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大相國寺的碼頭
禦醫慢條斯理的回答:“且慢,此病尚有陰陽;寒熱之分——具體到這孩子麽……此症狀當為胃陰不足呃逆,宜養陰和胃止呃,小史,記:木香x錢、砂仁x錢、白術……”
趙興才聽了三個藥名,立刻怒火上來,他陰沉着臉,喝罵一聲:“滾出去!”
趙興闖進來時,禦醫曾不滿的望了趙興一眼,似乎在責怪他打攪了自己的“安如泰山”,但看到家眷的一副跟趙興很熟的模樣,大家連素有的客套都沒有,禦醫這才垂下眼簾,繼續慢條斯理的開方。沒想到他才說了幾個藥名,便被趙興劈頭蓋臉的大罵。
“何方狂徒……”禦醫勃然大怒的站起身來,揮手一指趙興……但等到他站起身來才發現自己的身高與趙興相差太遠,而自己的小身板……禦醫的聲調陡然弱了下來,他外強中幹的一甩衣袖,怒氣沖沖的沖出門外。
趙興沒攔他,緊跟而來的王夫人一溜小跑的追随勸解。朝雲看到醫生走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讓王夫人止步,她不知道該應付哪方。等到家中的蘇過帶着新婚妻子迎出門來,接過對禦醫的接待工作,王夫人才又沖進屋裏安慰朝雲。
屋裏,蘇遁已經到了趙興懷裏。王夫人進去時,趙興正把他身體舉在胸前,耳朵貼在他的後背上傾聽蘇遁的心跳聲與肺音。見到趙興這番診斷模樣,王夫人停住腳步,趕緊安慰大哭的朝雲:“沒事,離人在鄉間素有‘神醫’之名,有離人在豈不強過那些庸醫?你看,孩子現在不是安靜了許多。”
朝雲止住了哭聲,有氣無力回答趙興的詢問:“昨天還好好的,今兒早晨起來就說肚子不舒服,正午時分,孩兒嗝氣不斷,下氣(屁)頻頻……這都快晚飯了,他還沒吃中飯,就覺得肚脹,剛才還開始拉稀……”
趙興重新把蘇遁抱進了懷裏,一邊掐着蘇遁的虎口,一邊解釋他剛才驅趕禦醫的行為:“其實,嗝氣頻頻與陰陽五行八卦全無關系……算了,我跟你們解釋不清,最近給遁兒喝茶了嗎?”
“茶性屬涼,現在是冬季”,朝雲怯怯的回答。
茶性屬涼還是狗屁話。這依然是陰陽理論中的一個,因為綠茶是綠色,所以綠茶就是涼的;紅茶是深褐色,所以它是屬火的……至于綠茶放久了變褐色怎麽解釋——是因為沾染了人間煙火。
但實際上,茶的性能由茶葉堿決定而不由陰陽理論決定,它們通通是堿性。
趙興過去恰好經歷過“嗝氣頻頻”的日子,知道這病其根本原因有二:一是由胃液裏胃酸嚴重不足引起的——一般來說,胃液缺失越嚴重,打呃越嚴重,這也是為什麽人總是在飯後才引起打呃的原因;二是由于水土不服,導致腸胃細菌群落紊亂,發酵氣體過多引起。
前者的治療方法也很簡單,一杯冰鎮可口可樂而已。因為可樂是接近于胃液而又稍弱于胃酸的弱酸,可作為胃液中鹽酸的代替品或稍稍稀釋胃液,對抑制打呃立竿見影。
至于後者嘛——濃濃的茶葉可以抑制因水土不服引起的細菌紊亂,但一旦病症發作,單純用濃茶已經不行了,治療方法是:一片多酶片,或者一杯酸奶……
無論前者後者,它都與陰陽五行無關、與吃飯時說話無關、與“火氣”無關,所以那位禦醫說的全不對,而蘇遁在原本歷史中遺憾的死亡,就是這幫“名醫”的殺人傑作。
但趙興怎麽在宋代買到可口可樂,還要冰鎮的?至于多酶片,那更是妄想。酸奶?老大,這可是冬季,在冬季的汴梁,能找到産奶的母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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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片刻,趙興眼前突然一亮,他想到了——奶酪,奶酪也就是乳酸菌的固體塊。
“來人,快去我的房子裏……不,遁兒帶的随身零食箱裏有‘酸奶疙瘩’,把那些奶疙瘩拿出來,再來點蘇打水,有沒有蘇打水……沒有,那就淡醋,加了果汁的淡醋……”
趙興一番忙碌,蘇遁喝下了他準備的飲料、零食,立馬不打嗝。雖然精神仍然不好,但開始有了氣力。這等于間接證明了“嗝氣頻頻”,果然與五行八卦無關。
不提蘇轼回頭怎麽在客廳向那位禦醫賠禮,晚飯時,趙興抱着剛剛安靜的蘇遁向蘇東坡要求:“老師,遁兒在杭州生活了三年,這才離開熟悉的床,恐怕有點不習慣……我搬到新宅後,不如讓遁兒跟我一起走,等到他熟悉了汴梁,再來府上……”
剛才蘇遁生病時,程阿珠表現的關切,趙興表現的緊張,蘇轼都看在眼裏,他很滿意趙興那種視遁兒如家人的态度,考慮了片刻,他點點頭:“如此,就讓朝雲随你一起去,等她母子熟悉了,再接他一塊回來。”
蘇轼回答趙興的話時,依舊顯得有點憂心忡忡,心不在焉,似乎還在為軍器監案煩惱。趙興商量完蘇遁的事情,他慢慢的坐在蘇轼旁邊,看着蘇轼心煩意亂的翻動着桌上的文檔。而高炎師高俅則替他整理着文檔。
房間裏沉寂了片刻,蘇轼嘆了口氣:“為師将在五日後入宮院……”
趙興接口回答:“那座小院子我已經看了,家具齊全,反正我也不打算在京城常住,所以簡陋點也不怕,明日我就搬過去。”
蘇轼又沉默了片刻,才開口:“為師打算就‘新法’寫幾個調整,你看……”
趙興突兀的插入:“不如歸去!”
蘇轼聽了一愣,被趙興看穿了心事,他沒有掩飾,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朝堂上……”
蘇轼想說的是朝堂上“鬥争”氣氛越來越濃,新黨舊黨為了各自的主張——不,他們不是為了各自的主張而鬥争,純粹是為了顯示自己的黨派立場而鬥争。
王安石在變法的時候,有人對新法的許多主張提出質疑,皇帝也為某些質疑而疑惑,他詢問王安石如何處理,王安石根本沒打算依據反對意見,對自己的變法主張進行拾遺補缺,他直接詢問皇上:“把他們的名單告訴我。”
于是,大迫害開始了。
王安石在這裏引進的是一種新的政治哲學:鬥争哲學。中華傳統文化的特點是包容和中庸,宋朝是君子政治,王安石提倡的鬥争哲學對中國傳統文化有相當大的排它性。如果說“崖山之後”是中華文明衰落的開始,那麽,自“安石之後”,中華文明的政治傳統基本上已經斷裂。
身為中國鬥争學派的鼻祖,自王安石之後,政壇交鋒不再是為了利國利民,而是為了鬥争,為了在鬥争中獲得唯一奴隸主——皇帝的更大寵愛,以此攫取更大的權利。
争寵,才是鬥争的終極目标!
趙興不由想到一則宋代笑話。傳說:杭州有一個地方的鄉村教師給學童們講《論語》,把其中的“郁郁乎文哉”念成了“都都平丈我”,這些小學生便牢記心上認為這是正确的。等到一個老學者前去糾正謬誤,告訴學生們應該念“郁郁乎文哉”時,反倒把學生吓跑了。
“都都平丈我”——宋人笑他而不知道它的含義,趙興這個現代人有資格笑嗎?
在鬥争哲學中長大的一代政客,已經完全陷入了報複與反報複的興趣中,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告訴他們人與人之間不該鬥争,應該有事說事,讨論、妥協、達成共識……他們會怎樣?
他們的世界觀崩潰了!
他們會懷疑你在詐騙他們放下武器——而事實往往是這樣。
軍器監案的爆發是個導火索,這意味着新黨人員的報複開始了,剛開始還能就事論事,後來則是為了反對而反對。而處身在黨派争鬥的蘇轼裏外不是人,因為他雖是被新黨迫害的人員,但他并不贊成全盤否定新黨的變法,而是要求對其中一些變法方案進行甄別對待。
這讓他像一個蝙蝠一樣,無論在鳥類獸類裏頭,都不受歡迎。
剛剛平息的“藩錢案”只是個引子,蘇轼已經感覺到兩黨鬥争的大火越燒越旺,他感覺到針對他的潛流洶湧,所以他才如此憂郁。
蘇轼應該感到慶幸,他幸虧生在宋代,所以還能活着,否則,即使晚生800年,作為實用主義者,全然不顧路線道路的正确與否——那麽,他依然擺脫不了受迫害的命運。那時他能活着喘氣都是一種奢侈——在這點上,趙興身在局中,恨自己無力幫他。
幸而,幸虧這是宋代,不殺士大夫。所以蘇轼的命運還有轉機,只要蘇轼肯退下來,做一個田舍翁詩酒娛己,自然可以幸福餘生。
但可能嗎?趙興深知這一點。
宋代的知識階層還保留着一種傻傻的、純樸的使命感,哪怕到了大宋滅亡的前夕,他們依然純真的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在挽救這個朝代。
正是這種使命感使趙興迷醉。然而,他卻有點絕望的發現,有可能,在“都都平丈我”的教育下,他們的一切努力都是加速這節列車向深淵奔去的速度。
沉默良久,趙興終是徒勞地努力說:“不如歸去!”
蘇轼沒有回答,他的使命感不允許他這麽做。這就是宋代知識分子的無奈!
趙興深知這點。
……
第二天,趙興開始搬家。陳公川姊弟自然跟随。秦觀本來還想繼續在蘇轼家中寄寓下去,但趙興強拉着他離開。
除了秦觀之外,因為租的院落大,陳慥父子也幹脆不住客棧,搬到了趙興的新院子。
等到了第五天,蘇轼進入貢院,朝廷上開始進入科舉的封閉出題階段。京師裏的氣氛陡然凝重起來,天氣也似乎被這種凝重氣氛所感染,一連幾天都陰沉沉的。
這一天,和樂樓專門張燈結彩,用盛大宣傳攻勢吸引東京汴梁城的眼睛,碼頭上,著名的歌唱班齊雲社,律聲社精英盡出,在相國寺的碼頭上展開了宋代的“路演”,娉婷秀媚,桃臉櫻唇,玉指纖纖,秋波滴溜,歌喉婉轉,道得字真韻正,令人側耳聽之不厭,倒讓寒氣逼人的東京汴梁城有了點鮮活的氣息。
趙興帶着陳公川遠遠的站在相國寺的附近的一座茶樓上,眺望着運河碼頭邊、在寒冷的天氣下,那些做勁歌熱舞的宋代街舞女郎,陳公川則舉着單筒望遠鏡,不停的由遠至近觀察着相國寺運河碼頭的繁忙,嘴裏啧啧稱贊。
東京汴梁城是一個有着一百萬人口的大城,在這個時代,放眼全世界也沒有幾座相類似人口規模的城市。而相國寺正集中展示了這座城市的活力。這位越南人、福建移民後裔第一次來到亞洲文明中心,看的如癡如醉、如夢如幻。
附近每一街巷口處,都圍聚着一群群形形色色的人,他們中間有木竹匠人、雜作挑夫、磚瓦泥工、道士僧者。這些“人力”們,一個個伸頸伫立,只盼着來人呼喚。更準确一點說是低級市民們,在等待着高級市民的雇傭。
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力,之所以來這座城市出賣其勞力,就是因為在這座大城市裏,集中着一大批百萬巨賈、封疆大吏、權威勢要、衙門官署……這就需要一個龐大的人力市場為他們服務。
屋裏點着幾個火盆,董小亮坐在椅子上不停的擦熱汗,他急不可耐的眺望着地平線的深處。另一邊,陳慥與他的兒子陳不群低聲交談着,對碼頭上的喧鬧毫無興趣。
除了這些人之外,還有幾名“牙人”,立在一旁,等待吩咐。
宋代的“牙人”就是現代的職業介紹者。趙興看看時間還早,招手喚過幾名牙人:“我的脾氣董小員外都知道,我在這裏确認一遍:首先,我出的工錢是常人的兩倍,甚至三倍。但我只選擇老實肯幹的人——我房子裏頭有女眷,不希望院中走動頻繁,所以希望仆人守禮。
此外,我不喜歡家裏的事情被外人知道,所以,‘嘴嚴’也是必須的……我需要三十個人,工錢兩倍,年節格外加賞,你們三個牙人,每人給我介紹十個人,誰介紹的人被我留用時間做長,我格外加賞……”
趙興新租的房子院落較大,單靠四五名學生根本忙不過來,所以他需要雇幾名仆人。但趙興不希望雇用一些不知根底的“搗子”,便通過董小亮介紹,找來了幾名“牙人”雇傭仆婦。
董小亮的介紹叫“鋪保”,意味着那些仆人都是在東京汴梁城有房産者,或者家庭成員中存在工作者,有恒産者有恒心,這樣的人用起來放心。
趙興忙着挑選仆婦,董小亮在旁頻頻張望着河道,頻頻擦着汗問:“船會不會晚啊?那些歌舞的小娘都跳了小半個時辰了。瞧她們,都跳不動了!”
董小亮話音剛落,撲天雕李應匆匆跑上了樓來,一路嚷着:“來了來了,船已經進渠了。”
董小亮立刻奔到窗前,推開窗子沖外面做了個手勢,趙興一揮手,他的幾名學生立刻跑下樓去,而三個牙人也一溜小跑着跑到馬路邊,将早已準備好的三根長樹幹擡來。
趙興的學生很麻利的将三根樹幹捆成一組,樹幹立起來,就成了一個三角支架,支架的上頭懸挂起一個滑輪,一根繩索被繞到滑輪上。
鑼鼓喧鬧起來,大相國寺的碼頭上,宋代美女舞成一團,吸引無數路過的人駐足旁觀,遠處,幾艘快舟慢慢的駛進渠來,碼頭上的歌聲陡然高了起來,歌聲中,船緩緩接近小橋,船上的人員正在放倒桅杆,準備穿越橋洞……
眼前的情景仿佛是《清明上河圖》情景的再現,橋上,達官貴人手持扇子招搖過市,官帽上兩個長長的護耳像驢耳朵一樣支愣着;騎驢的、挑擔的、趕路的,他們帶的帽子有仙桃巾、幅巾、團巾、道巾、披巾、唐巾等,花團錦簇,令人目不暇給。每人都在忙碌着為生活奔波,唯獨這一刻,他們少少歇息。
橋兩邊是鱗次栉比的宋代木樓,熙熙攘攘的人群翹首企盼,兩班歌舞伎樂彩旗招展的立在岸邊,屏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