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捉蟲】

都說人是三分鐘熱度，頭腦發熱時産生的念頭或者說過的話都不能當真，清醒以後也許會想打死犯傻的自己。

這個想法在我回到酒店大睡一夜後醒來顯得如此清晰。原本以為昨晚會激動地睡不着覺，洗漱完倒在床上就是蒙頭大睡。拉開窗簾看見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雪景，一時腦袋空白有種被彗星撞擊的感覺。

我昨天都胡思亂想了些什麽？不就是試個鏡，有什麽好嘚瑟，還口口聲聲說“相信我能駕馭”。我這個百分之七十演過的戲碼都是浮誇賤人的家夥，能駕馭個屁……難怪林木楊老說我沒夢想，我的夢想大概都已轉化為幻想。

都是淩緒的錯。整天就知道白日做夢，把這種沒營養的壞習慣傳染給我，害得我也嚣張起來。

在腦中把他唾棄了好幾遍，順手打開一夜未讀的消息，被他頭像上的紅色數字給吓壞了。粗粗浏覽，從昨天下午兩點到今天早上兩點，他堅持不懈地自言自語一整晚，還多是沒營養的問號。

我邊回複“你的嘴巴是加特林嗎，老子一不注意就是99+”邊走出電梯，然後走到前臺附近時被坐在休息區的男人驚得下巴差點合不上。

這個質問了我幾十條“你死哪裏去了”、“是不是要抛棄我飛黃騰達了”的傻子，此刻正兩手搭在腿上，弓着背垂頭閉眼小憩。

平時悉心打理的發型雜亂不已，發梢黏在一起可能是被雪所濡濕。要是把他這副樣子偷拍下來，準能讓他為自己的不修邊幅而抓狂。

許是聽見我走近的腳步聲，淩緒直起身子，緩緩睜開眼望來。伴随褐色眼眸的聚焦，是他如釋重負般的嘆息：“終于抓到你了。”

我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整顆心都柔軟了。

明知這人總幹些正常人幹不出的事，還是無法相信幾小時前還在電波那頭的他如今出現在眼前。

“你這是什麽反應？別是被我的千裏尋親記給感動了吧。”對于我傻站在原地遲遲沒動作的呆愣他很不滿意。

好一個千裏尋親，我很感動并且笑出了聲。

盡管語氣很調侃，但眉眼間的疲累還是成功讓我捕捉到。見這位大爺難得沒有吃好喝好休息充足，我也失了嘲弄的心思。

“你怎麽來啦？”我幫他撥開黏在額角的頭發，聲音不自覺柔起來。

他身邊沒有大件行李，只有一個背包，想必出來的很匆忙。

“主角請假趕通告，反正也沒幾場戲了，幹脆劇組放假休息兩天。”淩緒站起來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彎腰湊到我面前，彈了下我的腦門，“我看你天庭飽滿，面紅有光澤，是不是有什麽好事瞞着我？”

看來他已經知道我來這裏的目的。我懶得再騙他，直接問他是哪個小婊砸輕易洩露機密。

他倒也毫不忌諱地賣了隊友：“我答應Abby幫她問公司加年終獎的事情，她就把你的酒店地址給我了。”

我點點頭。果然不出所料，只有Abby那棵牆頭草會賣隊友賣得飛起。從看見她愁眉苦臉地查詢信用卡賬單起，我就知道自己遲早淪為她交易的工具。

“行了，那你見到我也該心滿意足。回家洗洗睡吧，再見了朋友。”我轉身就想走，被他一把抓住衣袖動彈不得。

回頭看見淩緒剛才的眉飛眼笑已被苦兮兮的神情替代，活像被人欠了五百個游戲幣打不了泡泡龍的八歲小兒。我不得不佩服他變臉速度之快，不愧是知名爛劇導演，演技浮誇得沒毛病。

然而他的語氣和表情完全不符，用他招牌的賤賤的語氣說：“我千裏迢迢餓着肚子來看望你，你就這樣把我丢在異國他鄉？不如讓你前男友也知道你腆着臉找林木楊自薦的壯舉？”

前男友三個字驚得我眉心直跳。我識相地閉上了嘴，并照要求幫他背起雙肩包像小跟班似的帶他去填肚子。

看來他真的很餓，坐在狹小的店裏一人幹掉了兩碗拉面。幸虧他還知道注意形象，沒有放肆地胡吃海喝。

“你該不是一夜沒睡就為了來抓我吧？”見他如同餓鬼投胎，我起身又幫他買了份煎餃。

“給你發完消息就上機了。誰知道這酒店房滿，只能在門口等你。”淩緒抹抹嘴巴，把杯子給我示意倒水，“你知道麽，我還是長這麽大第一次可憐兮兮地在酒店大堂坐着睡覺。陳幸，你得給我交代明白，不然可對不起我的犧牲。”

我把杯子推回給他，不留情面地揭穿道：“拉倒吧，你犧牲個屁。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追來是想幹什麽。”

淩緒瞅瞅我，做戲的神色已然消失，一本正經地探讨起來：“連你都能成功……那你說我要不要也去請林木楊吃頓螃蟹？”

果然，他就這點出息。

“什麽叫連我都能成功？別忘了你我半斤八兩。”我恨鐵不成鋼地看他一邊狼吞虎咽，一邊用熟悉的做夢的眼神望着我，“你覺得他一個大導演還會缺你這樣沒夢想的幫手麽？”

這次換淩緒識相地閉上了嘴。

以我跟他二十年的互相拖後腿的交情，生活早就教會了我一個道理：淩緒跑得快，一定有古怪。

從看見他的奪命連環消息時，我就隐隐猜到這家夥的意圖。當親眼見到他不遠萬裏追來堵我，我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要知道他平時可是熬夜鬥地主白天睡到日上三竿的網瘾少年，跟在我屁股後頭跑到這裏除了想學我撈個飯碗，沒有別的目的。畢竟連我這個禦用女配都面臨失業，他的前途更是渺茫。然而他又不想轉行，只能妄想給林木楊當幫手。

想到這我不免又心疼地笑出了聲。就他這樣還想當幫手，別幫倒忙就不錯了。

“你也別笑話我了。我說不定還能忽悠陳靖言幫我另覓高枝，你呢？不如先掂量下被他知道你這次出行的後果吧。”他總算吃飽喝足，露出真面目開始日常損我。

“你說陳靖……”我吞了吞喉嚨，換了個尊敬的稱呼，好像陳靖言本人能聽見一樣，“叔叔什麽時候會知道啊？”

他輕描淡寫道：“我随便一問就知道了，你覺得他呢？”

我聞言不語。

陳靖言，這是個讓我和淩緒聽見就克制不住寒意而顫抖的名字，也是淩緒口中我的“前男友”，更是我倆所在的萬星娛樂公司的老板。他雖然就比我大十歲，可他是淩緒的親叔叔。

我們三個二十年前就混在一起玩。說是玩，也不過是我和淩緒跟在他屁股後頭跑。那時他已經十五歲了，是個小大人的模樣，絲毫不屑與我們兩個小屁孩為伍。不和我們玩過家家就罷了，還時常故作老成教育我們，這種關系直到各自長大都沒改變。

猶記得那年十八，我吵着鬧着要進娛樂圈。爹媽沒辦法，只能把我交給陳靖言，讓他好好看管別讓我整出幺蛾子。他也挺負責任，不僅默認我假借“萬星老板的小女友”的名號炒作出道，并遵從我父母的指示只給我接莫名其妙的戲份過瘾。

于是，多年過去了。陳靖言依舊是衆人眼裏的鑽石王老五，而我和淩緒在被外界戲稱為萬星雙廢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沒錯，廢物的廢。全稱為——被萬星養着的兩個沒出息的廢物。

我舀起一勺碗裏的湯水，想用鹹味來麻痹恐懼的神經，一個手抖灑了半勺。

淩緒幫我擦拭桌上的汁水，好心安慰說：“別太擔心。大不了被他告訴你爸媽，說你出息了翅膀硬了要飛上枝頭當鳳凰了。”

在我驚恐的眼神裏，他還不忘加上一句“茍富貴，莫相忘”。

我怎能相忘？曾經因為在學校裏跟大姐頭吵架鬥毆，被老師請家長，最後經歷男女混合雙打屁股腫了三天的噩夢還歷歷在目。

原本我爸媽就不同意我趟娛樂圈這渾水，若是被他們知道我不聽陳靖言安排自己出去找活幹，準能連夜從國外飛回來把我打得失憶。

屁股上仿佛又起了火辣辣的疼痛，這種刻骨銘心般的恐懼直到去商場血拼才漸漸消除。

Abby這個小賤|人，答應幫我瞞住公司的代價是我要給她當代購。我幾乎靠腳力跑遍整個市中心，提着大包小包奮戰各大商場，滿懷一年都不想再出國的痛苦。

好不容易買完清單上的東西，又被淩緒拉着四處閑逛。他興奮地穿梭在游客如織的商店街上，時不時在微博上發照片直播游覽，就像個長不大的小孩。我心累地跟在後頭，關照他別把我拍進去便随他自娛自樂。

看着他外表高大實際內裏藏着廢柴心的背影，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雖然我倆堪稱難兄難弟，童年互相給對方惹事，長大了又在演藝事業上有難同當，可他終歸與我不一樣。

他有優越的背景，要是哪天想通不再放縱，家裏分分鐘就能給他間公司接管。再不濟，頭上也有陳靖言這個親叔叔罩着。不管他多無能，在外面終究是不能惹的那種人。

而我只是從小與他玩到大的玩伴，沒有特殊的背景，也沒有富裕的爸媽。就算一直與淩家關系好，這麽多年過去也該懂得人情世故。能被陳靖言帶進圈子又看管這麽久已經很感激，不能再讓自己像淩緒一樣躲在這棵參天大樹下避風遮雨。

憋了這麽久，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順便挖挖不适的鼻孔。

一個不注意，肩膀突然被不知何時湊到身邊的淩緒摟住，然後面前出現的手機屏幕上是兩個人的大頭。

哦不，是我的大頭，他耍心機呆在後面顯臉小。還沒反應過來，只聽咔嚓一聲，挖鼻屎的行為被他記錄在案。照片中的我何止頭大臉傻，因為他人高又把手機舉得高，導致我強行變成霍比特人。

“我警告你，這種照片敢給別人看你就死定了。”想打他幾下解氣，卻被沉重的購物袋壓得伸不直手。

淩緒嗤笑一聲，“你還關心形象？人家記得你是誰麽？”

聽他拿我存在感為零這個梗說笑，我不屑理會，拔腿就往前沖。

“從剛才開始你就苦兮兮，該不是真的怕陳靖言阻撓，連試鏡都不讓你去吧？”他總算發現我情緒不對，快步跟上接過我手裏的購物袋，張望路該往哪走。

才發現掌心被袋子勒出紅印，虛握了幾下拳頭緩解刺痛，我随口胡謅：“沒有，我在想萬一試鏡成功，一炮成名了該怎麽辦。”

淩緒聽罷，五官不自然地扭曲在一起，顯然聯想到不得了的事情。他糾結又嫌棄地說：“一炮成名？陳幸你可千萬別這樣，林木楊對女人完全不感興趣……”然後與我說起林木楊出櫃前，某女星試圖爬他的床結果被噴得狗血淋頭的八卦。

被他這麽一鬧，胸膛裏那團悶屈的氣一掃而空。大笑過後，我斂去笑意，“他從前就說我沒夢想，昨天還是這樣說我。我不知道他所謂的夢想是什麽。難道明确說自己為了錢，或是為了名，才是夢想嗎？可這也太實誠了，哪有人會說得這麽明白呀。”

“我也不知道。反正從小聽慣了那句話，有能力才叫夢想，沒能力的話只能叫幻想。”他沉言道。

說這話時，淩緒正昂首擡頭，目光緊緊注視前方。我擡頭看絮狀雪花飄過他的發頂、眼睛、鼻子，最後落在臉頰上化為水滴。若是換做真的淚珠，我也覺得毫無違和感。

認識二十年來，他所有哭的樣子都被我看見過。

如果有人嚷嚷有錢人家的孩子都受過精英教育能力超群，我一定一巴掌糊他臉上讓他對淩緒說聲對不起。

從小淩緒就是街區笑話的對象，當別人家的孩子都十八般武藝樣樣全能時，他還在老師辦公室被痛批叫家長。升學時，他去不了所謂的精英學院，只能和我一起在普通學校晃晃度日。因為成績差又調皮搗蛋，他時常被家裏責罵，不知道躲起來哭過多少次，可惜都被我抓個正着。

只是後來他長大了，大概是認命了吧，再也沒見他哭過。

“要不回去以後你找陳靖言商量下吧。”沉默好一會兒，我踮起腳拂去他頭發上的雪花，“好好說，他總會幫忙的。”

他彎下腰安分地任由我擦拭，好讓我不再費力踮腳，并投來不解的眼神。

距離太近，似乎都能從他的瞳孔裏清晰看見自己略帶憂傷的神情。

片刻後我移開視線，不讓自己與這雙閃動的眼眸對視。盡量隐去難得認真對話的不習慣，我故作輕松說：“跟林木楊學習的事情。去試試吧，獅子總該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