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糖蒸酥酪

“……太子爺,可是奴婢并不是‘大宮女’......甚至連宮女都算不上了。”

謝毓沉默了良久,半是震驚半是奇怪,最後鬼使神差地冒出了這麽一句話。

這話倒也沒錯。

宮女和女官從根本上到底還算是兩回事。

比方說——皇帝老兒如果看上了哪個宮裏的小宮女,就算是皇後宮裏的,也能招呼都不用打一聲就直接上,上完了看心情,是不是要給個最低的位分,若是心情不好,也就丢那裏了,那宮女後面不論如何也礙不着皇帝的眼。

但有正經品級的女官不一樣,這裏面不乏有低位官員的嫡女,高位女官甚至比很多宮妃都要得臉。

如果女官成了後妃,位分定然是要提一提的,這一提就常會提出個五六品的嫔妃來。

所以很多家世不高又想進後宮的便會走這條路,畢竟那些世家嫡女剛進宮,頂多也就是個正四品貴人,若是不得寵,也大有在這個位分上耗上半輩子的。

“本宮知道。”宋衍失笑,深深的雙眼皮彎起了個無奈的弧度,“女官也可以,以前沒有是因為根本沒有過東宮女官這個職位,總不能随便從六局挑個人帶過去吧?”

謝毓“喔”了一聲,心道,那個職位原來真是當場胡謅出來的。

……她之前還真就猜對了。

怪不得回去後戚槐看她的眼神那麽詭異,她做低位女官的時候,大約是學過宮裏頭的職務分布的。

自然也就知道“東宮女官”是個莫須有的玩意兒。

謝毓垂了下眼睛,說道:“那從前年宴,您就一個人坐那兒?”

她那宋衍看不到的眼神裏滿是同情。

年宴和延臣宴不同,王公貴族和有資格赴宴的臣子都會帶着家眷和家中嫡女,若是太子爺真的就一個人,看上去倒真的是非常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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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衍笑道:“你當張令德不是人?”

他将白狐皮披風攏緊了些,臉被鴉黑的發襯得蒼白:“況且雲氏也是要帶着的。”

……喔,對,雲氏。

謝毓都快把這位存在感極低的東宮侍妾給忘了,這時候才想起來,這位太子爺也是有正正經經有名分的女人的。

——其中一個還找過她麻煩呢。

謝毓心裏一陣難受,又想到春天還有次大選,到時候說不定又會來人——

她立馬就不怎麽高興了。

于是本來想給宋衍往手爐裏添些炭火的想法被她塞了回去。

謝毓嘟着嘴,尖着嗓子道:“這到底不合規矩,殿下不如提個粗使丫鬟得了,反正您是太子爺,多這麽一個伺候的也算不得什麽。”

她最近也會在宋衍面前使小脾氣了。

開始還不怎麽敢,後來發現宋衍對她的底線非常之低,她便逐漸得寸進尺了。

——誰還不是家裏嬌養出來的小姐,有人寵着哄着,自然會想使使小女兒性子。

宋衍嘴上不說,心裏其實還挺竊喜的。

畢竟這說明謝毓逐漸對他放下防備心了。

就像是一只藏在窩裏的兔子,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只耳朵,謹慎地聽着周圍的聲音。

宋衍拿銀簽字翻了翻手爐裏的炭,将手爐往謝毓的方向移了點:“你也暖和一下,今天風大,別受了涼。”

沒等謝毓說什麽,他又道:“本宮不喜歡有女人近身伺候。”

謝毓歪了下頭,眼神懵懂,問道:“為什麽?”

“你這麽好奇,是想近身伺候本宮麽?”

宋衍的目光一時間變得有些深。

“——如果是你的話,到也不是不能忍受。”

謝毓被他這話弄得愣怔許久,才忽然反應過來,臉上飛紅。

她倏地站起來,拿起竹篩,磕磕巴巴地道:“這個曬好了,奴婢先去做甜湯了,殿下不如先回正殿吧?”

“你還沒回答本宮。”

謝毓慌忙地擡頭,卻見宋衍神情狹昵。

——那是極少出現在他臉上的表情。

謝毓喃喃:“太子爺……奴婢………”

“好了,不逗你。”

宋衍上前,摸了摸她的額發:“去做吧,本宮就在門口上看着。”

見她還要阻攔的樣子,便用一根手指輕輕抵住了她的唇瓣。

“怎麽,嫌本宮礙事?”

謝毓急促地喘了幾口氣,說道:“……奴婢不敢。”

謝毓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到了竈臺旁邊。

她恍恍惚惚地将筍片拿下,用清水拍了拍臉,才冷靜下來。

宋衍還就真像他說的一樣,搬着凳子坐在了門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看的她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謝毓嘆了口氣,只當他不存在,從角落裏将石磨拖了出來。

曬幹的筍片磨成粉,用稭稈掃到碗中,溫水調開。

取一個砂鍋,加半鍋水,幾大快冰糖,煮至冰糖融化。

然後将筍汁倒入,小火滿煮。

微黃的筍汁融化在鍋中,彌漫出冬筍特有的鮮甜氣味,讓人口舌生津。

泡開的銀耳用手掰成大朵丢入,加紅棗與一小把枸杞,待甜湯稍稍粘稠了,撒一把金黃的金雀花。

金雀花瓣小而細長,在澄清的湯汁裏慢慢地上下翻滾,花葉的清香慢慢滲透進甘甜之中。

蓋上蓋子小火慢炖,待甜湯濃稠,閉火,取一只青瓷小碗,将倒入八分滿的湯汁。

謝毓平時明明是跳脫的性子,但在膳房這種充滿煙火氣的地方,身上的人間味兒反而都被沖走了,一舉一動都飄飄的,像是九天上掉下來的仙女。

宋衍以前沒看過她做點心,今天見識了,幾乎要移不開眼。

他心道,她怕不是就是上天專門派下來收我的。

宋衍眼巴巴地看着謝毓朝着他走過來,接過那碗甜湯,品了一口。

甜筍金雀湯入口清甜,湯汁中有筍的鮮味兒,一口下去,渾身熨帖。

也怪不得這道湯別名“肉不換”。

宋衍慢慢地将那碗湯喝光了,擡頭看着謝毓的眼睛,問道:“你家可是有一棵金雀?”

謝毓一愣。

金雀花樹幹蜿蜒,形态柔美,确實是園林植株的上選。

——但在江南,這玩意可不多見。

但是謝毓家裏恰巧有一株。

她雖說心裏覺得奇怪,但還是照實回答道:“是有一棵,就是長得一般,矮矮小小的,我爹每年都說要把它砍了。”

......那就沒錯了。

宋衍不知怎麽的,忽然覺得有些慶幸。

當年那個小小一個的姑娘,竟然出落成了這樣的美人兒。

只不過她大概是小孩子忘性大,竟然一直沒反應過來。

從來不心急的宋衍心想,她怎麽不快點想起來呢?

謝毓也不知道太子爺最近發了什麽神經。

自從上次給他做了碗甜湯之後,各種賞賜以兩天一打的頻率往她房裏送,她和白芷讨論了好些天,也沒想出什麽緣由。

好在最近過年,大家都忙得很,也沒空來八卦,不然也夠謝毓頭疼很久的。

東宮裏到底沒那麽多事情要做,謝毓便又被戚槐抓了壯丁,去幫忙炸甜面食。

宮中需求大,那些糖三角啦麻花啦之類,都是幾十斤幾十斤的做,每次油就要用掉幾大桶,因為油用得久,溫度掌控難,手藝到家的女官就那麽幾個,每次都恨不得能長個三頭六臂出來。

“之後還有一大堆事情,年宴要比賞賜的延臣宴盛大上許多,整個尚膳監都不夠用,後面還有祭祖,再後面要打年糕,到臘八還要燒夠分給所有三品以上官員的粥。”

戚槐忙裏偷閑地吃了個麻花,氣都來不及喘一口就被叫走了,徒留謝毓對着一鍋子熱油。

她才做了幾十個麻團,手都酸了,但見連鄒尚食都不敢休息,便還是硬撐着,又炸了一輪油餅。

好在這時候油太熱了,要涼一涼,她才終于勻出了一點時間。

謝毓找了個角落做下,問一個小宮女讨了碗牛乳。

那小宮女之前沒見過她,但大約是聽過她的傳聞,小臉紅撲撲的,看上去想接近又不敢的樣子,讓謝毓不由失笑。

牛乳倒在小鍋中,加白糖,小火滿熬,熬一炷香,用竹簽挑去上層奶皮,關火,倒入米酒,上鍋蒸一刻鐘。

拿出來放涼,便是一碗潔白潤澤的糖蒸酥酪。

謝毓取了個小勺,舀了一口。

糖蒸酥酪入口即化,味道極為香濃,分明做法簡單至極,倒是讓人回味無窮。

謝毓品了品,回頭問那小宮女道:“這牛乳是哪裏的牛産的,倒是比一般的濃上很多。”

小宮女說道:“姑姑您不知道,先前那契丹王子來大梁的時候,帶來了百來頭牛羊。”

“要我說,那吸管放牧的人養出來的牛羊真是跟我們這邊的不一樣,那奶牛身上的膘有這麽厚——”

她比了個誇張的手勢,嘴上還不停:“奴婢是長安人,從小也喝得起幾口牛乳,卻是從來沒嘗過那麽香的。”

“聽說那牛羊吃的是最肥沃的草,過得比人還舒服。”

這小宮女十一二歲的樣子,大概是剛入宮,對什麽都有股子新鮮勁。謝毓看着她讨喜,便将一半的糖蒸酥酪留給她吃。

小宮女喜滋滋地接過了,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随即驚喜地瞪大了眼:

“姑姑做的酥酪可真好吃!”

她眼睛亮亮的,一邊吃還一邊不忘了說話:“之前他們還跟我說要小心點姑姑,說您這種定然是眼睛長在腦門上的,奴婢還不信,現在看來,果然是他們在說瞎話。”

謝毓有些無奈。

這小宮女一副毫無心機的樣子,嘴巴也沒個把門,也不知道是怎麽好好留到現在的。

大約也是因為皇帝老了,下面的宮妃沒力氣鬧了,才能讓這麽個孩子好好地在傾軋的宮廷裏活着。

“采珠,活兒幹完了?”

小宮女神色一僵,連忙抹嘴道:“戚典膳。”

戚槐道:“看你這樣子,定然是沒做完的——看在謝女官的份上,這次先饒了你,還不快去做事?”

采珠松了口氣,笑嘻嘻地應了一聲,拿着碗往別處去了。

戚槐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嘆氣道:“這孩子是我手底下的,腦子裏缺了根弦,也不知道她家多心大,将這麽個姑娘送進宮裏,也不怕命都沒了。”

謝毓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了白芷,也嘆了口氣:“說不定也是沒辦法。”

戚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沒多說什麽,自己也拿了碗牛乳喝:“聽說你過兩天要跟着太子爺去年宴?”

“你消息倒是靈通。”

戚槐擦了擦嘴上的白痕:“算不上,只是有尚宮局的姐妹,之前跟我提了一嘴——年宴的女眷都是要登記造冊的。”

“倒是你,提前做好準備沒?”

謝毓“?”

戚槐見她看着真不知道,無奈道:“這次你一直是跟在太子爺後頭的,少不得要接觸到那些命婦貴女。”

“不說別的,幾位公主總要給大哥祝酒吧?太子爺的身體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時候沒人擋酒,就只能你或者東宮裏的娘娘上。”

謝毓:“......沒人跟我說過啊?”

戚槐:“那你可要趕緊了,據說胡皇後身下的那位淮陽公主就是個極為驕縱的,若是摸不清楚她的脾氣,怕是要出事。”

謝毓臉上一白,将做了一半的面團往戚槐手上一推,說道:“我先走了,你跟我給鄒尚食告個罪,說我風寒什麽的都行。”

“知道了,你小心點,走這麽急也不怕摔跤。”

摔跤倒是不至于。

但是今日謝毓頭上綴的珍珠有一個松了,一個不小心,從發髻掉了下去。

謝毓蹲下去撿,發現那珠子滾到了一雙玄色的馬靴旁邊。

謝毓直起身,一擡頭,正撞上了一雙淺灰色的眼睛。

那眼睛在陽光下有點透明,怎麽看都不像是個漢人的眼。

她連忙福身。

“奴婢見過耶律王子,王子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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