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魚目與珠孰真贗

蒼淩很焦躁。

是的,他焦躁不是一天兩天了。

又是打仗,又是攻略明暖雪,又是每天做噩夢。

每次心神不寧的時候,蒼淩都會把玩一塊玉佩。

但是,玉佩不見了。

這塊玉佩的存在幾乎無人知道,別人就算拾到了也不會拿來還給他。

耽誤幾天功夫,沒準玉佩就被轉手過好多次不知滾去哪裏了!

最後一次見到……不,是摸到玉佩是在什麽時候?

殊若走之前。

聯想到那一天殊若的态度,莫非……

她是因為嫉妒所以把玉佩偷走了?

這也不無可能。

反正最後殊若是要死的,玉佩真在她手裏的話,蒼淩倒是不急了。

統一天下需要花費的時間不少,蒼淩等不了。

只有把所有一切都捏在手裏,他才能安心。

侵占了幾個大國,收服一衆小國,蒼淩準備動身去滅殷國!

他要讓明暖雪無處可去,除了自己身邊。

他要讓明暖雪無人可依靠,除了他自己。

過去的明暖雪會傷心難過,現在不會了。

因為她“失憶”了,就算在她面前殺了她妹妹,也沒關系了吧?

不對,看到那張一模一樣的臉,明暖雪肯定會懷疑。

所以蒼淩出征,将明暖雪留在明國。

彼時,殊若在清點殷國兵力,還有她帶來的兩萬弩炮軍隊。

對于這個女子說要親自帶兵上前線,殷國國君一直都是拒絕的。

開什麽玩笑!不說一個女人替他上戰場有多丢人,她可是明暖雪的妹妹,唯一的親人啊!出了事他拿什麽賠給自己的老婆!

但是殊若說,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能對付蒼淩此人了。

殷國國君對此抱以懷疑态度。

殊若又說,我不需要你承認,我只需要你閉嘴。

嗯,然後某人就閉嘴了。

摩挲着手裏的玉佩,殊若笑容虛幻,如鏡中花水中月,叫人看不真切。

大軍壓境。

蒼國兵力雖夠,但他們實在比不上剡浮訓練出來敢比戰争兵器的軍隊。

擒賊先擒王,不是麽?

蒼淩就是這個意思。

亂軍之中,難免會有傷亡。

那麽,養、尊、處、優的小公主萬一有什麽損傷,或者……死亡,也是在所難免的。

蒼淩已經下了死命令下去,殊若必須死!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殊若知道的太多,太有本事,事已至此,為了和明暖雪長相厮守,為了沒有後顧之憂,殊若怎麽還能活下去?

兩軍對壘,殊若依舊一身白衣,端坐在馬上,在這種環境下,也絲毫不損她的氣度。

蒼淩眯了眯眼,“明公主,投降吧。殷國,寡人志在必得。”

殊若撣了撣袖子,微微一笑,“降與不降,又有何區別?到底是要死的,對麽?”

蒼淩無聲的笑了笑,“明公主那麽聰明,就不用寡人多言了。”

殊若伸出手,一塊玉佩懸挂在手指上,“這個,你不要了麽?”

蒼淩瞳孔一縮,“将它還給寡人!”

殊若收回手,将它輕輕捏在手心,“我只要一用力,你便只能得到一堆齑粉了。”

蒼淩按耐住怒氣,諷刺的看着她,“你想怎麽樣?”

殊若搖了搖頭,“我什麽都沒有想。”

那一年,那一天,其實是殊若第一次見到蒼淩。

她從來沒有給這個人好臉色過,每一次見面都是嚴厲的教導。

那天,她與蒼淩說了那番話之後,假意遺落了那枚玉佩。

不知蒼淩是怎麽想的,他們相見時,他從未提過關于這塊玉佩的事情。

因為如此卑微,根本不敢奢求,有屬于他的事物。

只能偷偷的,占為己有。

殊若突然揚起手,将玉佩扔了出去。

“全都別動!”蒼淩堂皇的大聲喊道。

玉佩太小,丢到大軍之中如石沉大海、落地無聲。

“找!掘地三尺也要給寡人找出來!”蒼淩怒極了,也惶恐極了。

陪伴他十年的物件,他偷偷留下的,唯一能夠慰藉相思之情的物件。

大軍交戰之際,一國國君竟然不顧軍隊死活,只為找一枚玉佩?

雙方人馬都覺得他瘋了!

殊若保持微笑,讓身後的戰士按兵不動。

眼看着蒼*隊全亂了,殊若驀然騰空而起,掠過層層大軍,直沖蒼淩。

“弓箭手!”蒼淩怒喝一聲。

十幾萬人搭弦拉弓,對準殊若。

“國君!”一人騎着馬嗒嗒跑過來,“國君,您要找的可是這塊刻有‘暧’字的玉佩?”

蒼淩差點一掌拍下去!

“什……你剛才說什麽?!”

小兵被蒼淩突然之間刷白的臉色給吓了一跳。

“這、這、這塊……刻着‘暧’字的……玉佩……”

——名字。

——明暧雪。

蒼淩一口氣憋在胸口,呼吸顫了顫。

“你們可知道……十月十五……是什麽日子……”

原明國的士兵幾乎都知道。

“這是明國長公主的誕辰。”

那也是蒼淩第一次見“她”的日子。

身為誕辰的主角,怎會私自離場,專程到偏遠的宮殿去見一個乞丐一樣的質子?

他知道,前頭的宮殿燈火通明、歌舞升平。

主角怎麽可能不在場?

可是,那個時候,他在做什麽?

他在聽“她”的教導,他在随“她”習武。

噗——

蒼淩竟是一口血噴出。

此時,殊若已逼近蒼淩,似乎一伸手便可将他斬于馬下!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等蒼淩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聽到了氣勢恢宏的破空之聲。

“不——!”

殊若會被這些人傷到麽?

原則上來說,的确是不會的。

但是,她不被傷到,如何能讓蒼淩痛呢?

一支箭紮入胸膛,殊若卻穩穩站在了蒼淩座下的馬頭上。

蒼淩怔住了。

背光的她,那道身影,冷漠的神情,與那一晚的人,如出一轍。

殊若微笑,“你拿什麽和我鬥?你的武功,明暖雪的武功,都是我教的。”

蒼淩的心髒好似被一只手緊緊攥住,越攥越緊。

殊若不再掩藏自身氣勢,負手而立,如同天降神祗。

“想殺我?想要這天下?還想要明暖雪?”

蒼淩啞口無言,只能不斷搖頭。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從一開始就錯了。

“我的确說過,想要的,就自己動手去拿。你的狠心也是我教出來的。你若真殺的了我,我不會生氣,還會覺得欣慰。可惜,你還是太嫩了。”

蒼淩笑了,笑着笑着,被溢出的血嗆到,撫着胸口猛咳起來。

殊若冷眼看着他。

蒼淩擡頭,用難以言喻的眼眸深深的注視這個人。

“我不要天下。但是我必須得到天下。”

手指捏着那塊玉佩,蒼淩細致的、緩慢的、用盡全力去撫摸中間的字。

他竟然……從未察覺到。

“只有得到天下,我才有資格……擁有你。”

殊若垂眸,“擁有我?你從來都沒有這個資格。以後也不會有。你可以抓住整個世界,但是你抓不住我。你永遠不能掌控我的生命。你沒有權利要求我活,……就像你沒有權利阻止我死。”

蒼淩一驚,伸手想拉她,“不要!”

殊若的手已經摸上胸口的箭杆。

只要用力拔出來,便是心髒破裂,血如泉湧。

會死。

真的會死。

他……會親手害死……他的神、他的信仰、他活下來的唯一目标。

殊若眼眸一轉,又是一笑,“不過,我為什麽要死呢?該死的人……是你才對,不是麽?”

蒼淩一雙瞳眸閃過無數情緒,連自己都不知道該用何種眼神去看眼前這個女子。

——我與姐姐同時站在你面前,你恐怕會無法分辨。

——對我明暧雪來說,明暖雪才是贗品。

有眼無珠,盲目自大,一錯再錯。

是,該死,死不足惜。

殊若撫過長袖,眉眼柔和,沒有絲毫不悅之情。

“沒這麽簡單的,蒼淩。想解脫,你還沒有這個資格。你不能死,你必須活着。好好活着。作為這個世界的王,活在所有人的頭頂。這是我承諾給你的,不是麽?”

蒼淩閉了閉眼,面色突然沉靜下來,“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第一次見到你,我仿佛看到了神明。我認為,一個小小的明國根本不配讓你屈居在裏面。你應該得到更好的、最好的,只有整個天下,才配得上你。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抓住你,我知道自己抓不住。但是我可以看着你,無論我如何改變,都無法改變一件事……我自始至終,都在仰望你。你是我的神,你是我的信仰,你是我窮盡一生想要追逐的目标。只有足夠強大,擁有足夠的實力,才有資格站在你面前,對你說……我愛你。”

殊若微笑,靜若雲端明月。

“是麽。”

蒼淩絲毫不介意她似乎在嘲諷他的話,因為他也想狠狠嘲諷自己。

“可是,是我自己,是我親手将你越推越遠……就用這雙手。最後……最後我竟然想殺了你……就用這雙手。這雙沾滿親族鮮血的手,我從未想過,有一天,它會沾上你的血。”

殊若眉眼微擡,笑容醇和,俯下身,伸出手,拉過他的手搭在箭的末端。

“你不用想。……你可以直接做。”

噗嗤——

溫熱的血濺了蒼淩一臉一身。

他傻了。

殊若胸口在流血,居然依舊面色如常,嘴邊含笑。

“親手打破自己的信仰,這種感覺……如何?”

不知道。

蒼淩此刻血液冰冷,頭腦空白,身體毫無知覺。

那是他用全部生命想要去珍惜的人。

最後,卻是他下令,終結她的生命。

就在剛才……剛才那一刻,他又親手拔出了……維系她生命的那支箭。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他活着的意義,就是眼前這個女子。

可沒有人告訴他,如果,他親手毀了這個人……該怎麽辦?

上窮碧落下黃泉,他都是要陪着她的。

可是,她不會允許。

他不配。

殊若笑了笑,竟然在這種情況下飛身而起,落回自己的馬上。

“我說過,在這世上,無人能殺我。蒼淩,你從來沒有信過我。就算是現在,就算你知道我是誰,你依舊沒有信我。我不會死,我為什麽要為了你去死?你……配麽?”

蒼淩呼吸一滞。

沒關系,沒關系……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好好的,無論她怎麽對待自己,都沒關系。

“蒼淩,你要明暖雪,我給你了。你要天下,我也給你了。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蒼淩卸下一身戾氣,虔誠而卑微的凝視她,“我不要。我什麽都不要。我只要你……你願意讓我陪在你身邊……”

殊若眉眼清冷,看着他,不帶一絲情感。

“容不得你不要。我給出去的東西,斷沒有收回的道理。好好守着你的女人,好好守着你的天下。我在看着。”

那一瞬間,蒼淩渾身上下籠罩着強烈的絕望。

他想要離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可是,此刻,他明白了。

他們之間的距離,已是近在咫尺……也似遠在天涯!

他再沒有資格,走進她的視線。

殊若攏過衣袖,綻開一抹笑。

般若佛陀,拈花一笑。

“撤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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