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又見荷花酥(五))
兩個月後。
正是盛夏。河道窄小的時候,在船上都能隐約聽見兩岸蟬鳴聲聲。若是日頭好,毒辣辣的陽光一打下來,整個江南便如同在蒸籠裏一般,直接讓本就體虛的老皇帝将南巡進程腰斬了。
好在原計劃已經實現了大半,皇帝也沒準備多留,當即清了河道,收拾收拾家當,帶着剛收用的幾個美人,準備回京。
說到美人,謝毓沒想到皇帝也是個奔五的人了,身體又不算很強壯,在這方面的精力還這麽好,之前萬花樓裏來的姑娘,有一個算一個,都收用成了枕邊人。
——還順帶捎上了一個扮作丫鬟的桃夭。
謝毓只覺得牙疼。桃夭沒瞞着她,幾個姑娘都是做“人命生意”的那一挂兒,做起任務來無所不用至極,現在不過是委屈一下伺候個老皇帝,實在算不得什麽。
不過謝毓也有奇怪的事兒:“這些姑娘按理也不是清倌了,怎麽……”
她擠眉弄眼地暗示了一下,意思是怎麽搞來“落紅”的。
“哎呀,我們有自己的辦法啦,”桃夭賣了個關子,才說道,“随便下個藥讓皇帝老兒以為跟我們的姑娘睡過就好了,至于落紅,取人血容易露餡,雞血可不是應有盡有麽?”
謝毓暗自驚嘆。這兩個月她已經見識過了許多萬花樓裏頭的新鮮玩意兒,但沒想到竟然還有如此神奇之物。
“說到這個,我差點忘了,”桃夭一拍腦袋,跟變戲法似的掏出了一個其貌不揚的布包,在謝毓面前展了開來——裏面放了幾根銀釵子,一根尖銳的銀簽,還有幾個瓶瓶罐罐。
她收起之前的嬉皮笑臉,正色道:“之後可能要不太平了,我将暫居後宮之中,能幫到你的地方不多,只能給你些暗器和毒藥防身。”
“切記。”桃夭盯着謝毓的眼睛,“該下狠手的時候,不能心軟。”
——話是這麽說,但其實這裏面的大部分,謝毓都用不上。
比如她正拿着用來撥炭火的銀簽子。
這簽子原來的用法自然不是這樣,但謝毓自認沒有兇殘到能用這玩意去戳人家腦殼的地步,在原來的拔火鉗找不到的情況下,便暫且拿它代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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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行得很平穩,且外面很安靜,因而輕快的腳步聲響起來的時候,謝毓一下子就反應過來,大概是白芷過來了。
“阿毓,陳皮曬好了,要拿油紙包起來麽?”
果不其然,再下一刻,白芷就從半敞着的門外探進了一個頭來。
現在已經航行了五六天,已是到了黃河以北的位置。
南方的夏天要比長安熱上許多,現在好不容易到了北地,整船的人都露出了如釋重負地表情來。
除了謝毓。
——氣溫不夠,曬藥材的時間也要增長,差點就沒趕得上這次煎藥。
謝毓看見白芷,擦了擦汗,露出個笑來:“直接拿進來吧,我正好要用。”
白芷點了點頭,将腦袋縮了回去,沒過一會,抱着個巨大的竹篩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那我就放在這裏了?”
她瞪了許久,謝毓還蹲在小炭爐前,目不轉睛地看着火,眼神沒有焦距,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便無奈地搖了搖頭,将竹篩找了個空地放下了,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你最近怎麽回事,一直神思不屬的——之前做點心的時候還切到了手,這可不像你。”
謝毓面無表情:“別把我肩上的兩把火給拍滅了。”
白芷:“......”
白芷:“是誰說不信這些的?”
謝毓捧着臉嘆了口氣,用小蒲扇将火扇旺了點,從竹篩裏揀了幾片陳皮,放到紫砂藥壺中,蓋緊蓋子,才擦了擦汗,說道:“我現在恨不得把所有神仙都拜一遍,就希望這藥真有用——最近太子爺除了臉色稍微好了一點,也沒看出和往常有什麽區別了——”
“你莫不是煎藥煎傻了?”白芷瞪着眼睛看了她幾眼,見她不像是開玩笑,不可思議地說道,“往常這個天氣,太子爺少說也要穿件薄紗袍子——今天可是只穿了件胡服短打就出來了,你還說沒有區別?”
謝毓迷茫地眨了眨眼,良久才“啊——”了一聲,露出了個如釋重負地笑:“那就好。你不是還有是要做麽我這邊沒什麽要幫忙得了,你先去忙你那邊吧。”
白芷擔心地看了她一眼,奈何手上活确實多,只好無奈地點了點頭:“那我先走了。”
謝毓笑着對她揮了揮手,直到白芷的背影消失,才放下了上揚的嘴角。
她又談了口氣,解開了那所謂“不小心切到的傷口”上纏着的繃帶——她故意誇大了傷勢,而且中途還假裝撞到造成了二次傷害,才勉強瞞到了今天。
謝毓拿起臨行前桃夭送給她的簪子——據說是專門打來當暗器用的,頭尖利得很——咬着唇,往傷口上一戳。
鮮紅的血立刻溢了出來。謝毓“嘶”了一聲,趕緊将血擠了三滴進去。
她下手很準,傷口只是小小一道口子,一會兒血就止住了。
謝毓将繃帶纏了回去,等壺裏又沸了兩沸,便将藥汁倒出,拿紗布濾過了,然後裝到加了蓋的小碗中。
太子正在船外側喝茶。他今天穿了套玄色胡服,邊角有金線繡的雲紋,配上他比起以往紅潤了許多的臉色,看上去更是玉樹臨風。
“殿下,藥煎好了。”謝毓溫和地笑了笑,将小碗中的藥拿出來,用勺子輕輕攪着,等到涼的差不多了,再遞到宋衍手中。
宋衍接過去,拿勺子舀着喝完了,才皺了下眉頭,說道:“這藥怎麽有點腥?”
謝毓心裏一咯噔,但面上不顯,笑道:“怎麽會?藥是奴婢親手煎出來的,藥方裏也沒魚腥草之類的東西……”
宋衍不置可否,沒有再關心這事兒,将目光放在了謝毓手臂纏着的繃帶上:“怎麽還沒好透?”
謝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的傷,不大自在地撫了下手臂,說道:“這不是之前又撞到了,扯破了傷口,沐浴的時候碰到了水,又有些炎症。”
她秀眉微微蹙起,抱怨的時候嘟着嘴,很讓人心疼。
宋衍拉起了她的手,像是要透過繃帶看到裏面的東西似的看了好一會,手上炙熱的溫度讓謝毓心中一跳。
她移開了視線,說道:“這次這麽趕着回去,是因為淮陽殿下的婚期将近了吧?”
宋衍本以為謝毓說起淮陽的時候,會帶些恨意,再不濟至少也要有些小心眼的不滿和快意——畢竟對方曾經給她使了那麽大一個絆子。
不料謝毓說起這事情來,卻是平平淡淡的,甚至嘴上還沒忘了尊稱。
宋衍說:“你倒是沒怎麽幸災樂禍?”
謝毓聽出了他玩笑話中的狎昵,笑了下,說道:“沒什麽好幸災樂禍的。她不過也是個可憐人罷了。”
連個喜歡的人都不曾有過,就要被當做個物件一般被送到千裏之外的不毛之地,謝毓雖然跟淮陽算是“仇家”般的關系,但到底不算是什麽血海深仇,這時候也不忍心再去落井下石什麽了。
“本宮準備好好送她一程的。”宋衍稍稍溫和了神色,“本來還擔心你不大樂意,但現在看來,阿毓到底還是深明大義的。”
“殿下謬贊。”謝毓斂了下神色。
大概是因為之前全大梁地野,每天早起晚歸受苦受累地學廚,謝毓體格上長得不算好,在同齡南方姑娘中也算嬌小的。
但從宮中到江南,一直清閑度日,吃好睡好,謝毓身量都拔高了些許,又“女大十八變”,眉眼舒展了許多,現在一雙眼睛微微下垂,倒是有種冷淡的美感。
白芷之前說,總覺得謝毓身上的氣質跟宋衍越來越像了。
謝毓恍然發覺,她似乎的确是在不自覺地模仿宋衍——模仿他的步伐和說話方式,模仿他的一颦一笑,甚至是無意間流露出的一個眼神。
宋衍不是傻的,自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不過他沒有點破。謝毓這丫頭,有些時候還是臉皮很薄的。
謝毓溫和地說道:“那殿下可要下下血本給淮陽殿下添妝了——到底也是一輩子一次的事情。”
宋衍笑了笑,若有所指地說道:“那倒是不好說。”
謝毓愣了一下,咂摸了一下其中的意思,深深地皺起了眉。
*****
剛回到東宮時,所有人都是風塵仆仆、舟馬勞頓的,身子不好的甚至會大病上一場。
令人驚訝的是,這次“病員”裏,居然沒有病秧子太子爺的名字。
胡相看着還能好好來上朝的宋衍,冒着精光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神情莫測地跟旁邊的心腹手下說了幾句話。
宋衍遠遠地看到了這邊的動靜,只是冷笑了一聲,轉過了頭,假裝什麽都未曾看見。
謝毓自然是不知道這些朝中傾軋的。她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太後娘娘不知道為何,突然派人請她去“喝茶”。
沈太後并非皇上生母,因而做事一向低調,常年待在佛堂,幾乎是半個出家人,謝毓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招了這尊大佛的眼。
就算她身上頂着個女官名分,說到底也是個奴婢,太後娘娘這般作為,倒是叫人看不懂了。
不過船到橋頭自然直,謝毓也未曾多想,想着念佛之人大約喜歡素淨,便挑了件月白色紗裙換上了,連着幾塊剛做好的翡翠玉糕,由太後的大宮女引去了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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