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長寧

俞家分作東西兩園,一街隔開,西園在俞眉遠嫁予晉王之時被俞宗翰當成嫁妝給了女兒,故如今俞家人都住在東園之中。俞家東府按江南園林布置,府中曲水回廊、亭臺樓閣一應俱全,草木繁盛,景致絕佳。

浣花院今日很熱鬧,擠了滿屋子人,都圍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嬰兒轉。俞家大公子俞望新的媳婦剛生了個女兒,今日是這小奶娃的洗三禮,因是俞家這一輩的長女,故這洗三禮格外隆重。外廳厚簾閉得嚴實,炭火攏得極旺,香案已設,收生姥姥替小奶娃添過盆,再将她洗好包嚴實了,這才抱到外廳給俞家大老爺看。

許是洗澡着了些驚,小奶娃正哭着,俞家大老爺俞章敏接過手上,這娃娃哭聲也不歇,他倒不在意,笑着逗孩子:“哭聲宏亮,鈴铛似的,乳名就叫阿鈴吧。阿鈴乖,給祖父笑一下。”

小奶娃吧唧了一下唇,竟真的咧嘴笑了。

俞章敏樂得唇上胡子颠啊颠的,滿屋人都誇孩子與他投緣,正和樂着,外頭忽然傳來匆匆腳步,有人在簾外俯身道:“老爺,不得了了,大事。”

“什麽大事,慌慌張張成何體統?”俞章敏輕喝道。

“回老爺,太子殿下駕臨。”

“你說什麽?”俞章敏以為自己聽錯了。

“老爺,太子殿下駕臨,吳管家陪着正往瑞芳堂去,請老爺速去。”

滿屋子人都驚愣。

俞章敏忙将小阿鈴還到奶娘手裏,一整衣冠,急急忙忙掀簾而出,朝瑞芳堂去了。

……

俞章敏果在瑞芳堂裏見到了太子霍翎,霍翎并非獨自前來,他還帶了兩個女人,其中一位是太子妃,而另一位蒙着面紗瞧不見模樣,俞章敏也不敢多看多問。

拱手行禮之後,霍翎便直奔主題。

“殿下想見我父親?”俞章敏有些訝異,俞宗翰告老辭官已有多年,久不涉官場,再加年歲已大,來找他的人少之又少,今日太子微服來訪,指名要見他,怎不叫人奇怪?

“正是。小王此番前來,有些要事想當面問問俞老大人。”霍翎點點頭,又問道,“老大人身體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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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殿下,我父親身體倒還硬朗,就是……”俞章敏言語微滞。

“老大人怎麽了?”

“我父親神智已不大好,也不知能否替殿下解惑。”俞章敏輕嘆口氣,據實以告。

“無妨,見了再說。”霍翎擺擺手,不以為意,他本也沒抱多大希望,只想試試罷了。

“那請殿下、太子妃随下官移步沐善居。”俞章敏做了個“請”的手勢,領着霍翎與姜江二人往外書房行去。

……

咿伊呀呀的唱曲聲響在沐善居外的院子裏響着,綿軟的腔調和着曲水叮咚,無需簫弦也婉轉如天籁。檐下陽光明媚處鋪着錦榻的搖椅悠悠晃動,穿百蝠紋大毛襖的老人坐在椅上,他半閉着眸,一手拿着巴掌大的紫砂壺往唇中倒茶,一手在椅背輕輕敲着,和着前頭戲子的唱曲聲。

小戲子穿大花的襖裙,梳着雙髻,沒有上妝,幹幹淨淨的臉,頰上凍得通紅,正挺直背賣力地唱曲兒。見到俞章敏帶着人進來,小戲子唱聲一停,朝他福身,俞章敏揮揮手,小戲子便彎腰退下。

“父親,太子殿下駕臨。”他快步上前,蹲在搖椅邊上喚人。

俞宗翰只是閉着眼,似乎還在琢磨着曲子,俞章敏連喚了三次,他都沒理會。

“殿下,你看這……還請恕我父親無禮之罪。”俞章敏只得起身朝霍翎抱拳。

“無妨,老大人年事已高,虛禮就免了吧。”霍翎溫言說着,帶姜桑梓與江善芷一起上前。

姜桑梓站在二人身後,目光從霍翎肩側掠過,看到搖椅上躺的俞宗翰,他已鶴發滿頭,額間皺紋如溝壑縱橫,與霍翎口中曾替先皇操練陰兵、尋龍探穴的高人無一絲相似處。正想着,她卻見俞宗翰閉緊的眼眸突然睜開,半開的眼裏是冰涼的目光,刺得人沒來由打了個激淩。

“殿下來了?”蒼老的聲音如暮鼓,俞宗翰已扶着椅子站起,半搭着眼皮上上下下地打量霍翎,也不行禮。

“老大人,小王在此。”霍翎上前,親自扶了俞宗翰的手。

“殿下……還和從前一樣英挺,可臣卻老了,不能再幫殿下尋穴探寶。”俞宗翰笑了笑,唇邊的溝壑将這笑染出幾重滄桑,“二世子已被送到月尊為質,皇妃心裏苦,殿下多體諒些,她不容易。”

霍翎微愣,與身後的姜桑梓對望一眼。

老尚書說的都是宮闱秘事,他認錯了人。

俞章敏忙湊到他耳邊尴尬輕道:“父親,這位不是惠文先帝,這位是當今太子霍翎。”

“霍翎?”俞宗翰停了步伐,眼睛又張些,認真打量他,“皇長孫?”

“是啊,是我。”霍翎笑着認下,擺手讓俞章敏不必再解釋。老尚書的記憶似乎停在他皇祖父惠文帝在位之時,所謂的二世子應該是他父皇的親弟弟、他的皇叔霍铮,而皇妃應是他的皇祖母。

這說的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果然神智已亂,也不知能問出什麽來。霍翎不抱什麽希望,姜桑梓與江善芷的心也跟着沉下。

“皇長孫都這麽大了,和皇上年輕的時候真是一模一樣。”俞宗翰握着他的手,在院子裏散起步來。

“老大人過獎,我比不上皇祖父。”霍翎自謙着又道,“老大人,這次冒昧造訪,是有一事相詢。”

“皇長孫請說。”俞宗翰點點頭。

“老大人,不知你可曾聽過易魂之說?”

霍翎話才落,俞宗翰便猛地将步伐煞住,轉頭緊緊攥住了霍翎之手,皺緊眉頭道:“異魂?”

“是啊,易魂。”霍翎重得道。

“異魂……異魂……”俞宗翰呢喃了兩句,眼眸徹底打開,目光銳芒冰冽,冷道,“我兒阿遠,便是異魂而生之人。”

“……”霍翎、姜桑梓與江善芷三人便齊齊怔住。

……

從俞府出來,天已過午,因心裏壓着事要商,霍翎索性跳上了姜桑梓與江善芷所坐的馬車,在車廂另一頭坐着。

俞宗翰所說的話不啻驚雷,他們從未想過世上還會有人與他們經歷過同樣的事,只可惜他到底年事已高,神智混亂,翻來覆去只提“易(異)魂”二字,多餘的消息他們都打聽不出。

“若真如老尚書所言,殿下,我們要找晉王妃問問,或許有所幫助。”姜桑梓開口。她正與江善芷互相倚着,眼裏有些激動,畢竟她們總算找到了突破口。

“你們可知晉王妃是何人?”霍翎卻無甚喜色。

“知道呀。晉王妃俞眉遠,乃是神箭俞四娘,也是大安朝唯一一位女将,人稱俞帥,昔年曾與晉王殿下攜手戰于桑陵城,大敗魏軍,後又與晉王并鎮遠侯一同追剿逆王餘孽。她的話本我看了不下十遍,都能倒背如流了。”一說起晉王妃,江善芷那星星眼又亮了。

這輩子她崇拜的人,除了一個姜桑梓,再來就是俞眉遠了。

“那你們知道,要去哪裏找她?”霍翎半嘲道。

一個問題就将兩人難住。當年戰事結束之後,晉王與晉王妃便将兵權交回,而後兩人離京歸隐,遁入江湖,十幾年過去,兩人就回過一次京城,也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我皇叔與嬸娘喜好四方游歷,行蹤難測,神龍見首不見尾,除非他們來找你,否則你們根本尋不到他們。”霍翎潑了兩人一頭冷水。

江善芷心涼了半截,低下頭扭着姜桑梓的袖子不吱聲,姜桑梓便道:“那該如何是好?殿下你辦法多,快幫我們想點招。”

嗯,她就是在拍馬屁。

霍翎瞪她一眼,心裏卻很受用:“他們兩人乃是雲谷之主,隔一段時間就會回雲谷一趟,我們可以去雲谷看看。”

“雲谷?”江善芷瞬間擡頭,星星碎光幾乎要從她眼裏跳出,“就是傳說中住了許多能人異士的雲谷?”

這輩子,她最向往的地方,就是雲谷。

“正是。”霍翎點頭,又道,“過兩個月蒼羌使團會抵達兆京谒見父皇,為促兩國邦交友好,待蒼羌使團歸國之後,我大安亦會派遣使團前往蒼羌。前段時間父皇與我提過此事,他有意将出使蒼羌之事交托于我,不過要等歡喜毒一案了結後方可。”

“出使蒼羌與雲谷有何關系?”姜桑梓不解。

“父皇意思,出使蒼羌,順便視察大安各地民風民情,會路過雲谷。”霍翎笑起,“若我能順利出使蒼羌,便可攜‘太子妃’同行。”

姜桑梓恍然大悟,正要叫好,轉念一想不對勁,她現在不是太子妃,她是江善芷。

“那……那你們兩能去了,我怎麽辦?”姜桑梓目光頓時幽怨,“我不管,你們別想丢下我一個人在兆京,自己跑去逍遙快活,你們得想辦法帶上我!”

這話說得……霍翎沉了眼。什麽叫他們逍遙快活?

“不怕,姜姐姐,我有辦法。”江善芷拉了她的手,興沖沖道,“出使蒼羌需要鴻胪寺派譯經官随同。據我所知大安朝熟悉南疆蠻語者甚少,我的老師白夫人便是其中之一,我自小跟她學了不少。姐姐只需以我之名,請老師為你寫一封引薦信,舉薦你入鴻胪寺為女官,到時再以譯經官身份随同殿下出使南疆便可。”

她想了想又道:“不過如此一來,姐姐可要多用些功,若是過不了老師那關,她是不會為你寫引薦信的。”

姜桑梓那笑還沒揚起就沉了。她剛剛向陸氏表明了身份,正慶幸陸氏不會再強迫她去見白夫人,她也無需背誦文章,可一轉頭……更大的難題就落到她頭上。

繼續生無可戀。

霍翎瞧她蔫蔫的模樣忍俊不禁,火上澆油:“還是阿芷聰明。姜姜,多讀些書有好處的。”

姜桑梓嗅出他幸災樂禍的味道,狠狠瞪他一眼,別過臉去不說話。

……

蒼羌都城名為梁,梁地秀水青山,是南疆難得的毓秀之所在。大梁外有座小鎮,此鎮土地貧瘠,乃是苦寒之地,鎮上居民多為十六部衆流民,因不得入大梁而聚在此地,本是大梁外多禍之所在。十四年前,有人從大梁踏進這無名小鎮,在此建起天工善物坊,将大安朝的織造等諸類工藝帶入此處。十四年之後,此鎮名滿蒼羌,得名天工鎮,而這座天工善物坊的坊主随此鎮一并名揚天下,在蒼羌十六部衆之中積望甚重。

坊主是個女人,沒有名姓,鎮上居民只尊她為寧夫人。

天工善物坊有座以紫竹建成的小屋,挨着鎮上的曲水河,極為幽靜。此時窗前木案上有人埋首疾書,這人挽着松髻,只簪一枚碧玉簪,穿着襲素青掐腰大袖袍,慵懶閑淡,雖有些年紀,卻仍明豔嬌媚,一身風情尤勝二八少女。

“寧夫人,外頭有位先生要見你。”小屋的竹簾被人挑起,梳着長辮、穿着五彩羅裙的丫頭進來,小聲道。

“何人?”她擡頭,聲音清甜溫和。

“沒說,只說自己來自大梁,是夫人的舊友。”小丫頭回道。

“大梁?”寧夫人沉眸想想,道,“請他進來吧。”

小丫頭便轉身跑出,不多時便将人帶來。

“先生請進。”

“多謝。”溫潤的男人聲音響起,叫寧夫人一怔。

“雲照國師?”她從案前站起,詫異地望向來人。

來人身着蒼羌的翻領袍,長發齊束在腦後,容顏清俊,似玉琢而成,正是蒼羌國國師雲照。

小丫頭退出竹屋,這男人方向她行禮:“雲照見過長寧公主。多年不見,公主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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