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死性不改

曲懷瑾一向不介意和人提家裏的事,但也不見得有多樂意就是了。

就像她不介意別人和她提沐念陽,但每每提了,心裏都五味雜陳。

是以那個話題沒有繼續,孫夫人也是知情達理的人,斷不會看不出別人喜怒哀樂,也沒追問。

和她坐着說了些家常,又聽她說過幾天要回來收拾收拾,便不多言了,趕人去收拾,自己安靜坐在客廳等着。

曲懷瑾起先覺得這樣放着客人不管不大好,轉頭一想,自己和這老夫人确實也沒什麽好說,倒不如順了她的話收拾屋子去,省得聊着聊着又聊到沐念陽身上。

本以為那孫小姐去給車加油,不過半個小時就能折回來,沒成想她屋子都收拾了大半,那端打電話來,和孫夫人說車子抛錨了,停在半路上,打了電話叫人去修,叫她們再等等。

老太太倒看得開,挂了電話,和她打趣:“看來這老天爺都知道我想和你多待會兒,搞出這麽多事端來,早明白過來,就該讓你再到孫家去坐一坐。”

曲懷瑾當時正跪坐在茶幾前,自抽屜裏拿了幾本相冊出來,遞過去:“家裏也沒臺電視,書都搬職工公寓那邊去了,您先看這個,解解悶。”

孫夫人倒是開心,興沖沖接過了。

曲懷瑾便不再管,回身拿了抹布,扔到水盆裏浣洗,又端了髒水出去倒。

回來時,那夫人正盯着她和她外婆的一張合照發愣。

她摸不着頭腦,問:“怎麽了嗎?”

孫夫人回神:“沒,看着熟悉,像個朋友。”

曲懷瑾便笑:“可能吧,好多人都說我外婆長得像那時候哪個明星。”

“你之前說你外婆叫什麽名字來着?”

“姓曲,叫曲安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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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皺着眉,低聲重複一遍:“曲安慈……”

曲懷瑾重新擰了抹布,去擦拭窗臺:“您認識?”

過會兒,又搖頭自我否定,“不會的吧,我外婆在這小巷裏生活了幾十年,沒見過什麽朋友,只街坊鄰裏走動走動。”

“你父母……”話到一半,似覺不妥,孫夫人又轉了話鋒,“沒,沒什麽,你繼續忙。”

曲懷瑾卻不在意,手上動作不停,嘴裏答着:“去世了,我爸先走的,那時候我還沒出生,我媽生我難産,也去了。”

“無意提起的,你別往心裏去。”

“這沒什麽,您不用介意的。”

于是便沒了話,估計那老夫人正為提了她父母的事自責,曲懷瑾想再安慰幾句,瞧她正拿着相冊往後翻,也不好再說什麽,只安靜幹活了。

曲懷瑾忙裏忙外,将小屋裏收拾得幹淨整潔,又到外面小廚房燒了熱水,泡了普洱茶進來,陪老夫人坐着聊了會兒天。

老人家是真心喜歡沐念陽那厮,每每看出她不大樂意提及那人時,會小心翼翼避開,說不了幾句,又繞回來。

之後便自己笑開來,眼尾細紋愈發明顯:“這孩子性子要強,又聰明好學,和他師傅年輕那會子像極了,老孫頭帶過不少學生,單把他天天挂嘴邊誇,日子久了,老太太我也受了影響了。”

她輕笑,抽了紙巾擦着不小心濺到手背上的茶水:“沒什麽,他确實挺好。”

這是事實,她不否認。

孫夫人端了青花茶杯,輕抿一口,緩緩咽下,道:“都是好孩子,他又疼你,你也不讨厭他,要我說,你倆在一起,都是遲早的事兒。”

“再看吧。”

許是覺得她那話說得不大走心,孫夫人又說:“你拿不定主意,可是聽說了他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大概是指離婚那茬,曲懷瑾笑笑,搖頭,“不是,感覺不合适,在一起的話,心裏總有點兒不舒服。”

“男人啊,年輕時候都愛玩,沐小子算守得住的,先前談了個姑娘,攏共在一起三年多,回回過來必帶着,後面不知怎麽的,斷了,他也沒再另找,問原因也不說,到那姑娘從德國回來,他才倉促和別人領了證……”

話已過半,又覺着和她說這樣不太好,老太太握着杯子,不着痕跡收拾後面語句。

“後來離了,我估摸着是忘不掉那一個,且不說他當時對那個,還不像現在對你這麽百依百順,就這樣還足足花了十個年頭才走出來,照這樣看,他大抵是願意後半輩子都任你‘處理’的了。”

花了……十個年頭……

曲懷瑾不說話,嘴角微微上揚,像笑又不像笑。

那夫人還說:“單看他對前一個那股子執着勁兒,就知道那孩子多重感情,但凡你對他有點意思,大可以試試,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必定不會吃虧受叛,只管安心過小日子,別的一概不用操心。”

她默了一陣,想說幾句話附和附和,腦子裏又一團亂麻,抽抽撿撿,勉強找出句想問的:“您說,他究竟,對另一個有沒有感情?”

“另一個?”

“他前妻。”

孫夫人了然,輕嘆一聲:“大概是有的,但也不會是其他,多半是愧疚吧。”

曲懷瑾點點頭,又問:“那您說,有沒有可能,他會回頭找那個前妻?”

“哪能啊?他和那初戀愛得那麽死去活來,即便是回頭,也是找那個……定然是不會的,我看沐小子現在,滿腦滿心都是你,別人哪還入得了眼?”

“如果他的初戀找他複合呢?”

孫夫人捏着手絹,掩着嘴唇笑笑:“更離譜了,別人我倒不清楚,就沐小子那性格,要真有心回頭,鐵定二話不說就親自找上門去了,何必拖這麽幾年?”

曲懷瑾小弧度搖頭:“如果他前妻忘不掉他,想再回他身邊呢?”

“這話可錯了,當初是那姑娘先提得離婚,想必是知道沐小子心裏沒她,哪能巴巴地又貼上去?”

“如果沐念陽願意和她重新開始呢?”

孫夫人先是說她想多了,哪來那麽多“如果”、“要是”,轉頭看她正神色嚴肅等着答案,才稍稍斂起玩笑話,開口:“就是正在一起了,心裏大抵也是膈應的,一個是愧疚自責,一個是自欺欺人,長久不了。”

曲懷瑾這回點了頭:“萬一他說他其實是喜歡他前妻的,願意照顧她一輩子,這話可信嗎?”

“半真半假吧。”

“怎麽說?”

“你是知道他的,于誰有愧,便會加倍補償,如果沒有你,那些假設也通通成立,他和那個就有可能,現在有了你,他是斷不會回頭的。”

曲懷瑾垂首,盯着水泥地板上的小坑發呆:“說得有理。”

孫夫人以為勸動了,想再說幾句,讓她定了心。外孫女又打電話過來,讓下樓去,車子等在外面了,于是作罷。等她關窗關門,一道出了小巷。

把人送上了車,曲懷瑾找了借口,只說朋友發了短信來,剛巧在附近,要去見見,讓她們先去。

孫夫人拉着她的手再說了幾句暖心話,她胡亂點頭應下,便替人關了車門,退到路邊,和人揮手告別。

車子絕塵而去,她還立在那裏,涼風吹過,亂了頭發,拂了心境。

一個愧疚自責,一個自欺欺人……

确實像沐念陽的風格,也确實,是她的死性不改。

該長長記性了,四年前她能退出他的生活,現在的曲懷瑾,肯定也是能的。

聳聳肩膀,她挎上小包,雙手插兜,循着一條隐蔽小路,上了主路,買了快速公交的票,坐在站臺邊等。

邊上是一對年輕情侶,女孩長發大卷,素顏,清秀又淡雅。

男孩身高體瘦,一手拎着粉色女士皮包,一手攬過情緒不佳的姑娘,輕聲呢喃:“別氣了,除了你,我根本沒考慮過別人。”

大概是鬧了矛盾。她想。

女孩說:“你自己說和她沒什麽的。”

男孩似乎怪女方無理取鬧,語氣稍稍轉惡:“你早猜到我和她有過那一段,現在還抓着不放,聽風就是雨,無不無聊?”

曲懷瑾收了視線,怔怔望着左手無名指。

那上面,曾經有沐念陽親手戴上的戒指。她摘了,扔在那個家裏養金魚的玻璃缸內。

女孩挺委屈,扁着嘴就哭:“你根本不知道我在介意什麽!”

當然是不知道的。

他怎麽會知道呢?

再大的委屈,再多的不滿,到了男人跟前,只會是沒事找事,不善解人意。

沐念陽也許不知道,哪怕當初她第一次問起李韻遲的時候,他能如實告訴她,她都能撿回一星半點留在他身邊的信心……

眼周酸澀,曲懷瑾仰頭,眨眨眼,罵自己沒出息。

摸了手機出來,打開短信,幾百條短信,大多來自沐念陽。還有兩條,來自陌生卻又熟悉的號碼。

第一條,那人說:“我現在,在他屋裏,你們曾經的婚房。”

後面配了一個得意洋洋的小表情,曲懷瑾覺着刺眼,删了。

第二條:“我不會結婚,因為他。”

多諷刺,她在這邊猶疑難定,那兩人轉頭就給了她當頭一棒。

郵箱裏,是她曾經住了一年左右的屋子的照片,零零散散十幾張。

擺設稍有變化,窗臺上,是她最讨厭的郁金香。喜歡的郁金香的,另有其人,不是她,也不是他。

她給過沐念陽機會,在那晚視頻的時候。

隔着屏幕,她便瞧見那束顏色鮮豔的花束,狀似無意,她随口道:“那麽醜的花,買來做什麽?”

沐念陽眼神微閃,淡淡回應:“朋友送的。”

那之後她便一直在等,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偶爾拎起手機,看見那人無關緊要的關懷信息時,點開之前,心底總是起伏的。

她以為,或者這樣說,她希望,他能主動解釋些什麽,即便三言兩語敷衍過去,也比這樣好。

或許他根本不知道她那句話真正想問的是什麽。

或許他知道,但他佯裝不知、避而不談。

可能有很多種,曲懷瑾不想再猜。

動着手指,她給人發了條短信:“工作的事別瞎折騰了,房子車子都留着,我們,沒有可能的。”

沐念陽沒回短信,而是直接打了電話過來,她沒接,對方堅持不懈,接連打了七八遍。估計最後沒了法子,他還是發了短信,問她怎麽了。

曲懷瑾回:“我很累了……”

手機再無動靜。

她還是盯着屏幕發愣。

公交車停在站臺邊,鳴了一聲,她恍然驚醒,眼睛忽而睜大,本就濕潤的眼眶,終是沒盛住沒什麽重量的液體。

有人上了車,有人下了車,邊上人來人往,皆是行色匆匆,根本沒人會去管一個呆坐着的女人經歷了什麽,或是正在經歷什麽。

她咬牙,撐到站臺只剩下她一個,車子駛離,四周空蕩蕩。

捂了臉,放聲痛哭。

和第一次不同,這一次,她甚至找不出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便滿腦子只剩遠離他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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