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揭穿

山中靜谧,火光搖晃着溫暖石洞。

左一江一手作枕躺在地上,另一手輕輕按在胸口。按照江善芷的吩咐,他把白團子似的兔子給塞在了胸口的衣襟裏暖着,用手護住不叫它跑開,好讓江善芷能騰出手來給他洗眼睛。

他怎麽就莫名其妙聽了她的話,做這樣愚蠢的事?

江善芷正低頭,眼角餘光忽然瞄見他胸前隆起一小坨,衣襟裏鑽出兔子頭,毛都給揉得亂了,她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左一江聽了這聲笑暗嘆口氣,也罷,她高興就好。

放涼的清水緩緩流到他眼皮上,有些刺疼,又冰涼痛快。江善芷很認真地俯頭替他清洗,另一手拿着絹帕壓在他太陽穴處,将流下的清水吸走。

這已是今日她第二次替他清洗眼睛了,早上那次清洗過後,左一江安慰她說眼睛舒服一些,江善芷當了真,還要再幫他洗一次。

真是個傻姑娘。

左一江感嘆。

“還疼嗎?”江善芷問他。

“癢。”左一江答非所問。

他指指自己鼻尖,江善芷這才發現自己的發絲垂落到他鼻頭。她忙将那束發絲拔到腦後,目光卻還流連在他鼻尖。就着火光仔細看,她忽發現左一江的五官輪廓有些深,鼻子挺像山。他五官很清秀,唇的棱角分明,臉頰也秀氣,眉峰飛揚,是大安朝标準的美男子,偏那輪廓不太像中原人,有些異域風情,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若是他再長大些,輪廓恐怕要更深了,到時候這張臉便不是“清秀”二字能形容得來了。

江善芷想起他的身世。他母親是長寧大長公主,父親卻不詳。京裏傳聞有好幾種,其中一說,他的父親乃是如今的蒼羌王扶瀾,左一江是蒼羌王子,被秘送回京乃是因為扶瀾王為得大安援助統一蒼羌十六部,故将這位大王子質于兆京;而另一個傳聞裏,他的父親則是蒼羌的狼王将軍。狼王是蒼羌第一勇者才能得到的封號,昔年長寧和親途中曾遇敵,幸得當時的狼王将軍所救,并被其護送回蒼羌大都,長寧公主在途中與這位狼王将軍情愫暗生生下了左一江,因不容于扶瀾而被秘送回大安。

傳說太多,過往無從追究,唯一得到确定的,便是左一江的身體內的的确确有一半蒼羌人的血。

江善芷看着眼前閑适悠然的男人,他眉宇間還略帶稚氣,可殺人時卻手段老道毒辣,就像兩個不同的人。這麽多年了,他在兆京名聲一直不好,游手好閑、不思進取,典型的纨绔膏粱。其實他也不想這樣吧?可他身體裏那一半的蒼羌血統注定他在大安朝無法作為。

皇帝和他再親,終究也是一國之君,他斷不容許蒼羌人涉及大安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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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在大安朝一天,他就只能做個富貴閑人。可惜了他的身手,注定被埋沒。

他還這麽年輕,像只大漠雛鷹,卻沒展翅的天空,困于樊籠。

江善芷替他惋惜,情不自禁伸手将他額前亂發拂開。指尖輕輕劃過他的額,左一江猛地擡手,抓住她的手。

“姐姐……”他聲音有些喑啞。

江善芷從幌神狀态中醒來,大窘:“水沾到你額頭了。”

她找個蹩腳的理由。

左一江倒沒計較,他似乎有話想說,卻忽然松開手站起。

“呆在洞裏別出來。”他把兔子捧回給她。

“怎麽了?”江善芷察覺到異樣,問道。

“有人來了。”他沉聲一句,将軟劍從腰間抽出。

眉間稚氣消散,殺氣又盛。

江善芷打了個寒戰,看着他兩步走到洞口,微貓下腰,蓄勢待發。她心跟着懸起,悄悄地走到洞深處蹲下。

這時候來人,要麽是救兵,要麽……是敵人。

“嘎吱”的踩雪聲響過,這腳步聲很單調,來人只有一個,并不掩飾形蹤。

這陣腳步聲不疾不徐,一聲一聲很有節奏,慢慢靠近洞口。

左一江悄然握緊手中軟劍,将呼吸放緩,只待那人行到洞口……

“嗚——”細沉的獸鳴比腳步聲早一步到達洞口。一道白影竄入,飛速沖向了左一江。左一江手中軟劍稍松,低聲驚疑:“霜咬?”

“嗚——”又是一聲獸鳴,那白影停在左一江腳邊,繞着他打轉。

江善芷終于看清那白影,是五個月前在宮裏霍熙平想要的那只幼狼。

腳步聲終于也到了洞口,清潤的男人聲音在洞口響起:“快把你的劍收了。左一江,幾年沒見,連兄弟都要殺?”

左一江神色一怔,将劍尖垂下,直起腰,不太确定地叫出個名字。

江善芷就見洞口處進來個人,這人身量颀長,身披蓑衣,頭戴鬥笠。他一進洞就将鬥笠摘下抖雪,露出張白皙清俊的臉,容貌之佳,已屬她生平所見男子中為最者。

她聽到左一江叫他——東辭。

……

上虹殿裏,姜桑梓裝了鴕鳥。

“殿下,我不知你認識哪個沈鵬。無關緊要的人,你提來作甚?”她把臉縮進被沿,只留一雙眼睛看他。

霍翎就見她那眼珠子又一轉,在他開口之前馬上又開口:“殿下,別說旁的事了,你早上出去尋阿芷了?可有下落?”

“算有。”霍翎點點頭,繼續剛才的話題,“沈……”

“殿下,你先出去。”姜桑梓又打斷他。

霍翎瞪她。這丫頭似乎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我要起來,你在這裏我不方便。”姜桑梓終于找到絕佳借口。

“好,等你出來。”霍翎起身,二話不說朝外行去。不知為何,他就覺得自己非要弄清沈鵬這人到底怎麽一回事。

霍翎一去,姜桑梓的壓力頓減,她偷眼看了看寝殿入口,确認沒人會再進來後,她方起身把大襖披到身上扣好,又細細将裙上褶皺捋平,這才去找鏡子梳頭。

為了不讓安國夫人瞧出異樣,她把頭發散下作掩護,此時要出去少不得還要仔細梳好才成。梳頭可是個細致活,她身邊沒帶丫頭,一個人攏了半天連鬓角也沒攏好,正煩着心,忽聞外頭傳來些響動,似乎有人正往寝殿闖,卻被人攔下。

太子的寝殿,誰人敢闖?

莫非又來個想見“太子妃”的?

姜桑梓納悶至極,便拿着玉梳靠近寝殿口,悄悄探聽。

“舅母,阿芷不在裏面!”霍翎沉冷聲音傳來。

姜桑梓大驚。江善芷的母親來了?

“阿芷今日回靈風館後,我就已命人悄悄看着她。适才丫頭來禀,親眼見阿芷從後窗進了殿下寝宮,還望殿下讓臣婦進內殿一看,若是阿芷不在其間,臣婦自向殿下請罪,任憑殿下處置。”陸氏聲音跟着響起,帶着強硬之勢,不肯退讓。

“舅母,我說了阿芷不在裏面,裏面的人是姜姜。她患病正安睡,不容打擾。”霍翎比她更強硬,“舅母請回吧。”

姜桑梓聽他聲音已如雪地冷風,想是生了怒意,她心裏大急,可奈何這時也出不去,只能躲在裏邊暗自跺腳。若陸氏知道她是如何進來的,只怕此刻也正有人守在外頭,她若是再從窗而去,恐被人抓住更難解釋。

進退兩難。

她怎麽就沒發現自己身後跟了人呢?

“殿下不必騙我,我的人親眼看着阿芷進去的。那丫頭自從殿下大婚那日起整個人就變了。知女莫若母,她若沒受什麽刺激,斷不會如此,我思來想去,也只有為情所困才會叫她性情大變。殿下,如今太子妃已立,你與阿芷斷不可能了。你再與阿芷牽絆,不止對太子妃不公平,對阿芷不公平,便殿下的清名,只怕也難保。”

姜桑梓低頭扭緊衣袖,她以為自己裝得很好,豈料都被人看在眼中,壓根瞞不過去。

“舅母,我與阿芷之間沒有半點私情,這麽多年我都待她如妹。但凡我對她動過一絲情意,今日太子妃便絕不會是姜桑梓。我的妻子只會是姜桑梓,不論她是何模樣又身在何處,以前是這樣,今後也是這樣。舅母認識我這麽久,當知霍翎從無虛言。”

這話也不知是說給陸氏聽,還是說給殿後之人聽,落地似有聲,锵铿有力。

姜桑梓五味雜陳,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心情。

“既然無私情,殿下便讓我進去瞧瞧又如何?”陸氏卻不肯放過他。

“我說了她不在。來人,送江夫人回去。”霍翎不願再說,當即喚人來要送陸氏回去。

“铮——”

姜桑梓只聞得刀劍出鞘的清脆音,她的心幾乎随之躍出口。

怎麽還動上刀了?

“舅母!”

“江夫人!”

幾聲驚呼同時而起。

陸氏竟拔出了一把小匕首抵在自己喉前。

“我求殿下看在這些年我江家為你盡心盡力的份上,看上你也叫了我這十多年舅母的份上,你叫她出來,在大錯鑄成之前讓我帶她回去。我就這麽一個女兒,不能眼睜睜看她毀了前程。殿下,我求你。”

陸氏泣聲傳來,嘤嘤而作。她認定女兒爬進霍翎寝殿,而一個女人進了男人房間意味着什麽,絕對不會有往好的方向去想,再加上她已認定“江善芷”對霍翎有情,那魔障越來越深,終叫她難以自持以死相逼要知道真相。

“舅母……”霍翎頭疼極了。

“我在這裏。”

正僵持着,姜桑梓的身影出現在了殿門處。

“當啷”一聲,陸氏手中匕首落到地上。

“阿芷……你竟真的在此?”猜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一回事,陸氏失神錯愕地盯着姜桑梓,緩緩走去。

霍翎令宮人速将匕首拾走,又揮手遣退了身邊人,将宮門徹底關上。

“是我。”姜桑梓低下頭,回答道。

陸氏走到她面前,目光從上而下掃過她。

她衣裳雖整,可淩亂散落的發,微紅的臉頰,全都是欲語還羞的模樣,落在陸氏眼中,更是驗證了她心中所猜。

“你……你……”陸氏回過神來,臉色一變,連說了兩次都吐不出完整的話來,她怒極攻心,憤而擡手。

姜桑梓不由自主側頭要避,可這狠狠一掌卻沒機會落下。

霍翎箍住了陸氏的手。

“夠了!舅母,這不怪她。”他沉道。

“不怪她,那怪你嗎?”陸氏已怒到失了分寸,“殿下請放手,我江家教女,還請殿下不要插手。”

霍翎卻沒絲毫退步之意:“舅母有怒沖我發便是。”

“你……你們……”陸氏更怒,“好,好,我陸湘書一輩子清白為人,竟教出你這樣的女兒,我枉為人母,從今往後,你莫再叫我母親,我與你……”

“江夫人,我不是江善芷!我是姜桑梓。”姜桑梓緩緩将頭扭過,冷冽而尖銳地打斷陸氏的話。

“你說……什麽?”陸氏不可思議望向她。

便是霍翎,也大出意外。

“殿下,別瞞了,太累。”姜桑梓靜道。

“随你。”霍翎松手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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