怪叫一聲,奔進席棚,拈起鐵架上的肉三口兩口吃了,再灌一大口酒,舉手高呼:“過瘾過瘾!”

任冷兩人看着他,同時嘆了口氣,又一起笑了起來。

笑過,冷無言才道:“姜老弟,你傷勢未愈,葷腥……”

姜小白好不容易把嘴裂開一條縫,含含糊糊地道:“嗯嗯,知道知道,忌酒忌葷腥忌女人,可是……”他的嘴實在太小,三兩鹿肉塞進去,已沒了說話餘地。于是任逍遙替他說了下去:“知道不一定照做。”姜小白狠命咽掉嘴裏的肉,長出一口氣,抓起桌上短匕,一邊割肉,一邊猛點頭:“任大俠說話小爺愛聽。這忌女人麽,還可以,反正小爺也沒有女人,酒肉要是再不足興,幹脆一頭撞死。”一頓,嘻嘻笑道,“冷大俠,任大俠,你們別光看着我吃,你們也吃,吃,千萬別客氣。”

任冷兩人失笑道:“不必。”

說完,三人面面相觑,又一齊笑了出來。

忽然,遠處傳來陣陣車馬聲,任逍遙回頭看時,臉色不覺微變。

來的是一輛車,七個人。陸志傑,尉遲素璇,淩雨然,林楓和盛千帆,當然還有徐盈盈和岑依依。

任逍遙皺眉,姜小白卻笑着迎了上去。他們本就是與冷無言一同送岑徐兩女來的,姜小白也想親向任逍遙辭行。冷無言先行一步,只是想與任逍遙單獨談談。姜小白倒是與他們一同出發,只是驚風跑得太快,令他先到片刻,多吃了半只鹿腿。

鳳飛飛适時走來添杯加椅,岑依依與她打過招呼,便緊緊挽着任逍遙的手臂,眼睛再不看向別人,像只終于找到主人的小貓。她心裏身裏都只有任逍遙一個男人,雖然她知道,任逍遙不會娶自己,甚至不會一輩子對自己好,但只要見了他,就不自覺地露出一副幸福到傻的模樣。

每個女人認真地交付身心的時候,都是這個樣子。

任逍遙攬着她的肩,撫她的如雲長發,憐惜之色溢于言表。陸志傑和尉遲素璇見了,雖然有點臉紅,手指也不禁輕觸。

只有徐盈盈哼了一聲。

不是吃醋,而是不屑。

徐盈盈是暗夜茶花七人中最精明、最冷靜的一個。她知道任逍遙對她們姐妹沒有感情,只有傻子,才想要跟他過一輩子,譬如岑依依。若說還有比她更傻的,那就是想依靠任逍遙、得到權力和財富的雲翠翠。最傻的是梁詩詩,竟然想要任逍遙這種人敬她、愛她,簡直是白日做夢。所以徐盈盈一貫信奉辦好自己的事,得到自己該得的東西。譬如,有一筆很大的錢,再全身而退。當然,她也不會拒絕任逍遙的任何要求,因為她也有需要——憑什麽男人需要女人正常,女人需要男人就□□了?況且,任逍遙實在是個不錯的男人。

淩雨然也想哼,可是她做不來。若不是挂念妹妹,她一百個不想見任逍遙。任逍遙知道她的心思,卻偏偏不看她。

他看的是林楓。他知道那件事是林楓做的。

林楓雙目漸漸迸出仇恨之色。

任逍遙是昆侖派的仇人。若不是普祥真人有言在先,冷無言又早早與他懇談,請他以大局為重,林楓早就殺到這裏來了。今日他是為淩雨然而來。他不敢癡心妄想,只想多看她幾眼,因為這個仙子一樣優雅出塵的女子,很快就要帶着妹妹回塞外去了。

此刻任逍遙的眼神,分明就是挑釁!

衆人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冷無言見苗頭不對,正要說話,鳳飛飛已機靈地将淩雪煙帶過來。

這丫頭見了姐姐,又聽說陸志傑已娶了尉遲素璇,早把脖子上的傷忘得一幹二淨,與姜小白一道,大呼小叫地讨喜酒喝,席棚裏頓時熱鬧起來。尉遲素璇臉色微紅,給淩雪煙斟了酒,又對岑徐二人道:“三位姑娘的大恩大德,素璇永世不忘。這是素璇的喜酒,希望三位不要怪我謝得太遲。”

淩雪煙接過酒杯,眼睛不經意瞟到任逍遙,還有他身邊的岑依依,臉色立刻變了。

不是因為岑依依挽着任逍遙不放,而是因為任逍遙并沒露出半點為難之色。

徐盈盈将酒一飲而盡,岑依依卻低聲道:“素璇,你知道我,我……”

尉遲素璇掩口笑道:“一點點,不打緊。”說着,柔柔看了陸志傑一眼,“我說的,你還不信麽?”

陸志傑一頭霧水。岑依依卻看着任逍遙,直到他點頭,才淺淺嘗了一小口,卻被嗆得咳嗽起來,眼淚也湧了出來。鳳飛飛拍着她的背怪道:“岑姐姐怎麽搞的,從前教主要你喝,也沒見你……現在咳成這樣。哎喲喲,看來,不是教主給的,你一口也喝不下。”

岑依依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頭也不敢擡起,直躲到任逍遙身後去。淩雪煙心中更氣,可是對着岑依依這樣嬌弱溫順的女子,她實在發不出火,只能瞪着任逍遙。

任逍遙卻似乎全沒看見,既沒看見岑依依咳嗽,也沒看見淩雪煙醋色。

“沒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雞犬不寧,古人說得太好了。”姜小白斜着一雙醉眼,搖頭晃腦地道,“看看我和任教主,再明白不過了。”

陸志傑失笑道:“待救回沈小姐,姜少俠就會收回這句話了。”姜小白趕快用鹿肉塞滿自己的嘴,裝傻充愣不接話茬。陸志傑也沒再說,扭頭看着尉遲素璇——他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看着曾經的尉遲小姐,現在的陸少夫人。

見岑依依還是咳個不停,淩雪煙酸酸嗔道:“喂,她咳成這樣,你也不管!”

任逍遙笑了笑:“小花豹可以替我管。”

淩雪煙面色一窘,猛地将酒杯擲在地上。

尉遲素璇吓了一跳,怕她把事情鬧僵,趕忙打圓場道:“都是我不好,我明明知道,依依妹妹不能喝酒。”

岑依依擦掉眼淚,怯怯地道:“我沒事,飛飛帶我去梳洗一下就好。”鳳飛飛也不說什麽,挽起她向後院走去。衆人都有些糊塗,包括任逍遙。

女人搞的名堂,怎麽比九大派還要複雜?

陸志傑見她們離開,又斟了酒,走到任逍遙面前,有些不自然地道:“任教主,多謝了。”

任逍遙比他還不自然。

他這輩子有人照顧,有人傾心,有人嫉妒,有人憎恨,偏偏還沒有人真心實意地感謝過他,而且,這個人不久前還是他的仇家。

陸志傑見他不言不語,幹咳道:“仇是仇,恩是恩,任教主派人保護內子,還有,”他望了尉遲素璇一眼,眼中無限情深,“還有我們的孩子,陸某與內子銘感于心。”

任逍遙仍是渾身不對勁,目光一偏,看到冷無言正在微笑,那神情分明在說:“做好人的滋味如何?”不由冷哼一聲。別人不知他是何意,猛地心中一沉。偏巧淩雪煙不冷不熱地道:“你怎麽不喝?這又不是毒酒。”

衆人雖知她性子直爽,仍被這句話吓了一跳。

任逍遙看了淩雨然一眼,忽然起了戲谑之心,挨近淩雪煙,貼着她的耳朵道:“如果你叫聲任哥哥,便是毒酒我也喝了。”

淩雪煙先是一怔,爾後雙眉一揚:“當真?”

任逍遙柔聲道:“你一口氣叫多少聲,我就喝多少杯。”

淩雪煙伸手指着他,指尖幾乎挨着他的鼻子:“你可別後悔!”說完猛吸一口氣,大聲道,“任哥哥任哥哥任哥哥……”

待她一口氣用完,姜小白立刻跳起來道:“五十四杯,五十四杯,任逍遙快喝,快喝!”

任逍遙有意無意搭着淩雪煙的肩,眼睛仍看着淩雨然:“好,你倒,我喝。”

淩雨然低下頭,狠狠擰着衣角,恨不得立時沖上去打他兩個耳光。“我幹什麽生氣,幹什麽生他的氣!他不過是個自以為是、薄情寡義的男人!”她一把抓起面前酒杯,賭氣似的灌進嘴裏。辛辣的味道頓時沖進肺腑,直竄頭頂。淩雨然只覺天旋地轉,幾乎要吐出來,定一定神,又伸手去抓酒壺。

酒壺被林楓按住了:“淩小姐,你一向不喝酒。若是想喝,也別喝得太急。”

聽着他溫然的聲音,淩雨然臉上一紅,把酒杯放了下來。

忽然一陣腳步聲急匆匆趕來。鳳飛飛歡聲道:“教主,教主!”她仰頭望着任逍遙,臉上滿是喜悅神情,喘着氣道,“怪不得依依姐姐聞不得酒味兒,恭喜教主,依依姐姐有喜了。”

任逍遙登時怔住。

席棚裏吵吵鬧鬧的聲音一下子消失,只有姜小白醉眼惺忪,揮舞着半只鹿腿,大叫道:“恭喜任兄,恭喜任兄,哈哈,哈哈。”

淩雪煙卻像酒醒一樣,看看鳳飛飛,又看看任逍遙,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卻沒發出聲音,反而惡狠狠地跳起來,一揚手,啪地一聲,一記耳光重重打在任逍遙臉上。

“淫賊!”

任逍遙臉色一冷,衆人的心立刻吊了起來,便是姜小白也清醒了。

鳳飛飛冷笑道:“淩二小姐,你管得太寬了些。誰不知,教主的女人,個個都是心甘情願。便是你,豈非也……”

任逍遙忽然擺擺手,不讓她再說,又笑着看了看淩雪煙。

你若不是我的女人,憑什麽管我和別人怎樣?你越氣,豈非越是承認要做我的女人麽?

淩雪煙死死瞪着他,心裏又氣又怒,卻不知該怎麽罵他。

她不是不知道任逍遙有許多女人,不是不知道那些白衣飄飄的暗夜茶花都可能陪伴過他。只是每個少女對男人傾心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拒絕承認這個男人的一切缺點,甚至拒絕承認他做過的一切惡事。可是這男人若是和別的女人有了孩子,她們偏偏又會在意。因為母性的本能告訴她們,這個男人永遠也不會和那個女人斷開,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得到他全部的感情。

感情就是要自私地獨占,無關道德,更無關道理。

純粹地愛一個人,就是要從身到心,再到名份,徹徹底底地獨占,而且,絕不允許背叛。梁詩詩離開任逍遙,就是因為沒有自信獨占。淩雪煙曾經有這自信,但現在……

任逍遙知道她會難過,原想哄一哄她,不想被她當衆打了一耳光,那些信口可拈的甜言蜜語,便一句也懶得說。不但懶得說,反而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對鳳飛飛道:“走,帶我去看看依依。”

鳳飛飛笑着點頭,又看了淩雪煙一眼,毫不隐藏眼裏的勝利之色。

“站住!”

淩雪煙突然大聲喝止,閃身擋在任逍遙面前,咬牙道:“把墜子還我!”

任逍遙略略遲疑,雙眉揚起,将那枚龍魚玉墜放在桌上,轉身便走。淩雪煙看着玉墜,胸膛起伏,呆呆半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雪靜風停,山中積雪散着明月般的清寒。鳳飛飛提着燈籠,在前面帶路,忽然聽任逍遙喚道:“飛飛。”

他的聲音溫和低沉,鳳飛飛心中一喜,正欲答話,卻覺一股大力擊在臉上,身子跌了出去,燈籠也摔在地上,呼呼燃燒起來。

任逍遙站在她面前,長長的影子仿佛一個巨大的陰靈:“知道為什麽打你?”

他的聲音冷得像冰,像雪,甚至比冰更刺骨,比雪更寒涼。鳳飛飛捂着被打得高高腫起的臉頰,一陣針刺火燎般的疼痛掠過,眼淚泉湧,卻倔強地道:“知道。教主想娶淩家小姐,我不該把岑姐姐的事說出來,讓她不開心。”

任逍遙冷冷看着,沒有一絲寬慰的意思。直到她哭聲漸停,才扶起她道:“疼不疼?”鳳飛飛望着他,心裏閃過千百個念頭,拿不準他究竟動怒了沒有,拼命搖頭。任逍遙伸手攬住她的腰,用力要她的小腹嚴絲合縫地貼在自己身前,兩人之間仿佛湧起一股躁動的熱流。“你是替依依抱不平,還是替自己抱不平?”

這聲音,溫柔中帶着一絲寒意。

“我……”鳳飛飛全身綿軟,像條腰帶纏在他身上。

任逍遙露出一絲笑意,将手滑到她挺翹的屁股上掐了一下,道:“這次算了,以後,別再壞我的事。”說完,便松開了手。鳳飛飛清醒過來,扭身滑出他的懷抱,讪讪立在一旁。任逍遙的神情已經淡漠:“你先回去罷。”說完,邁步向最後面的套院走去。

現在他考慮的,是岑依依。

想到這個柔順腼腆的女子,任逍遙心裏居然有些亂。

她沒有徐盈盈精明能幹,沒有鳳飛飛機靈活潑,也沒有玉雙雙的武學資質,可她是個極好的情人,對自己死心塌地的情人。任逍遙願意照顧她,寵愛她,但,沒法愛她,無論輕清在與不在。

他只是需要岑依依的單純和溫柔,讓自己平靜和放松而已。

現在,這個可有可無的情人居然有了自己的骨肉?做父親?在任逍遙二十四年的生命裏,還從未考慮過這種事,即使和輕清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他嘆了口氣,輕輕推開房門。

門一開,岑依依便小鳥般撲到他懷裏,輕而眷戀地道:“教主,教主。”伸手拂去他頭上、肩上的雪花,然後定定望着他,像望着另一個自己。

任逍遙也在望着她。

燈光氤氲,燈下的岑依依桃花一般鮮活美麗。任逍遙心底忽然湧出一絲愛意,将這朵鮮花抱于膝上,溫然道:“都做母親的人了,還這樣亂跑亂撞。”

岑依依靠在他懷中,雙手輕輕地勾着他的脖子,紅着臉道:“和尉遲姐姐一樣,也是三個月。”

怪不得她與尉遲素璇的關系那麽融洽。

任逍遙一笑,扳起她的下巴,道:“你膽子不小,這麽大的事,竟敢瞞着我?”

岑依依将頭偏向一邊,嗔道:“教主跟淩小姐在一起,依依才不去煩你。”

任逍遙嘆了口氣,将她抱緊:“你受委屈了。”

誰說她傻?她真傻麽?這世上,誰比誰傻?

岑依依甜甜笑着,抓起他的手,貼着自己臉頰,臉上滿是幸福光芒,又慢慢解開衣襟,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

她的身體柔軟水嫩,白皙的皮膚在燈下閃着淡淡光澤。但,任逍遙分明感覺到,這熟悉的身體有些不一樣。

一種說不出的不一樣。

岑依依貼着他的臉,感覺着他掌心的溫熱,還有腹中那個奇妙的小生命,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教主,依依實在開心得緊。”

任逍遙輕吻粉腮,心中柔柔的,不覺順着她的話道:“我也開心。”他本打算哄一哄岑依依,讓她乖乖回大雪山去,不要礙着自己辦事。但這一剎,他是真心想要抱着她,永遠永遠。

岑依依蜷在他懷裏:“你……你是我和這個孩子唯一的依靠,你明白依依的意思嗎?诶,逍遙,逍遙……”她呢喃喚着,好像醉了,又好像哭了。

任逍遙沉默很久,才溫然道:“明天,飛飛送你去大雪山。那裏有一個綠色的山谷,還有一個終年沸騰着的湖,四季如春。我在那裏長大,你一定會喜歡。”

岑依依“啊”了一聲,仿佛從幸福的雲端一腳踩空,跌進了冷冷的深淵。她緊緊抓着任逍遙的手,卻說不出話——她害怕一說話就會哭出來。

任逍遙看着懷中春水一般溫柔乖巧的女子,有些不忍心将後面的話說出口,緊了緊手臂,低頭吻着她的眉心道:“你既然跟了我,也該見見我爹。他若知道你有了身孕,一定很高興。”他說得很慢,很清晰,有着一貫的不容置疑。

岑依依點頭。

她雖然不精明,卻也明白任逍遙要她離開的真正原因。可是,除了點頭,她還能怎樣?她根本不能左右這個男人的任何決定。她盡力安慰自己,擡起頭來,露出一個溫柔的笑:“那,教主今晚可以一直陪着依依嗎?”

她只能盡力多抓住他一些時間,哪怕一刻。

任逍遙道:“當然陪你,還有我們的兒子。”他将她抱到床上,吹熄燈燭。

岑依依枕着他的臂彎,有些不安地道:“那,要是女兒呢?你會不喜歡麽?”

任逍遙捏捏她的臉蛋:“喜歡,但要罰你。”

“罰什麽?”

“罰你再給我生個兒子。”

岑依依撲哧一笑,習慣性地為他掖好被角,才安心地合上眼簾,嘴角泛起一絲甜笑,仿佛單純的孩子一樣。

直到确信她睡了,任逍遙才長長嘆了口氣。

他覺得有些迷茫,尤其是抱着岑依依,撫着她孕育生命的地方時,不僅迷茫,還有種深深的倦意。

望着屋頂,聽着窗外風雪,他又想到了黃山。

紫雲峰下的青冢,此刻是不是也被積雪覆蓋了?她孤零零的一個人睡,會不會冷,會不會感到無依無靠?

酒宴散了,炭火熄了,雪夜清寒侵入席棚。

姜小白等人已回威雷堡去,冷無言因要部署川中之行,也已離開。只有淩雪煙不肯走。她不肯走,淩雨然、林楓和盛千帆自然也走不了,卻不敢留在她跟前,生怕這位小姐大人說別人是看她笑話的。

她賭氣似的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盯着桌上的龍魚墜子,呆呆地出神。

跟誰賭氣?自己還是任逍遙?說不清。

明知此刻,那混蛋陪着岑依依,陪着他們的孩子,腦海中仍然不可抑制地閃過他的模樣。從蕪湖,到武昌,再到襄陽,那混蛋每一次惹她生氣,每一次對她關懷備至,每一次叫她臭丫頭、小花豹,每一次……還有,第一次流血那晚,他掌心的溫暖,讓她着迷,讓她依戀,讓她又愛又恨。

雪地上咯孜咯孜響了起來。

盛千帆坐到她身側,想要寬慰幾句,又不知說什麽,思來想去,只憋出一句:“淩姑娘,雪,雪煙,很晚了,這裏很冷,你……”

淩雪煙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你說,如果你喜歡一個人,會怎麽對她?”

盛千帆措手不及,“啊”了一聲,心中失落,暗暗道:“我喜歡你,我怎麽對你,你不知道嗎?”淩雪煙卻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又問了一遍。盛千帆只得道:“我,若是我,我便寸步不離地跟着她,絕不丢下她。我也不知,這樣對不對,只是,想不出別的法子。”

他說得十分誠懇,一百個女子聽到這話,最少也該有九十九個明白。可惜淩雪煙偏偏就是那個百裏挑一的!

“原來男人是這樣對待喜歡的女子的。他說走便走,從不與我商量,原來是不喜歡我,也不喜歡姐姐。”淩雪煙愈發覺得失落,伏在桌上,不管不顧地哭了起來。

哭聲不大,卻凄凄慘慘,昏天暗地,仿佛聽得到心碎的聲音。每個少女第一次為男人流淚,大抵都是如此凄美。而那個男人,大抵也都聽不到。

盛千帆怔怔地望着她,一句話也不說。

如果他是姜小白他會去找任逍遙打架,如果他是陸志傑他會向淩雪煙要一個明白的答案。可惜他是盛千帆,不會安慰人也不會說情話的盛公子。他失落,憋悶,酸苦,恨不得把淩雪煙緊緊抱在懷裏,不讓她再受一絲一毫的委屈,不讓她再落一滴淚。

可他就是不敢伸出手去。

為什麽,女人要為不愛自己的男人哭,而要讓深愛自己的男人哭不出來?

淩雨然遠遠看着他們,暗想:“盛公子無論人品、武功、家世,都十分出色,又對小妹一往情深,爹一定很喜歡。但願她早些明白盛公子一片心意,忘了任逍遙。”

她明白對這倔丫頭說任逍遙的不是,是沒什麽用的,何況她也說不出口。最好的法子,就是讓她喜歡別人。盛千帆樸實和善,又是幽谷清潭盛家的傳人,正與妹妹般配。

淩雨然一面想,一面走出小院。晶瑩平坦的雪地襯着纖秀可人的影子,美麗而孤單。

冷無言臨走前曾說:“小姐不必煩惱了,我已有辦法令任兄與各派和解,只要我贏了他,定要他還你清白。”

可惜他不知道,淩雨然已沒有清白了。她狠狠攥着任逍遙送她的粉色荷包,眼前漸漸模糊。“小妹終身有依,我又何去何從?任逍遙對我根本沒有真情真意。可笑我不能自持,竟對他念念不忘。”她看了荷包一眼,想要扔掉,擡了幾次手,卻不忍放開。“林公子是個好人,我卻騙了他。他那樣重情義,一定會找尋到底。如果有一天他問到任逍遙頭上,那我,我還有什麽臉面活在世上?可是,若要我對林公子解釋,又如何能夠啓齒……”

淩雨然神思恍惚,不辨方向地走着,不覺已離開小院很遠,全沒發覺地上多了幾條影子。等她轉過身來,一張大網已迎面飛來,将她全身裹住。四個黑衣蒙面人欺至近前,制了她穴道,又往嘴裏塞上布條,扛起便走。這過程不過一眨眼,淩雨然完全沒有反應,便被他們帶進一個山坳。山坳中停着一輛馬車,影影綽綽還有幾個黑衣蒙面人。其中一人道:“得手了?怎地如此之快?”

一人笑道:“這小妮子怕是在想情郎,一招沒出,就被我們擒了來,還說什麽劍法了得。”說着,将雲靈劍抛了過去。

那人接了,嗆地一聲拔出半截,眼中神色一變,怒道:“你們四個是怎麽辦事的,不是她!”

四人身子一震,齊聲道:“抓錯了?”

正在這時,就聽一個清冷的聲音飄飄而至:“既然錯了,就請幾位朋友放了淩小姐,歸還雲靈劍。”

淩雨然聽到林楓的聲音,既不驚喜,也不意外,只有一股暖意融于心胸,仿佛來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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