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這夜我始終維持着靠門而坐的姿勢，沒有哭沒有鬧，安分得都不曾思考。明知不該和他生氣，一旦攤牌，就別想回到原點。可是我受夠了，再也不想讓自己被暧昧困得不明不白。

直到淩晨四點，我在黑暗中摸索，冷靜地穿戴整齊，好像要把羞恥都裹起來。而後給Abby打了電話，簡單收拾替換衣物就準備離開。

打開房門，頓時被客廳裏明亮的吊燈照得有些不适應。只見淩緒坐在沙發上，頹廢不堪，兩指間夾着未滅的煙蒂。

見我出來了，他的眼睛微微睜大，立馬站起身将煙頭摁滅。

看着他青色的眼圈和疲憊的神态，我輕聲說：“馬上要殺青了，事情有點多，我住酒店方便些。”

本可以不說，但忍不住解釋自己的去向，甚至連“再也不回來”也說不出口。因為我舍不得，無論多難過，還是不想遠離。

甚至潛意識裏有個聲音在苦苦哀求。

說啊，快點叫我留下來，快點說不要走。

我死死地盯着淩緒的雙眼，期望他能說些什麽。但是一切妄想都沒有發生。

他的嘴巴張合了幾下，終是好像什麽都未發生，只吐露出“路上小心”四個字。聲音輕微低沉，連力氣都不願意花。

我移開視線，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從昨晚開始，我就一直對自己說，也許我沒那麽喜歡他。不然為什麽我哭不出來？連17歲那年被他稱作妹妹都會心酸，當下卻是安靜到極點，連步伐都輕盈飄忽如鬼魅。

沒等多久，Abby來了。她還穿着家居服，睡眼惺忪的樣子。但她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默不作聲地接過我的包。

“對不起，這麽早把你吵醒。”坐進車內的剎那，我才發覺如此疲勞，只想閉上眼什麽都不管。

Abby将一杯熱飲遞給我，“不早啊，便利店還24小時開呢。聽你的聲音好像很累，應該沒怎麽睡吧，喝點咖啡提神。”

打開蓋子，黑咖啡濃郁的氣味撲鼻，我不顧溫度尚高，仰頭大喝。直到舌苔被燙得疼痛難忍，堪堪放下杯子，随之而來的是大量苦澀液體刺激腸胃泛上來的酸水。

迅速打開車門，趕在克制不住嘔吐的前一秒跨出去，卻因動作太急跌在地上。

嘔吐感不斷泛上喉頭，混合混濁的食物殘渣，我以不雅觀的姿勢跪在路邊拼命嘔吐，怎麽都停不下來。

如同當年在太平間認領唐遇遺體，劇烈痛苦的生理反應引起淚腺失控。到後來連一點酸水都吐不出來，可我還是條件反射地幹嘔，滑稽地張着嘴巴不斷發出聲音，臉上眼淚和鼻涕肆流。

為什麽？

為什麽會這麽難過？

明明之前一點都哭不出來，為什麽現在止不住心酸？

心髒傳來被刀割的痛楚，絲毫不亞于得知唐遇死訊的時候，甚至愈演愈烈。

不知何時嘔吐已趨于平緩，但哭泣并未得到改善。我兩手撐着灰塵滿布的水泥地，大聲痛哭。Abby撫着我的背，一下下輕拍幫我順氣，卻沒有任何效果。

因為對象錯誤。

那個人再也不會把我攬在懷裏，紅着眼眶安撫我了。

“到底怎麽了？”Abby抱着我，聲音有些顫抖。

我用力抹臉，卻擦不盡眼淚，“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嘆着氣，艱難地将我扶進車內，“不要呆在外面哭，不安全。”

她回頭看了我好久，待我哭勢漸小，才發動車子駛離。哭完最後一聲，我已然沒了力氣，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可惜睡得并不踏實，短而奇怪的夢接連不斷，沒過多久就心悸驚醒。

再度睜開眼，心情已然平複。時間還算早，劇組人未到齊，我回到休息室，迎面碰上也早到的沈餘安。

剛去衛生間洗漱過，眼睛仍有些紅腫，我假意整理額發實際遮掩狼狽，卻被她一眼看穿。

“雖然後面有哭戲，但也不用現在就醞釀吧。”沈餘安難得皺眉湊近我，“發生什麽事了？”

我扯了扯嘴角，“沒事，昨天錄影太累了。對了，聽說你另一部戲剛播出就收視爆紅，恭喜啊。”

上周沈餘安主演的武俠劇《夜焚》在衛視接檔倫理劇《吃醋岳母》，開播之前就被業界看好，播出後更是廣受歡迎。本就知名，再加上《百佬彙》和《夜焚》同時放映，網友對她贊不絕口，稱她戲路廣演技好。

而我，出道七年只能得以靠一部《百佬彙》進入大衆視線。盡管熱度不斷上升，但終歸離家喻戶曉差些地步，和她相比更是黯淡。想到重映《芭蕾舞姿》那天對淩緒說想出名，不禁自我取笑起來。

我是想出名，恐怕也只是想想而已。

這對沈餘安來講已是家常便飯，她并未露出喜色，點點頭與我談起後續工作。

“等這部拍完，你是休假還是接別的戲？”

我的腦袋還有些混沌，部分思維被淩緒占領，揮之不去。吃力地思考一番說道：“拍戲吧，曝光率不能斷。”

《百佬彙》火了之後，有兩個劇本找上門來，但Abby都沒幫我确認。一個是現代劇的女主，卻也是包着職場劇外皮的瑪麗蘇劇，我要想轉型就不太适合。另一個則是經典小說改編的大型古裝劇配角，戲份少設定又不讨喜，而且主演都是大人物，很難出頭。

因此我若想拍戲，要麽繼續等，要麽還是主動争取。只不過好的劇本很難遇到，更不會輕易落在我頭上。

“其實偶爾還是可以找靖言幫忙。”沈餘安坐在椅子上，腳趾勾着灰色緞面高跟鞋随意搖晃，“包括代言之類的，我相信他很樂于幫你。”

我看着她鞋子上的鑽扣，忽而想到什麽，“說起來，你是拿到Monica的代言了麽？”

她一怔，腳部活動停止。

我連忙解釋：“啊，之前聽人說過Monica在挑選代言人，我想你是符合年齡層和知名度的，所以……”有些心虛，總不能說是從吳子琪那兒聽來的八卦。

“是和我聯系過。”她把腳踩回高跟鞋裏，“不過還沒決定，再觀望一下吧。”

我想可能是競争遇上問題，便不再多問。又聯想到自己的Jess.J代言，八字都沒一撇，忍不住頭大起來。這是我特別想要的代言，一方面品牌定位不低，另一方面是我和唐遇初遇的契機，無論如何對我都有意義。

盡管前段時間Abby有說幫我和品牌商聯系約見，可是再沒了後續消息。

真是時運不濟，糟心事都趕着來。

一夜未睡，等戲時想要休息片刻，結果閉上眼滿腦子都是淩緒的事情。一想起昨晚的狼狽和今早的冷漠，胸口就沉悶發慌。漫長的拍戲時間裏，若是沒戲就獨自躲在角落阖眼休憩。

當然，淩緒的臉色也很難看。

連續幾個小時，數次聽見他指揮現場相當不耐煩，話語透過擴音器更讓人郁結。

身旁的工作人員小聲議論：“淩緒今天吃火藥了？”

“鬼知道啊，平時脾氣可好了，剛差點沒吓死我。”

“不會是吵架了吧？哎喲，打我做什麽……”

“噓，別亂說！”

附近的聲音愈來愈弱，緊閉雙眼卻也知道他們在說我。很不幸他們的猜測是對的，我只能裝睡不理這些煩擾。

淩緒發怒是必然的，因為有我在煽風點火。

早晨我還沒開始化妝的時候他就到了劇組，下巴上留有未剃幹淨的胡茬，模樣相當頹憊，完全沒有往日的精神。老實說，四點鐘出門時看見他獨自坐在客廳抽煙，我是吓了一跳的，沒想到他也不曾入睡。照昨晚他涼薄自私的态度來看，不像是會因為我而寝食難安的人。

我本該愧疚，卻意外地産生了報複的念頭，想讓他知道我有多不滿和憤恨。

開拍前，他曾拿着一個紙袋來找我，神色如常好似無事發生。

“吃點早飯，別餓肚子。”

休息室裏只留我一人，因此不用顧慮形象。我沒有接手，直接忽略他低下頭玩手機，視線沒有在他身上停留半秒。

他保持舉着紙袋的動作，言語平淡道：“你很想低血糖暈倒嗎？”

“淩先生，這和你無關吧。”我擡眸，冷眼看他。

淩緒皺了皺眉，把袋子放在邊上，輕嘆着向我靠近，“已經一晚上了，不要再鬧了好不好？”

即便他的舉動是想将我拉到懷裏，但手始終和我的腰隔着距離，虛虛環抱。

我冷笑着推開他，“你這是什麽意思？有事沒事給我點甜頭嘗嘗，就像養只寵物，好讓我一直喜歡你待在你身邊是不是？”

“為什麽你又在糾結這個問題？”他手一揮，“我說過不是你想的這樣，你也不要瞎猜。難道你就那麽想和我有隔夜仇嗎？！”

“那你就說清楚啊，你到底是什麽想法，為什麽不肯明明白白告訴我？！”我拔高音量，再度提出這個問題。

他嘴唇緊抿，依舊未出一聲。

我了了，當着他的面把早餐袋丢進垃圾桶。昂頭蔑視他，用極其嘲諷的語氣說：“既然你不肯講，那我也不稀罕。麻煩你滾開，我還要準備，沒空和你說廢話。”

他的面容平靜得十分異常，我知道他在壓抑憤怒。而當我說出“滾開”這個詞時，他臉頰上肌肉的抽搐也成功被我捕捉。

淩緒是個識趣的人，再不樂意也只能憋出個“好”字然後自覺消失。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我的情緒翻湧如潮。有難過，有不甘，還有惡意。

我在激怒他。

他這副強忍難堪，死撐冷靜的嘴臉讓我厭惡至極，無論如何都想撕開他的僞裝，讓他對我說出實話。

然而我估錯了雙方的忍耐力。淩緒再怎麽生氣，也最多對外臉色差勁言辭厲聲。對我，仍舊是好言以待的态度。最初他看我的眼神還帶着不悅，可是沒過多久又恢複正常，時不時投來目光讓我怎麽都忽略不了他的存在。

他是故意的，借機展示自己的寬宏大量，讓我後悔慚愧。

很可惜，我沒有産生任何內疚，反而怒氣上升到臨界點，險些失控。

尤其是當孟茜殺青後假意來與我攀談的時候。

她的戲份在中午全部殺青。拍完最後一場戲，劇組送上花束表達感謝。

我正在休息，懶得關心那邊十八相送的橋段，只顧一遍遍刷着微博。沒有大型爆料的娛樂圈就是無聊，盡是些炒冷飯的新聞。吃過午飯，我終是困得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而孟茜造作的聲音傳入耳中：“很榮幸能和這麽棒的劇組相處，從導演到助理，每一位都很優秀。跟着大家學習這麽久，真是獲益匪淺。尤其是共演的幾位前輩，平時教會了我很多道理，我很舍不得離開……”

聞言望去，見她眼含淚水，頗有幾分較弱惹人憐的模樣。對于這點，我一直很佩服。不愧是流連與各大床鋪的女人，扮可憐的演技信手拈來。

她又在說些什麽，我無暇再聽，随手一劃屏幕想看完動态就準備下午的拍攝。

這一劃也是很巧，恰好是某八卦博主發的消息。

[818專業戶]：國産仙牌這是要用新人代言的節奏？

配圖是Jess.J官博點贊百佬彙電視劇官博十分鐘前所發動态的截圖，內容是慶祝孟茜殺青一事。

我心一沉，慌忙坐正身子仔細查看圖片，甚至放大好幾遍都看不出P過的痕跡。

怎麽會這樣？Jess.J代言人未定這事不是秘密，并且從未放出任何偏向某個藝人的消息。所以即便還沒約見，我也不曾焦急過頭。

可是這算什麽？雖然不是官方聲明，可怎麽都像是某種跡象。

孟茜還在陸續發表好笑的感想，我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急促地在微信上向Abby詢問內情。

“Jess.J的官博什麽意思？不是說什麽都沒定麽，怎麽忽然和孟茜有關了？！”

Abby很快回複了：我也剛收到消息……孟茜在候選名單內我是知道的，但是不會這麽快決定啊。

我深呼吸，指尖有些顫抖，迅速按壓鍵盤：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她也是候選？

Abby：我以為就她這種十八線最多就是湊數的，哪裏想得到能上位？你先別急，萬一只是手滑呢。官宣未出之前，什麽都別信！我現在就去打聽。

我放下手機，看着孟茜笑臉哭臉随意切換，心中火氣直蹭。雙手捏緊，指關節被掐出甲印也不顧，只想借此來壓制憤怒。

想到之前還面對面嘲諷她沒名氣沒演技，當下竟然連在乎的代言都将被她搶去……死死咬住後槽牙，才憋住怒氣。

那邊還在進行花絮訪談，她的每個表情在我眼裏都被解讀為得志後的沾沾自喜。我移開視線，努力不讓情緒被影響，抓着手機等待Abby的消息。

然而孟茜自己找上門來了。

采訪一結束，她就捧着花束朝我踱步而來。我起身朝外走去，未料她緊跟不離。

只見她把花随手遞給旁邊的工作人員，“我想跟陳幸姐聊聊，麻煩你幫我把花放好。”

待人走後她翹着嘴角與我說：“陳幸姐，你怎麽都不來送送我啊。”

這話莫名其妙，聽得我眉心一跳。

我警惕地看着她，“殺青的人多得是，我可沒空一個個去歡送。”

“也是，你現在可是能上熱搜的大明星。”孟茜歪着頭沖我直笑，“要穩住淩家媳婦的位置還挺不容易吧，确實沒閑工夫和我們這些小藝人聯絡感情。”

我一怔，頓時感覺心上像栓了塊巨石，眼珠都快瞪出來了，“你說什麽？！”

孟茜得意洋洋地捋了捋鬓發，“抱歉啊，早上經過休息室的時候不小心聽見了你和男友的對話。情侶間嘛，小吵小鬧也挺正常，不過可別鬧得太大哦，當心最後什麽都撈不到。”

沒等我開口，她又說：“好像新一期萬中無一還沒播出吧，你說要是被人發現你們鬧僵了，這該損失多大啊。陳幸姐，人火了可不能忘本，可千萬記得你是靠炒作戀情才出名的。哎呀，你要是單身，哪還來熱度可以蹭啊？別說沒人找你拍戲，怕是連代言都拿不到吧。”

若不是靠着椅子而立，我恐怕都氣得腿打顫。聽見她最後提到代言的事情，我就知道這次Jess.J的事情不是空穴來風。尤其她通篇大論都在嘲笑我和淩緒，顯然見我們鬧得還不夠，非要火上澆油逼我自我鞭笞。

“我不懂你有什麽好嚣張的。”我閉了閉眼，強行讓自己鎮定些，穩住氣息，“不就是拍個廣告當回宅男女神，清純的名聲都是在床上換來的，你自己不覺得諷刺麽？”

孟茜的五官扭曲起來，死死地盯着我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剝。忽而臉色一轉，笑如春風，語氣卻惡毒自傲：“你是不是搞錯情況了？我是靠睡又怎樣，起碼我睡來了名聲。你呢？被人白睡這麽久，現在還不是被甩了！”

我的腦袋脹得生疼。

依稀記得上回争執，我曾用這番話肆意指責，結果她今天原封不動地還給了我。

“不好意思，恐怕最近我比你更忙。就這樣吧，下次有空再聊。”說着她把包挎上，幅度之大以致皮革上Jess.J的logo引入眼簾，深深刺痛了我的神經。離去速度之快，絲毫不給我争吵的機會。

看着她自負的背影，我閉上眼長舒一口氣。孟茜的話還回蕩在耳邊，如同冰天寒窖讓我窒息顫抖。

直到心髒不再劇烈跳動，确定言辭冷靜下來，我撥打了Abby的號碼。

“喂？小幸嗎……你放心我已經和Jess.J那邊聯系上了，馬上就……”電話那頭很是嘈雜，加劇了我心中的恨意。

“不用等了，就現在。”我看看手上的腕表，冷言打斷了她的話，“給你五個小時，到六點整我要看見孟茜‘出名’。”

作者有話要說：

陳幸不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明天劇情以小幸單人的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