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梁子

京城裏所有的皇親國戚中,只有這位安樂候是身世不詳卻得了天家恩寵的人。他七歲才被晉王帶回宮中,管皇帝和晉王都叫舅舅。故若按舅甥關系來看,他應該是大長公主長寧的兒子。可這長寧公主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了南疆和親,嫁給蒼羌王扶瀾,就算有兒子也不可能到大安朝來做這安樂候。

京中人對他的身世有諸多猜測,但天家對此諱莫如深,這些猜測便都藏在心裏不敢明言。許是因為長寧大長公主與皇帝乃一母所出,又為霍家江山出力許多,因此皇帝特別恩寵這個外甥,不僅在京中賞他離皇城最近的大宅為府邸,又賜他随意進宮之權,甚至給他世襲罔替的爵位,保他與他的子孫衣食無憂,可永世安樂。

可惜,這位小侯爺不争氣,得了天家恩寵卻不思進取,每日游手好閑,是全京城出了名的浪蕩子,年方十七卻身無長處,文不成武不就,沒有一樣拿得出手,也得虧有個皇帝舅舅護着,若換了旁人,早被唾沫腥子淹死了。

而現在,貴女們口中的浪蕩公子正離江善芷十來步之遙。

她一定是餓昏頭了才同意三公主來找這人。

……

左一江坐在甘液池畔的矮石上,穿一襲紫棠色薄袍,袍上用金線繡着淺淺的寶相花,富貴華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正手執魚杆在蓮池畔垂釣,頭上戴着藤編的漁翁帽,壓着臉,模樣不清,江善芷的目光只落在他的膝頭。遠遠的,她已看到一團雪白的小東西趴在他膝上,動也不動,想必就是三公主要找的狗兒。

“江姑娘,快去。把小侯爺支開,我就能把小尖耳帶回去了。”跟她同來的祿兒催促道。霍熙平與左一江有些舊怨,所以左一江也認得祿兒,若是祿兒上前要狗,他定會起壞心思。

江善芷雖點了頭卻沒動靜,她在心中斟酌再三才邁步走去,可剛走近湖畔,就見趴在他膝上的狗兒尖耳警覺豎起。

左一江摸摸狗兒的頭,轉頭瞧見個青蓮色紗襖的小姑娘站在樹蔭裏,水靈靈得像池裏的蓮花,正猶猶豫豫地盯着他,想上前來又不敢上前的模樣,怪惹人憐的。他蹙眉,想不起來這人是誰,不過稍頃他眉頭就松開,露了絲笑。

敢靠近他的姑娘可不多,尤其是在出了“被退婚”這事之後。

“小侯爺,賞蓮宴要開始了,皇後娘娘請您過去。”江善芷拿着早就想好的借口開口。

說起來今天這賞蓮宴是為左一江辦的,為的是他的婚事。

因有太子霍翎選妻選了一年多的先例,帝後想着外甥這德性恐怕更難找到合心的妻子,便趁着選太子妃之機就替他一并操上心了。豈料家家戶戶都把閨女藏得嚴實,生怕自家女兒被指給這纨绔子弟。

好不容易輾轉給他說成一門親事,對方是剛回京述職的江南布政司高遠家的嫡女,可帝後兩人還沒開心半天,賜婚的旨都沒來得及下就聽到消息,高家的姑娘一聽自己要嫁的是安樂候,當場闕過去,醒了便尋死覓活不肯嫁他。幸而婚旨未下,皇帝不想做那等惡人,就歇了賜婚的心,親事不了了之,左一江卻成了全京城的笑話。

這事不知怎麽傳了出去,雖沒正式訂成親,但被如此打臉,他也算是京城近年被“退婚”的大笑話。與她同病相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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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為此操碎了心,辦起蓮宴邀來京中夫人與适齡貴女,索性直接點相看——讓人相看他。

“你是誰?”帽檐的陰影遮了眼,左一江摘掉帽子,沖江善芷揚唇笑起。

他有張娃娃臉,臉頰圓潤,下巴削尖,眉如劍刃鼻挺如山,笑的時候很溫暖,不笑時卻帶着桀傲,就像兩個人。但他常笑,給人的第一眼總是和善讨喜,像他膝頭上的小狗,只在不高興時才會咧嘴露出尖牙。

不知怎地,江善芷就覺得他這笑裏透出強顏歡笑的憂郁,她想這人也是可憐,雖錦衣玉食卻沒有母親,年紀輕輕一事無成,整個京城都沒人願意嫁他,好容易尋門親還叫女方退婚,成了大笑話,今日花宴上正被人說個沒停,難怪他不願意赴宴,要躲在這裏。

“我是太傅家的江善芷,其實我們從前見過面的,你喚過我江姐姐。”江善芷站在原地不動。仔細論起關系,她是皇後的侄女,而他是皇上的外甥,她長他半歲,勉強搭個表姐弟關系,只不過一表三千裏,兩人只幼時宮宴見過幾面,可談不上感情。

左一江還是沒印象,眼裏卻露出驚奇。這年頭,敢在他面前自稱“姐姐”的人可一個都沒有,她膽真大。如此想着,他把帽扔到石尖上,一撩衣袍從石上走下。

“原來是江姐姐。”他笑得愈發燦爛,像個大孩子。

江善芷正盯着他懷裏的狗,這人雖然走下來,卻又把小尖耳抱在懷裏。按霍熙平的計劃,應該是她将他支開後,祿兒把狗帶回,如今他抱着狗可怎麽辦?

“小侯爺,去見皇後娘娘,帶着它不合适吧?不如交給宮女代為看着可好?”江善芷指指狗。

他看看狗,又看看她,手一拍大腿:“你說得極是,帶着這小畜牲确實不合适合,還好江姐姐提醒了我,多謝。”

江善芷心道他還算明理,便朝不遠處的宮女招手,一邊開口:“小侯爺客氣了,我……”

話沒說完,就聽他道:“別麻煩別人了,不如就江姐姐替我照看它吧。回頭我只找你,若是丢了,小爺我可不放過。”

江善芷心裏“咯噔”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就見眼前雪團飛來,這人竟将小尖耳淩空抛過來。她手忙腳亂去接,豈料這狗似有靈性般,自個兒在半空中轉了個圈落到地上後就沿着池畔跑走。

“糟糕,它跑掉了。那邊是花宴所在,若是叫它闖進宴會壞了皇後和衆夫人的雅興,問起責這小東西怕難逃一死,晚上就該變成禦廚房的狗肉鍋了,好可憐,你還不快追!”左一江大驚失色,滿眼驚慌,甚是擔心。

“哦好。”江善芷不作多想,拎起裙裾就追着那狗而去,竟沒見着祿兒躲在樹後氣急敗壞的暗示。

左一江站在江畔笑了,這姑娘傻的嗎?

他待她跑遠方慢條斯理跟上。去看好戲。

……

皇後還是沒到,姜桑梓找了借口從曉風居裏出來,叫宮女領着在池畔散步。她厭煩樓裏無時無刻都緊随她的目光,好像她是一塊寫着“太子妃”的金牌匾。皇宮很大,風景很美,單說這處甘液池就快趕上她家半個院子,可她還是不想住在這地方。

姜桑梓無精打采地朝前走,不妨前頭走來幾人,當前一位盛裝打扮,生得貌美十分,她定睛一看,來的是宮裏最得寵的三公主霍熙平,便退向一邊朝她行禮:“見過熙平公主。”

霍熙平看到她輕哼道:“免禮。”

姜桑梓便收起禮不再作聲。霍熙平不喜歡她,她是知道的。反正她只要往那裏一站,不用多半句話自然就會收到許多女人的羨慕嫉妒恨,她已經習慣了。沒辦法,人太美就有這樣的困擾,小時為了找個朋友她還會刻意伏低讨好她人,後來她厭了,也就作罷。

霍熙平盯了她兩眼,陽光下的姜桑梓更加耀眼,那些金燦燦的頭飾別人戴着叫俗,到她頭上就成了豔壓群芳,再加上飛勾的眼透出的妩媚,霍熙平越看越不順眼,也不知父皇母後怎就挑了她作太子妃,若是江善芷就好了。

正想着,姜桑梓身後的草叢忽然簌簌一動,有東西竄出,刺溜一下鑽進她的馬面裙裏。霍熙平本來要走,見了那東西俏臉一變,猛地捂住嘴。姜桑梓見公主不動,她皺皺眉,行了個福禮就要告退。

“別動!”霍熙平叫住她。

姜桑梓不明所以地站住,就見公主直盯着自己的裙看。

“殿下,這馬面裙是京城最大的□□繡坊所制,用的是盤金錯光針,和宮裏的繡法不太一樣。若殿下喜歡,改日我給殿下尋一套來。”她以為公主看中自己的裙子。

“啊?哦,不用。”霍熙平心不在焉,誰稀罕她的裙子,這女人也就剩這些俗物能讨好別人了。

不要?不要拉倒。姜桑梓也就說說場面話而已。

“那我不打擾殿下了。”她懶得應對,便要離開。

“別走!”霍熙平又急道。

姜桑梓已經邁出小半步,這一邁步她便察覺不對,腳上似乎絆到什麽毛絨絨的東西,她低頭将裙往上提了些許,卻沒見到腳旁有東西,她覺着奇怪又将裙放下,那廂霍熙平已經滿臉驚慌。

“公主,姜姐姐。”江善芷氣喘籲籲跑來,目光四下探尋,“公主,你見沒見着……那個……尖耳朵……”

霍熙平掐掐她的胳膊,偷偷指向姜桑梓的裙。

江善芷看着姜桑梓漂亮的馬面裙瞪大了眼。不會吧,小尖耳跑進她裙子裏頭?

姜桑梓見兩人神神秘秘,她直覺不妙更想離開,正要走時卻被江善芷拉住了手。

“姜姐姐,咱們說說話。”江善芷厚着臉皮挽住她。

“有話你說,別貼這麽緊,大熱天的怪難受。”公主在,姜桑梓不好擺臉色,就只輕輕抽出手。

“是挺熱的,要不去那邊坐坐。”江善芷指向湖畔柳蔭下的石椅。

姜桑梓越發覺得這兩人眉來眼去有陰謀,貴女間耍弄小聰明玩花樣并不少見,她戒備心起,搖搖頭剛想拒絕,腳面忽然被毛絨絨的東西壓住,她臉色一變正要提裙,霍熙平從旁邊走來,按住她的手,哭喪着朝江善芷道:“皇兄來了。”

林蔭小道的薔薇花叢後已現衣袍一角。

如果姜桑梓用點心,就能想到能被霍熙平稱之“皇兄”之人,必是當朝太子,然而她的心思如今全放在了自己腳上。那毛絨絨的東西蠕動着,在她腳面蹭來蹭去,而後似乎有尖銳之物勾住她的鞋,往下扒拉着她的繡鞋……

“啊!什麽東西?”她将左右兩人推開,猛地提起裙子,白雪球似的小家夥從她腳面滾下,很生氣地咬住她的繡鞋往外扯。

姜桑梓被吓得往後一倒,坐到地上,馬面裙掀到腳踝,露出一小截青綢小褲,繡鞋被小家夥叼走,饒是她腳縮得快,穿着白色羅襪的腳也已被人看去些許。

江善芷一撫額,那狗已往池子裏沖,她只好又追去。

池畔有許多亂石,她追至池邊被亂石絆到腳,人往湖中跌去——

不妨身畔有道風卷來,江善芷只見眼前人影閃過,也沒見着是誰,更沒瞧清那動作,下一刻她就被人拉定站穩在池畔。

“你們在幹什麽?”稍顯清冷的聲音響起,似湖畔涼風刮來。

出手救人的正是霍翎。

“太子殿下。”四周宮女忙躬身行禮。

姜桑梓還懵懵坐在地上,被一道冰涼的目光掃過,只覺得心都要涼透,竟是霍翎來了?她這般狼狽模樣,在太子面前可算是失了大禮。她們安排這樣的好戲,就是為了讓太子瞧見她出醜,然後再英雄救美,在她面前秀恩愛?從前就聽人說太子與江家嫡女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如今看來,倒像真的。

“太子哥哥。”江善芷低了頭嗫嚅喚人,她極怕太子霍翎。

還好,不是她要嫁給霍翎。如此想着,她不禁同情地望了眼姜桑梓,姜桑梓也恰盯着她,目光不善。

“阿芷,你說這怎麽回事?”霍翎逮着江善芷問,他已看到正在湖畔玩着繡鞋的小東西。

沒人管姜桑梓,旁邊的宮人屈膝行禮,紋絲不動。

“別說謊,我看得出來。”江善芷是他表妹,從小就熟,霍翎了解她,是以口吻很熟稔。

江善芷飛快看了眼霍熙平,然後咬牙……老實招了:“是熙平,她想養狗兒。”

“霍熙平!”霍翎冷喝一聲叫住正要腳底抹油的霍熙平,“你們三個,膽子真大。”

姜桑梓已從地上爬起,正拍裙上砂礫,聞言怔住。這事跟她什麽關系?簡直飛來橫禍,咣當一聲砸她腦袋,無妄之災。

宮人要去抓狗,奈何那狗甚是靈活,宮人逮之不住,霍翎忍無可忍出手,将那狗拎到手裏,從它嘴裏奪下繡鞋,又打量了兩眼。

他手裏這小家夥根本就不是狗。

“這哪來的?”他問衆人。

“這是我重金買來的狼崽子!”躲在旁邊看半天戲的左一江這時才懶洋洋現身。

小狼崽聽到他的聲音,靈活地扭過脖子,張嘴露出尖牙朝霍翎手腕咬去,霍翎蹙眉松手。小狼崽落到地上就飛竄到左一江腿邊,左一江才伸手,它就躍上他手背,順着他的手爬到肩頭趴好,一副乖巧順從的模樣。

江善芷看傻眼。這小東西不是狗嗎?不是霍熙平養的嗎?

她怒視霍熙平,霍熙平不敢看她。

那廂跟着服侍霍翎的小太監春申早悄悄給他遞話:“這位姑娘就是鎮遠候家的姜姑娘。”

言下之意,這便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霍翎對姜桑梓毫無記憶,聞言不由多看她兩眼。眼前少女沒半絲羞澀,只拿眼瞪人,逮誰瞪誰,連他也不例外。看得出來,她很不高興。姜桑梓跳腳到他面前,劈手從他手中把鞋拿回扔到地上,也要旁邊宮女的幫忙,自個兒就把腳套進了鞋裏。

“抱歉。”霍翎反應過來自己還拿着她的繡鞋,便開口道歉,接着他聽到對面姑娘鼻腔裏冒出來的冷哼。

“殿下,今日之事與臣女無關,你要罵要罰也請明察。”姜桑梓欠身行了禮後又轉向了江善芷。

“江姑娘,你若有那心思便早些歇了。有些事非我所求,我亦身不由己。你不必拿我撒氣使壞,縱我明白你們兩情相悅,也已經改變不了什麽。”

她心裏有氣,聲音不大語氣卻铿锵。

所有人都聽傻了。

“……”江善芷更是反應不來。

霍翎卻聽立時聽明白了,正要開口與她說道兩句,旁邊的宮女忽然驚聲:“三公主?三公主?”

霍熙平已倚在宮女身畔揪着衣襟大口喘氣,眉心擰成結,痛苦不堪。

“她喘疾犯了,先送她回圓和宮,請禦醫。”霍翎急聲吩咐,沒有心思再顧其他。

四周便是一通兵慌馬亂的奔走,霍翎帶着衆人将霍熙平送回寝宮,江善芷自然是跟着也去了圓和宮。聲響漸歇,轉眼間就剩下她孤伶伶呆在池畔。

她連太子的模樣,都沒來得及細瞧。

左一江坐在池畔的疊石上,捏着小白狼頸間細毛,笑眯眯地看着來來去去的人。

好大一出戲,就是散場太快。

沒隔兩天,京城又流言滿天。江家的丫頭果然對太子有情,竟在宮裏與未來太子妃鬥上了。

梁子正式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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