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卷三江湖白 嘉陵江水照月還 (1)

三十四嘉陵江水照月還

大廳飄滿了刺鼻的菜油味道,裹着絲絲血腥。

龍頭大爺聞人昆山已走了,葛新遠遠坐着喝酒,紅旗管事查老三手裏的刀子上下跳動。青牛派五個一堆,被捆得結結實實。韋杜二人被一張大網纏在一處,躺在滿是菜湯的地上,一身鮮亮衣服已變得油漬麻花,皺皺巴巴。聞人龍搬了張椅子坐在他二人身側,正拿一把刀抵在韋尊右眼,大叫道:“你龜兒要左眼還是右眼?”

韋尊不出聲,杜武卻罵個不停:“□□娘,你老娘梭葉子……”

聞人龍不勃然大怒,啪地一掌掴在杜武臉上。杜武口鼻冒出血來,和着菜湯,活像塊擦桌布。旁邊幾個察言觀色的蹿過來一通拳打腳踢,邊打邊道:“你龜兒罵,再罵!”

別人拳頭狠,杜武嘴巴更狠:“老子就是□□娘了又怎麽樣,你個龜兒敢打你老漢兒……”

後面的話肮髒不堪,聞人龍一張臉鐵青,喝道:“仙人板板個,讓你□□的罵!”手一抖,刀子脫手飛出,直奔一個青牛派弟子心口而去。

叮地一聲,半截刀子落地,另半截插在那人胸前,所幸入內不深,不會致命。這人臉色慘白,嘴唇發青,褲裆間已濕了一片。

聞人龍精神一振:“林大哥!”

查老三慢吞吞地一挑拇指:“好劍法。”

葛新迎上前道:“馮兄弟和淩姑娘呢?”

林楓收起雲靈劍,将前後事情說了,最後道:“葛兄,聞人兄弟,查先生,可否賣我個薄面,饒了青牛派的人?”

黃陵派弟子一聽便吵嚷起來:

“莫棱個、莫棱個!老子抓這些龜兒挨了兩刀。”

“要他們舵把子拿錢贖起。”

“鬥是,鬥是,放了他們,我們就是瓜娃子老。”

……

林楓面露尴尬。插手別派內事是江湖大忌,但也只好硬着頭皮道:“葛兄且想,若傷了青牛派的人,汪掌門定會怪罪。再者,杜伯恒既來讨情,你們何必再得罪崆峒派。”

葛新不語,聞人龍卻嚷道:“咱們又不是頭次和青牛派打殺,崆峒派也管不到我們頭上,怕他個鳥。”說着搶過随從的槍,向韋尊紮去。

林楓一把拉住他:“聞人兄弟!得饒人處且饒人,大家同為武林一脈,何必……”

查老三見狀,慢吞吞伸手一抽,聞人龍十指一滑,槍落在地上。就聽他道:“林少俠,武林和江湖不是一回事兒。武林中享有盛名的九派、兩幫、七世家,靠的是一座山,過的是一種日子。江湖幫會靠的是另一座山,過的是另一種日子。您沒有過過我們的日子,行事手段自然不同。咱們也不必争什麽是道義,什麽是不道義,只勸您莫趟這渾水。豈不聞,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何況,”他眼中掠過一絲陰影,“現如今若是放了他們,便是害了自己。三爺以為呢?”

葛新颔首道:“林少俠,我葛某人幫你救人,是感念你的恩德,但幫會裏的事,葛某人決不講私情。”一頓,又道,“我們四派,點易已被逼到絕境。雲頂派的人膽小怕事,一早交了碼頭,躲在山上修仙求道。我黃陵派大半碼頭不在蜀中,也不想跟青城派結梁子,向來隐忍。至于青牛派,”葛新冷冷瞥了韋杜二人一眼,目光鋒銳,“老舵把子走了後,門中大權就落在四個徒弟手裏。老大吳天,老二夏敵,老三韋尊,老四杜武,這四個□□的自稱天下無敵、唯我獨尊,骨子裏卻個個是舔肥的好手。”

杜武叫道:“姓葛的,你罵啷個!”

葛新瞪着杜武,眼中都是不屑。杜武讨了個沒趣,翻翻眼睛,只能閉嘴。葛新接着道:“漢中控着漢水、嘉陵江和六條蜀道,是秦甘、陝西、山西與蜀地往來的要塞,誰不眼饞?汪深曉早就想把爪子伸到這裏來,只是我們應對還算莫得偏差,他姓汪的好歹也是堂堂青城掌門,沒法子無緣無故懲治我們。”他冷笑一聲,“這次汪深曉突然要我們去抓一個姑娘,我便覺得不對,果然點易和青牛也攪了進來。青牛派劫走了人,我本該收手,可是……”

他嘆了口氣,不再說話。聞人龍大聲道:“可是我們不能不報林大哥的救命之恩,所以大師兄就要演這麽一出戲,好讓林大哥趁亂救走淩小姐。這樣就不算違抗五派盟主的命令,也不用跟青牛派撕破臉。”

葛新轉向韋杜二人,皮笑肉不笑:“想不到你們舵把子技高一籌,竟找來崆峒派做靠山。龍頭大哥猜着這必是汪深曉挖的坑,專等我們跳罷?”

韋尊狂笑:“葛三爺摁是懂得起。”

杜武啐了口吐沫,道:“你龜兒不寶氣,倒可做個管事兒的爺。還不把老子扶到起!一桌席,五六個女娃兒加三十個碼頭,打老子的,罵老子的,把剽刀、碰釘、三刀六洞走上一遍,老子也不是莫得氣量!”

葛新哼了一聲,轉而對林楓道:“林少俠,你看到了,并非我黃陵派不放別人,是別人想要我們碼頭,更想要我們的命。”

林楓聽得陣陣心涼。

怪不得青牛派明知抓錯了人也不罷手,怪不得他們選陸路回川,怪不得不投帖子拜碼頭,怪不得汪深曉不怕得罪雲峰山莊,這一切竟都是為了制造借口吞滅黃陵派,再讓他們做替罪羊平淩家人的氣。想到黃陵、點易兩派為了幫自己才掉進這個局,林楓只覺胸口郁積了一口悶氣,一雙手慢慢攥成拳頭。

葛新拍拍他的肩道:“林兄弟不用自責,便是沒有你,他們早晚也要找別的岔子。”

查老三也笑道:“正是正是,豈不聞,說你錯,你便錯,對也是錯,說你對,你便對,錯也是對。龍頭大哥說了,大難臨頭躲不過,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能交到林兄弟這樣的朋友,這個頭伸得值!若是黃陵派真不在了,林兄弟也可在江湖上為我們說句公道話。”

他臉上雖是和善地笑着,話卻透着決絕,令人肅然起敬。

葛新道:“林兄弟,你快走罷,昆侖掌門的嫡傳弟子跟着江湖幫會混,為了搶地盤鬥毆,這話說出去忒也沒面子。”

林楓身子一震,旋即大聲道:“我怎能走!我若走了,才真丢了昆侖派的面子!”

忽聽一人道:“怎麽樣,林兄弟和我,你是不是一個也趕不走?”

馮子福。

葛新大笑,笑聲一停,走到人群中,目光在衆人面上一一掃過,沉聲道:“兄弟們,咱們黃陵派在漢中地界安安穩穩過了許多年,大夥兒的一家老小,三代姻親全在這裏,現在有人要把它拿走,你們說,該啷個辦!”

聞人龍吼道:“誰要來毀我們的家,我們就跟誰拼命!”衆人齊聲喊着“誰要來毀我們的家,我們就跟誰拼命”,大廳裏燈火明滅,仿佛洶湧着安靜而沉重的潮。

葛新一指韋杜二人,咬牙道:“眼下這群龜孫子該啷個辦?”

一人叫道:“砍到起”,衆人應着,齊齊逼近。韋杜二人面如死灰,忍不住發起抖來。馮子福忽然道:“等一下。”他搶步上前,一字一句地道,“這第一個人,我來殺。”說着借了一把鋼刀,幾步來到韋尊面前。

韋尊的傲氣已全扔到陰溝爛泥裏,結結巴巴地道:“馮,馮兄,馮掌門,咱們同處川東,低頭不見擡頭見,總算有些同鄉之誼,你,你莫瓜兮兮被人當刀子……”

馮子福哈哈大笑,突又厲聲道:“我妹子為何上吊,你當我真不知道!”

韋尊的臉立刻煞白,轉瞬又變得通紅。

白,是因為他怕。紅,是因為腔子裏的血已噴了出來。

他的頭顱鼓咚咚滾過地面,拉出一道鮮豔的血河。馮子福手一松,鋼刀當地一聲掉在地上,身子一晃,眼淚流過嘴角,染成淡淡紅色。

“好!”聞人龍大叫。

衆人受了血的刺激,大叫着沖了上去。青牛派衆人自知難逃一死,吓得閉上了眼睛。

“住——手!”

衣袂聲振,“住”字未完,衆人只見白光一閃,“手”字甫出,又覺手中兵器一顫,脫手滑出,一陣當當當落地聲。兩字餘音消去,杜武睜眼一看,救他們的人竟是林楓。

“林大哥,你!你這是什麽意思!”聞人龍喝道。

林楓向衆人環揖一禮,包括青牛派人:“殺人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在下有幾句話說,懇請諸位一聽。若林某說得不在理,諸位再動手不遲。”

韋尊死的那一剎,林楓亦被鮮血所感,五內心竅豁然開朗,隐約猜到冷無言為何不希望這件事鬧大。此事既因他而起,他便決心挽回局面,否則一輩子也無法心安。

聞人龍道:“好,林大哥你說,說完再剁了這群□□的。”

他一發話,廳中弟子紛紛住手。

老幺在門派中職務雖低,但聞人龍卻是鳳尾老幺,是龍頭大爺的兒子。查老三有些不滿,葛新倒是爽快:“林少俠有話請講。”

林楓深吸一口氣,努力平靜心緒,緩緩道:“一樹開五花,五花八葉扶。皎皎峨眉月,光輝滿江湖。這話想必諸位兄弟比我清楚得多,但将來的人清不清楚五花是哪五個門派,便難說了。黃陵、點易、雲頂、青牛四派本不輸于青城,如今卻為了地頭之利拼個你死我活,被青城派玩弄股掌之上,殊為不智。豈不聞,唇亡齒寒,鳥盡弓藏?”他轉身看着杜武,“四派中若有三派覆滅,青城派有什麽理由留着青牛派?”

他還是頭一次在這麽多江湖人面前單獨講話,話一說完,冷汗也滿布手心。

杜武雖不言語,眼神卻已有些松動。

林楓接下去道:“在下不清楚當初青城派用了什麽手段令四派歸附,但在下清楚,四派若是互為倚靠而不是掣肘,以鄰為友而不是以鄰為壑,慢說青城,便是武林城也無法謀奪諸位的家業。”

杜武與葛新的目光碰在一起,竟都有些發窘。

林楓道:“黃陵、青牛兩派若真個拼起來,接掌川東、漢中地界的定是青城派。至于點易、雲頂兩派,怕也終是難保。”他轉過身,盯着杜武道,“汪深曉看似袒護你們,實際卻是消耗你們的力量。”

杜武愣了半晌,啐道:“鏟鏟!汪掌門從不跟我們扯把子,你當老子瓜娃兒麽!”說得雖兇,口氣卻弱得很。

林楓不理睬他,只道:“葛三爺、查先生以為如何?”二人俱都不語。聞人龍舔舔嘴唇,戛聲道:“林大哥的意思,莫不是,咱們跟青牛派一打,就是被人算計了?”林楓沒答話,查老三卻嘆道:“林少俠說得晚了。”他的眼光落在韋尊的頭顱上。

這條命,怎麽算?

黃陵派不知道,林楓也不知道。

馮子福知道!

他瞪着杜武:“我為何殺他,你懂?”

杜武無奈地點頭:“不錯。”

馮子福将鋼刀抛到他面前:“你若擔保黃陵派與青牛派和解,這條命老子背。”

杜武不說話,似在掂量這買賣劃算不劃算。林楓卻直接反對:“不行,四派間不能再有是非。馮兄身為點易掌門,個中道理該比在下清楚,豈能以命填命。”不等馮子福說話,又道,“這條命我背。”

他轉身,目光直視青牛派弟子,斬釘截鐵地道:“韋尊是我殺的,你們且記住了!”

大廳裏鴉雀無聲。

林楓有些醉了。

聞人昆山、葛新、馮子福和杜武請林楓做見證,敬他為三派聖賢大爺。這聖賢大爺,是蜀中幫會公認的二號人物,雖是虛職,地位卻僅次于龍頭大爺,通常都是有頭有臉有關系的人物擔當。青城派合并五派,各派的這個位子便都空着。如今幾人吃過迎賓席,喝過交情酒,立誓再不毆鬥,都願聽林楓調停,暗中也隐含着向青城派示威之意。林楓和冷無言明白這層意思,并未拒絕。至于韋尊的命,就說他偷襲林楓不成,反丢了命。如此林楓也好對師門交代。崆峒派本就身在事外,見青牛、黃陵兩派和解,料也不會再較真。

林楓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短短幾天,自己居然成了川中三派的聖賢大爺。慢說在他這個年紀,便是武林前輩,也從未有人同時做到三派如此高位。

借着醉意,林楓徑直走到淩雨然門前。

如今我已不是名不見經傳的昆侖弟子,她會怎麽看我?會不會後悔曾經那般對我?

屋裏一片漆黑,看來淩雨然早早便睡下了。

林楓站在同樣漆黑的走廊裏,呆呆吹了半晌夜風,終于苦笑着轉身離開。

這是做什麽!不管我是什麽身份,終究害了她,她恨我,又有什麽不對!

他努力寬慰自己,卻似乎效用不大,見冷無言的屋子亮着燈,便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冷無言臉色好了許多,見他進來,道:“林兄弟做得漂亮。”

林楓臉上發燙,自顧自倒了杯茶,才道:“冷兄怎麽與杜掌門交上的手?”

冷無言苦笑,将任逍遙的賭約說了一遍。他到漢中後,無意間撞破汪深曉與杜暝幽的計策,前去質問時,汪深曉已先走了。冷無言見淩雨然不願與崆峒派一道走,便要杜暝幽罷手。杜暝幽不願應允,礙于身份,又不好拒絕,便許下願,若冷無言連接自己三掌不倒,便不插手川中幫會之事。

結果冷無言贏了,但贏得慘烈。“林兄弟現在可以在川中三派說上話,不知是否願意幫我贏下這場賭局?”

林楓想到助寧海王府抗倭,乃是九大派首肯之事,點頭道:“這是自然。只是,”他忽然有些憂慮,“淩小姐她……”

“她已答應一同入川。”冷無言微微一停,“林兄可知,汪深曉為何要抓淩二小姐?”

林楓愕然,遲疑片刻,道:“汪掌門想讓青牛、點易、黃陵三派火拼,再借淩莊主威勢,将三派地盤拿到手。”

一句話說完,他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前他一貫認為,武林是清平無争的,九大派是公平公正的,誰知……他忽然憋悶得心痛。

冷無言卻搖頭:“就算崆峒派不懼雲峰山莊,也不會為了幫汪深曉的忙,做出得罪京師百味齋範大老板的事。”

淩雪煙是範大老板的外甥女,範大老板是錦衣衛指揮使的好朋友。招惹淩雪煙,不單單是得罪淩鶴揚,還是得罪錦衣衛。錦衣衛直接聽命于宣德皇帝,勇武堂是挂名在兵部所轄京營五軍營下的辦事衙門,誰的腰杆更硬,明眼人一看便知。

林楓想到這一層,皺眉道:“那,這是為何?”

冷無言緩緩道:“川中武林,一向是峨眉、青城、唐家堡三足鼎立,峨眉在朝廷地位最尊,青城派在江湖勢力最大,唐家堡依附蜀王府,在官商兩界財大氣粗。三家互為依存,川中地界也相安無事。可如今卻不一樣了。峨眉群龍無首,汪深曉必然會趁此時機,取代峨眉,成為川中領袖。”一頓,又道,“林兄弟可知,青城派已投下戰書,要在正月初一唐家堡,為兩派百年武學之争做個了斷。比武的見證人,就是崆峒派和雲峰山莊。淩莊主雖然未必會來,但淩小姐若是去了,也是一樣。峨眉派已應下此事,但峨眉弟子無一人懂得天罡指穴手,勝算渺茫。”

林楓沉吟道:“如此說來,任逍遙替上官前輩立狄樾為掌門,傳授絕學,倒是好事。”

“未見得。”冷無言轉着手中茶杯,“事情是好的,手段未必是好的。”

林楓想到任逍遙的行事手段,登時心中一寒。

“見到狄樾之前,萬萬不能說他便是上官前輩指定的繼任掌門,否則他必有危險。此其一。其二,任兄只要不濫殺無辜,無論他做什麽,我們都不能阻止。否則,他若改了主意,天罡手失傳,峨眉戰敗,我們既對不起上官前輩,也對不起峨眉派。”

林楓此刻才真切感到,江湖中事的棘手複雜,遠遠超出他的想象。想到自己身為武林城主、昆侖弟子,自該為江湖各派謀福,不覺放下對淩雨然的情愫,一心只想着蜀中武林,道:“依冷大哥之意,該如何行事?”

冷無言搖頭苦笑。

這個問題,他也想知道答案。

任逍遙伸直雙腿,舒舒服服地斜靠着厚厚的錦緞軟墊。面前是一個很年輕、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披着紅豔豔的長袍,漆黑的長發打成偏髻,專心地在十指上塗鳳仙花汁,專心得仿佛這裏只有她一個人。

可是任逍遙并沒有微笑看着她。

他在看賬簿。

一疊很厚很厚的賬簿,記錄了近三月來,合歡教四門十五堂的全部開支,底數都是十萬兩。

沒有人喜歡看幹巴巴的賬本,任逍遙卻看得很認真,認真到目光一直未從賬本上挪開。

這讓徐盈盈很不開心。從襄陽至漢中,再向西經勉縣至略陽,這一千二百餘裏,任逍遙幾乎是晝夜兼程地走下來。稍事休整後,便命徐盈盈買舟沿嘉陵江入蜀。但與他同路的,除了徐盈盈,便只有寧不棄等八個血影衛,別人都已領了差事,先一步走了。于是徐盈盈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布置這條船。

艙內挂着白色和淡青色的雙層窗紗,绛紫色的條案,琥珀色的碟子裏是裹着糖霜的小吃,乳白色的碟子裏放各色幹果,配上銀色酒壺,金色暖爐,白色毛毯,看上去幹淨整潔,暖意融融。徐盈盈坐在任逍遙旁邊,像一顆散發着甜蜜香氣的果實。

這種時候,誰會有心情看賬簿呢?

任逍遙有。

徐盈盈不甘心,将雙腳架在他膝上,撩開長袍一角,開始在趾甲上塗起鳳仙花汁來。

任逍遙終于将賬薄扣在條案上,眼睫微揚,看着她的腳。

這雙腳纖秀,小巧,一絲疤痕也沒有,柔潤的皮膚包着勻稱的骨肉,圓圓的腳趾像錯落的珍珠。看了片刻,他道:“你猜我想做什麽?”

徐盈盈一笑:“做什麽?”

任逍遙淡淡道:“想把你剝光了,捆起來,扔到江裏去。”

徐盈盈的腳尖在他腿上來回滑動。“那你還等什麽?你又不是沒有,沒有捆過我。”說到最後,已有些臉紅。

哧啦一聲,紅色長袍被任逍遙撕下一條,露出徐盈盈大半個肩頭。她閉上眼睛,向前靠了靠,讓任逍遙把長袍撕得支離破碎,輕輕道:“教主,教主……”任逍遙不說話,只将她綁起來。鮮紅繩子将徐盈盈胸前雙峰勒得分外□□,她身子顫抖,喉嚨裏低低□□着:“你打我吧,打死我吧……”

任逍遙道:“好。”

啪地一聲,一個響亮耳光落在徐盈盈臉上。打得她滾到另一側,臉上火辣辣地疼,嘴裏湧起一股腥鹹的味道。任逍遙取過酒杯,抓起酒壺,連飲三杯,手指用力,杯子嘭地一聲碎了。

徐盈盈心底一顫,不知他是何意。

掌心攤開,酒杯碎片帶着血痕落在條案上。任逍遙瞳孔裏閃過一片刀光,緩緩道:“你不是她。”

說完,繼續去看那本無聊的賬簿,好像艙裏沒有徐盈盈這個人。徐盈盈不敢出聲,只覺身上被繩子勒得發麻。不知過了不久,船身一頓,艙門半開,寧不棄探身道:“教主……”一眼瞥到徐盈盈若隐若現、白白嫩嫩的身子,後半句竟噎住了。

血影衛不是沒見過女人,身為統領的寧不棄更是沒少消受優質女人。只是暗夜茶花,卻從沒人敢碰。寧不棄與她們也只是見面打個招呼的交情,乍見徐盈盈被捆成這樣,不覺愣住。

徐盈盈哼了一聲,迎着他的目光,臉上滿是挑釁意味。寧不棄不覺低下頭去,道:“教主,朝天鎮到了。”

任逍遙似乎沒看見他二人的暗戰,應了一聲,便放下賬簿走了出去。

冬日的碼頭略顯荒涼,除了血影衛,不見一個船工。涼亭裏只有兩人等候。桃花夫人服色豔麗,遲仲坤則是一身銅色蜀錦長袍。兩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對富足的中年夫妻。桃花夫人看到任逍遙走過來,未語先笑:“倒也巧了,幾百年前唐玄宗入川,川中大員就是在這裏接的駕,所以才有了朝天鎮的名字。想不到教主第一次入川,我們也在這裏迎候。”

任逍遙不說話,桃花夫人便讪讪閉上了嘴。

遲仲坤幹咳一聲,道:“不知教主命我們在此等候,有何吩咐。”

任逍遙淡淡道:“今日請兩位來,是想要兩位調查峨眉、青城和唐家堡三代內所有高手的履歷。此事對川中一戰至關重要,還望兩位盡力。”

桃花夫人臉色劇變:“教主這是要、要對川中武林下手?”

任逍遙敏銳地注意到她眼中有一絲憂慮,暗暗記下,面上卻不動聲色地道:“昆侖新敗,已沒有底氣聯絡九大派對付我。丐幫與長江水幫一個自顧不暇,一個抽了大半人手趕赴沿海。汪深曉收服川中四派多年,眼下又得了杜暝幽這樣一個幫手,必會有所行動。既然別人都在忙着,還有誰擋得住我?這樣的時機,豈能錯過?”

遲仲坤和桃花夫人面面相觑,不想他對川中态勢了解至斯。遲仲坤幹咳道:“話雖如此,可即使傾全教之力,也未必拼得過峨眉、青城兩派,何況蜀地僅有鬼爪、胭脂兩堂,教主會不會太冒險了些?”

任逍遙不答話,目光擡起,恰好英少容匆匆走進涼亭,欠身道:“教主,汪深曉已答應在劍門關會面。”

遲仲坤與桃花夫人聽了,又見他右手背上一道劍痕,深可見骨,血還未凝固,都吃了一驚。桃花夫人酸酸地道:“教主約見汪深曉,看來此行計劃早定。只是,教主把什麽事都料理得妥帖了,還要我們分堂做什麽?”

任逍遙端起茶碗,沒說話。英少容卻嗆道:“分堂自有分堂的事,血影衛不過問。血影衛的事,分堂也不必操心吧?莫非教主交代給別人的事,都要向堂主們報備!”

桃花夫人臉色一變,任逍遙放下茶杯,叱道:“放肆。”信手一招,叫過亭外侍立的血影衛,“此人對分堂堂主不敬,掌嘴。”

那人一愣,卻不敢問掌多少,只管噼噼啪啪打起英少容耳光來。七八掌下去,英少容那張白淨秀氣的臉已經變成了豬肝模樣。英少容站得筆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裏卻幾乎要噴出火來。遲仲坤咳嗽了一聲。桃花夫人也覺得把這美少年的臉打壞了有些可惜,又深知任逍遙把血影衛看得眼珠般寶貝,如今打他,只不過是做個樣子,便道:“教主,夠了吧,英統領也沒什麽大錯。”任逍遙看着桃花夫人,擺了擺手。血影衛立刻停手,深深一禮,逃也似的走了出去——他的心情怕是比英少容還糟糕。無論誰打了自己的上司,心情都會很糟糕。

遲仲坤等了等,又道:“教主與汪深曉會面,不知是何打算,還請示下。我們也好心中有數。”桃花夫人也連聲附和。

任逍遙心知若不令他們安心,自己行事也不利,當下道:“川中武林,以峨眉、青城、唐家堡為首。峨眉青城自古水火不容,唐家堡則左右逢源,兩邊不得罪。”

遲仲坤和桃花夫人都吃了一驚。如果說快意城之戰占盡地利,又有宋芷顏這層關系在內,還可說任逍遙贏得取巧,那麽此刻,他的謀略眼光已展露無遺。

“上官燕寒死前,托我代他立掌門、傳武學。但峨眉弟子絕不會白白聽我號令。所以這第一步,就是借汪深曉的刀,清除這些障礙。他想要打垮峨眉,我便幫他殺人。”任逍遙眼中劃過一線刀光,“第二步,找到那個峨眉弟子,讓他拜我為師,再立他為掌門,助峨眉反攻青城。兩敗俱傷最好。”他盯着桃花夫人,“唐家堡若置身事外,我倒也不想動它。就怕它再不打算中立。”

桃花夫人神色微變。遲仲坤贊道:“好計策!只是,”口風一轉,又道,“汪深曉那老狐貍,會真心與咱們合作麽?”

任逍遙轉着茶杯,淡淡道:“自然會,他是一派之主,縱然有些龌龊勾當,做起泯滅江湖道義的事來總有些忌諱。有人肯替他做,最好不過。等到峨眉垮了,他還會反咬合歡教一口,為上官掌門報仇,為青城派增光添彩。可惜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是上官燕寒的朋友。”

“朋友”二字由他口中說來,顯得格外陰森。遲仲坤和桃花夫人對望一眼,都閉上了嘴。

任逍遙淺淺啜了一口茶,道:“兩位可以啓程了。切記暗中行事,不可打草驚蛇。”待兩人走遠,又将目光轉到英少容身上,指了指面前座位,道,“坐。”英少容便坐了下來。他目光低垂,下巴昂起,嘴角有血。任逍遙看着他道:“我本不想這麽做。”

英少容沒有反應。

“內外有別,千古一理。血影衛當然比任何分堂都重要。即使用一整個分堂換你的命,我也不會猶豫。”

英少容霍然擡頭。

“但我不希望分堂堂主也這樣認為。一旦他們覺得自己不算親信,一事當先,便會處處為自己打算。我要他們做十成的事,他們最多做五成。沒有做的五成,就可能要我們的命。這道理你明白麽?”

英少容擦去嘴角血跡,點了點頭。

任逍遙砰地一拍桌子,語氣淩厲:“所以你們必須在外人面前收斂,至少表面上收斂。今天的事若再發生,你自己小心。”

英少容肅然道:“是。”

任逍遙靜默片刻,又道:“手上的傷,是汪深曉送我的見面禮罷?”

英少容臉上看不出發紅,眼中卻有些難堪神色,垂首道:“屬下不清楚。屬下是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一人。”

“誰?”

“汪深曉二弟子,喬殘。”

“做什麽?”

英少容遲疑道:“他要教主不要與汪深曉合作,不知是什麽意思。”

任逍遙一怔,話鋒一轉:“你可記得,他傷你這招是什麽樣子?”英少容略略思索,右手成劍指,一點一勾,斜斜劃下。任逍遙立時冷笑:“雲中十八式。”

江湖皆知,青城派兩大絕學,出神還虛指,雲中十八式,俱源出青城至高心法守無致虛訣,除了掌門,一般弟子罕見得傳。任逍遙與姜小白夜闖杭州大牢時,曾見青城派大弟子江戍臣用過,所以他一眼便認了出來。由此可見,喬殘亦是汪深曉極器重的弟子,天資必也不差。只因這守無致虛訣講求以上乘修煉體悟中下乘效驗,故而雲中十八式起手便是無招境界。常人習武,都是遵循有招、破招、無招是武學漸進之法,所以青城派的功夫,實際上對修習者的資質苛求得很。這也是為何青城派不出高手則已,一出則必震動江湖。通常來說,青城弟子若能得傳劍法指法任一,都離掌門之位不遠了。所以任逍遙心中稍安,英少容敗給喬殘,雖然面子上不好看,到底不冤。

英少容見任逍遙久久不語,蹙眉道:“教主可有招式勝他?”

任逍遙反問:“為何要用招式勝他?”

英少容一怔,垂下目光:“雲中十八式既是上乘劍法,屬下……”

任逍遙截口道:“誰說上乘武功一定打敗中下乘武功?一個孩子,就算學了最上乘的招式,豈非也勝不了你?取勝并不在招式本身,而是招式發出的時機、角度、力度、速度,是不是正中對手破綻,比的是眼光和應變。若你面對任何敵手,都能很快找到他的破綻,便是揮手一刀也可致命,無招又算什麽。”

英少容道:“教主這麽一說,無招倒也簡單了。”

任逍遙點頭:“無招本就簡單,世上一切武功,初創時都是有意無招。後人為了傳承,才拆成一招一式,實在蠢得很。世俗中人又只重表面,總認為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全不知自行體悟,樂得去學那些無用的花架子。雲中十八式固然高妙,但有了招式名字,也便落了下乘。”

英少容若有所思,忽然目中精光一閃。

世上的事本就簡單,聰明如吃喝真人、普祥真人、姜小白那樣的人,只學意,不學招,又與雲中十八式的本意何其相似。

無論佛道,都要修廟塑像,人們才樂于參拜,然而整日在其中參拜的人,又有多少能解得真味?

船離朝天鎮南下,直入蜀道咽喉明月峽。

嘉陵江劈山而過,峽深流急。兩岸山岩色如白銀,仿佛蘸着朦朦月光。北岸天柱峰拔地參天,氣概森森,一如守關蜀将,雄峙千古。

沙船在湍急的水流中左右搖擺,徐盈盈半裸的身子也在左右搖擺。她被捆了這麽久,全身早就僵了,好容易見任逍遙望着自己,忙嬌聲道:“教主,教主能不能将盈盈松開?”

任逍遙盯着她若隐若現的胴體,想起梅輕清死時模樣,心中突然湧起一種罪惡的快感,身子靠了過去,指尖滑過她的鎖骨,道:“賬簿做得很好。”

徐盈盈看到他眼中的熱烈光芒,心裏松了口氣,正要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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