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袼褙

在三家村,鄉裏鄉親的,閑時到別人家做客一般稱為串門兒,聽着十分親切,不管是來客還是主人并不把這種往來當成正式的拜訪,就像換一個門進出而已。因此這種串門兒專指沒有什麽正式的事,只是閑聊。

是以,來人串門兒,主人也不必什麽也不做專門陪着,通常都是一面做着家裏的雜事,一面說話,又做了活兒又不至于太悶。

因此于氏便拿出一包的碎布,她剛在炖雞肉之前先熬了點漿糊,就是要打一塊袼褙,現在一面陪着三嬸娘說話,一面挑出幾塊最大最好的幾塊布粘在打袼褙的板子上做底子。

三老太太便湊過來看了一眼,“這漿糊熬得不勻,白費了好面。”

漿糊只能用白面熬,因為白面的粘性大,能将布粘起來,而高梁米面是不成的。因為在三家村白面是很矜貴的東西,所以大家熬漿糊時都很仔細,小鍋裏加了水,再放一把白面,小火加熱的同時用一根筷子攪,将水和面攪勻,不過就是再勻,也難免會有一兩個小小的面疙瘩,只要用時輕輕輾碎了就可以。

三老太太無論見于氏做什麽都不順眼,因此雞蛋裏面挑骨頭也要找出些毛病來。

于氏受慣了,因此趕緊陪笑道:“剛才竈間裏太暗,我沒有看清,是有些不勻了。”

三老太太便更加拿出長輩的款來,指手劃腳地說了起來,“你哪裏是會過日子的,再次再熬漿糊,把面送過去我來幫你熬。”

于氏口裏應着,她哪裏敢勞煩三嬸娘幫她做活!到是三嬸娘常以此為借口将自家的東西弄到三房。剛嫁到寧家時她不懂,但是吃了無數虧之後總算明白了。但是再明白,她亦無力阻止三房對自家東西的搶奪。

姑姐和賢兒回娘家時送的白面三嬸娘已經來要了兩回了,每次都是拿一個大盆舀去大半盆,難道今天她還想要?于氏便說:“家裏沒多少白面了,再說也不必熬那麽多漿糊。”

其實三老太太對大房還有些什麽十分清楚,而且她今日的目标不是白面,因此也不堅持,倒是順手在于氏的包袱裏随手翻揀着,以期找到幾塊好一點大一點的布料,但是于氏哪裏又有什麽好東西?都是些極碎極舊的布,就放棄了尋找,指點着道:“你從這邊開始糊,要小心一點。”

于氏果然揀了塊碎布從那一側開始慢慢粘着。

寧清和寧婉在一旁幫忙挑選合适的布,因為都是碎布,要細心挑出大小形狀合适的一層層拼好,才能将袼褙打得平整,這時候是頗需要一些眼力和耐心的,母女三人就在三老太太喋喋不休的唠叨聲中打糊好了幾層碎布。

于氏用手在上面輕輕地按了按,感覺十分地平整,又捏了捏厚度,很是滿意,将放在一旁大塊的布拿了起來糊上,不只是最底層要大塊的布,最上面一層也是一樣,将這些碎布夾在中間,這樣又好看又實用。

這時就将粘了袼褙的板子放在炕上立起來烘幹,等到幹了後再從板上揭下來,硬梆梆挺刮刮的,厚的用來做靯底,薄的用來做鞋幫。

三老太太說了半晌的話,見于氏一直笑着應付,便撇嘴道:“你們家人口少,打這麽多袼褙哪裏用得了?”

于氏卻笑道:“這還不夠用,還要再打幾張呢!”

原來寧清的親事已經看好了,就是常來三家村的劉貨郎,小夥子住在鎮裏,家底子厚實,人長得好,又勤快,着實是門好親,比大女兒寧賢的親事還要好,是極令三家村人羨慕的。

這樣的好親,寧家的陪嫁一定不能差了,于氏早算計好了,聘禮要全部帶回去,家裏還要加上一倍做壓箱錢;又有早買好的一對銀镯子,一對銀耳環;今年再做八身新衣裳,八雙鞋,再給劉貨郎的爺奶爹娘各做一雙,至于劉貨郎本人,他平日裏走街串巷,最費鞋子了,于氏便打算也替他做八雙,有這樣的嫁妝寧清到劉家也會上夫家高看一眼。

平日裏居家過日子,于氏是最謹慎有算計的,早從寧賢出嫁後她便開始重新攢布頭兒,過了年就打這許多袼褙。

三老太太看着于氏由衷的笑臉,心裏便不痛快了,于氏還不是想在自己面前顯擺?大房沒有兒子,但是三個丫頭倒養得都水靈,老大前兩年嫁到了本鎮最富裕的康平村,老二又要許了鎮裏的劉貨郎,剩下的寧婉雖然還小,但看眉眼比她的兩個姐姐還要俊些,将來嫁的也不能差了。

自家的寧雪比寧清還大一歲,卻有些癡傻,連着相貌也越長越醜,一直沒有人求娶。現在于氏在自己面前說袼褙不夠用,還不是示意要給寧清做陪嫁的鞋子,以此來氣自己!

三老太太最初說袼褙多了不過是想要上一些,她一向見了大房的什麽東西都想拿的,況且于氏的袼褙打得十分細致,她很滿意。被于氏一句話婉轉地頂了回來,她不想自己不該要東西,反覺得于氏在誇耀,一股怒火湧上了心頭。

自從寧婉的事情之後,大房就有些不服教導了,而且三老太太也頗丢了些顏面。小小的山村裏,有什麽事還不立即傳得人人盡知?大家都知道自己想貪郭家賠寧婉的二十個雞蛋了。

今天三老太太過來,除了目标在那只雞上,也是想重新将與大房早形成的固定模式恢複回去,徹底壓住寧梁和于氏,讓他們再不敢心生不滿,将大家話裏的口風改回。

此時正是立威的時候,三老太太已經立起眼睛要發火,卻不想拴兒正翻出了寧清和寧婉的羊骨頭子兒亂丢,哔哩啪啦地聲音将大家都吓了一跳。寧清最愛惜自己的東西,趕緊過去撿起來,又向拴兒喝道:“小心摔壞了了!”

于氏也笑着勸道:“打了人不是玩的,拴兒乖,把羊骨頭子兒給姐姐吧。”

拴兒才不肯聽,一定将那幾個羊骨頭子兒滿屋子裏亂扔,寧清只得一一揀了回來,又給寧婉一個眼神,又無聲地說了一句,“真讨厭!”

寧婉聽了三老太太唠叨了半晌,也心煩極了,但她早有謀算,眼下還沒到還擊的時候,因此只淡然地将自己的幾個羊骨頭子兒也揀回來,理也不理拴兒。

拴兒本來還要再将羊骨頭子兒搶過來,正好這時雞肉炖到了火侯,香氣飄了出來,他用力嗅了嗅馬上嚷了起來,“我要吃雞肉!”

于氏就笑着哄他,“再等一會兒,熟了我就盛了給拴兒家裏送去。”

拴兒自然又鬧,但是老母雞果真是要炖很久的,否則爹也不會一大早就将雞殺了。三老太太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也跟着于氏一同哄住了拴兒,“一會兒雞肉炖好了就給你吃。”

在三家村,大家的日子過得都緊巴巴的,有的人家糧食還不大富裕,是以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那就是到別人家串門兒遇到了飯點,也就是人家要開飯了,就要立即告辭。主人自然要留客的,但是其實也不過是客氣幾句,畢竟并非婚喪嫁娶辦宴的時候,大家自然要回自家吃飯。

剛剛寧氏說要送雞肉到三房也暗示這個意思,大房如今只有小輩,做了好吃的自然要孝敬長輩,但卻不是請他們來家裏吃,而是送過去。

三老太太這麽大的年紀,哪裏能不懂得這個道理?但她就是不走,打定了主意不只要拿了送三房的一份,還要帶着栓兒在大房吃上一頓,就像寧婉傷了那天一樣。

三嬸娘就是這樣的人,于氏早就知道,但是她是小輩,又有什麽法子?特別是丈夫小時候在三房吃住了一年,也算是有養育之恩,自她嫁過來時,便将二房三房長輩們都當成公婆一樣待的。

因此于氏雖然十分心疼,但見三嬸娘依舊在自家炕頭上坐着不走,還是陪着笑臉,她能旁敲側擊地示意自家會送雞肉,請三嬸娘回去,已經是極限了。

寧清自聽了娘的話起,便将眼睛一下又一下地掃着三老太太,盼着她帶着拴兒回家,等着自家送過去雞肉,但是她白白地看了半晌,三老太太在炕上坐得穩穩的,就連一直搗亂的拴兒,也明白就要雞肉吃了,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她便氣得一連向寧婉使了好幾個眼色,又悄悄地啐了一口。

不想于氏看到了,卻暗地裏推了她兩下,示意她不許再無禮。為了點吃的,鬧出不敬老人的話,對寧清的名聲并不好。

寧梁自三嬸娘來了,因不好與女人們坐在一處,早出門到別人家裏去了,這時也估量着吃飯的時間回來了,見三嬸娘帶着拴兒依舊還在家中,有什麽不明白的,但亦不敢露出一點不快來,倒笑着上前陪着說幾句閑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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